自有世德堂本《西游记》以来,对其主旨莫不众说纷纭,诚如方家所言,该书恐系除《石头记》外最引主题争议的古代小说,作者身份亦难确认。考诸各种主旨说,大致古人多倾向“求放心之喻”[1]、“三教合一”、“寓五行生克之理,玄门修炼之道”[2]等理解;近人多受胡适、鲁迅等影响,从游戏滑稽意义索解;当代学人较前深入,指其以宗教光环寓治平求索等[3]的是正解。然就全书宏旨论,终有语焉未尽,关键是对隐伏作者用心之五行象征虽非未察,却因不能确解五行而难臻其境①。五行之于其书,决非简单生克游戏、道教炼丹心术可比,关乎创作大旨而须重新审视。本文拟从五行符号的正本溯源入手,探索以五行构思小说用意,证明其人其书悲天悯人、审度历史,指出向上的情怀,以彰其隐性价值。 一、五行符号的非元素本质辨 五行作为符号,由来已久。后人虽好指认其发明者系战国齐地邹衍,实则早在春秋周幽时期史伯已将五行并称(“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4]。然则该符号理论的最终成熟运用,确系战国中晚期事。考其理论源头则在神话易学:同构循环的神话思维中,四方空间可以指代四季、四辰时间[5],时空互喻。空间符号(东南西北)一旦置换为时间符号(春夏秋冬,或晨午昏夜),则与最具典型特征的时间表象产生联想:春之为季,万木萌生,晨之为时,日出扶桑,故以生长之物木为东——春的符号象征;夏之为季,炎炎暑热,午之为时,烈日当空,故以温暖之物火为南——夏的符号象征;秋之为季,刑杀万木,昏之为时,日薄西山,故以征伐之物金为西——秋的符号象征;冬之为季,万物归寂,夜之为时,日行地下,故以黄泉之物水为北——冬的符号象征。以上“四行”是“五行”理论的符号基础。中国古典文化本不擅长纯粹思辨的抽象逻辑,更热衷托物寓意的符号思维,抽象能指不受重视而具象能指大行其道,自阴阳、道、气、风骨至五行莫不例外,对此理论个性不可不辨。 作为空间—时间符号象征的四行,尚未脱离以先天易学为代表的阴阳盛衰、否极泰来的阴阳平衡意识。尽管以十进制象征符号置换二进制象征符号的洛书出现以后,神话易学正式引入“中”的重要思维范畴,但仍基于对阴阳两极的平衡贯通理解,没有脱离先天易学的中行思维模式。然从此时开始,悄悄的思维革命由于“中”的出现已在酝酿中:从空间符号意义看,“中”处在四维六合之间,正好对应人类立足安身、万物萌生的大地,于是生命之基、大地之土成为中—和的符号象征;从时间符号意义看,“中”既在春秋之间(夏),又在夏冬之间(秋),可视为自夏至秋的过渡阶段,也是原始气象观念中一次时间循环内最为平和、寒热俱宜的最佳季候。后者的时间理解,对重新配置“土”的空间位置起到关键作用,终于使之发生意义重大的“乾坤大挪移”——从四维空间的中心位置移位到西南(夏秋)之间的边际位置,变成与其余四行身份、地位完全相当的平行符号,更使五行理论的生克方向产生互不相重的奇妙循环效应。按照成熟的五行逻辑,“土”行并不是买椟还珠的《淮南子》等汉著所标示的世界枢纽、宇宙核心,而是后天易学所理解的万物平等、生克循环中的一环,从“惟我独尊”变成“与众平等”。因此,五行理论完成了对神话易学的一次革命性颠覆,进入易学的全新境界与思维阶段。“后天”对“先天”的颠覆,正是由于五行理论出现,导致符号结构被重新配置[6]。遗憾的是,从秦汉易代开始,上古文化的历史进程出现影响深远的断层变异,若干典籍文本、象征符号不得不遭遇两汉时期剧烈的改造运动,开始丧失神话品格与符号真相,沦为被汉儒钝刀子割肉的对象。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难指出一个重要现象:即使已经开始曲解五行理论的汉代以降古人,至少还没有使之走向彻底异化,没有当代人完全从“元素”意义理解五行的现象。只需考察以《淮南子》为代表的五行说,以及古人在巫术、风水、医学等领域对五行符号的有效运用,就不难得出从前古人其实不是从物质元素意义,而是从符号象征意义理解运用它的结论。道理在于:托物寓意的具象能指与一一对应的抽象能指相比,具备多样的所指可能性。当一种能指兼备多种所指时,即使自身存在具象特征,也不可能是体物赋格的逻辑思维符号,而是托物寄意的象征思维符号。比如,当中医所谓五脏学说将人体五种重要内脏器官分别配置到五行时,任何人都不可能从某个器官身上寻找到能够证明它与某一“行”对应的物质特征,只可能借助类比,寻找到它与该“行”的象征联系。以肾(脏)与水(行)的符号转换为例,古代医学之所以在两者之间找到“同一性”,不正由于肾脏是人体产生尿液的器官,因而自然指向“水”的五行属性吗?五行符号具象而非抽象的符号特征,最大好处是可以借助日常经验来理解它的理论精髓——生克联系,使最抽象的理论变成最通俗易懂的生活常识。水火木金土五种符号对于五行理论的能指表述,几乎是不可替换的,即使到了今天也一样。 可是从现代开始,在唯物、唯理主义大合唱的氛围下,学界为了证明自家祖宗在“世界观”方面的“唯物性”,摹仿西方哲学的思维定式,先入为主地寻觅上古哲学的“唯物”因素。五行理论因为以具体事物作为符号能指的特殊性,被首先看中削足适履,符号变成元素。这种理解的最大问题是,没有注意到古典文化在符号思维方面的特殊个性,尤其对中国式神话文明的后世传承甚至主要不是以叙事文学的方式(由于以先秦儒家为代表的排斥),而是以思维结构的方式得到实现的事实缺乏足够重视,模糊了五行理论最有个性的符号性格。这种符号个性并非太难索解,因为中国古代文论素有以诗论诗、用比兴意象替代严谨抽象的逻辑表述的传统,哲学概念如“道”、“气”等亦多脱胎于象征符号。面对古人可将五行模式推衍到若干领域或范畴的现象(甚至不免机械),谁还会认为古人仅仅把它们看成“元素”?但在西方学术的影响下,现代人用唯物逻辑来曲解五行,掩盖符号真相,牺牲理论精华,遂致无法洞烛《西游记》的五行奥秘。五行之为“元素”可以休矣,欲读懂《西游记》或其他相关古典文化,必须恢复其符号身份。然而迟到现在误会还在继续,比如把五行解释成“The Five Elements”[7],而不是“The Five Symbols”的词典。 另外,以先天易学为符号背景误读五行的现象(即固守中央与四方的区别),并非自汉儒开始一直没有遭遇质疑。由于五行理论固有的思维品格,后世对它的理解运用其实早已超越《淮南鸿烈》水平。这种思维品格不是由分散、孤立的符号个体来承载,而是由符号之间的相互作用、结构关系来实现。五行的精髓,就在“生克”二字。生克对于每个符号都是公平的,没有谁拥有豁免权,也没有谁只承担孤立角色。以“金”为例,它既是生者(金生水)、克者(金克木),也是被生者(土生金)、被克者(火克金),更有意思的是这四种角色的对象、方向都不重复,各行都参与了与它的生克联系,而且无一不被置于相同情境。它不是几个单向自足、互不交叉的对立互补单位的结构组合(如同先天易象),而是环环相因、整体联系、牵一发而动全局的生态性质的理论思维,把孤立单线的阴阳平衡观念提升为整体多维的万物生克意识,更加切合世界的多元本质、生命的进化方向,堪称神话易学的最高思维境界。总之,五行之体是符号思维,五行之用是生态思维。自有五行结构,世界不再“四平八稳”,对立或互补不再局限于封闭的二维双向自足系统,而是扩展为环环相因的立体系统,好比公路的交集模式由纵横交叉变成立体交互,变数和可能性更加丰富,也更加精彩纷呈。到了华阳洞天主人的《西游记》,五行思维的理论精髓获得一次全新的艺术体验,堪称它最成功的符号实践之一,在文学领域则是最精彩的。 二、从“齐天大圣”到“行者”:西游“行踪”考 《西游记》中儒道释三教表里有别,皮肉骨分明,对此方家已辨[3],然其五行玄门却远未得窥。最明显的西游“行踪”,就是回目中多次以老君丹诀术语指称的取经五众,然还有更加重要的五行暗示隐藏全书。从大闹天宫时诸天皆对猴王神通束手无策,到最后如来出马,先与夸夸其谈的猴子打赌,让他在自己掌上翻筋斗云,却始终逃不出五指掌心开始,最“神通广大”的五行符号以隐身方式首次参与到小说叙事,并且一直贯穿美猴王的其后生涯。之后,如来旋即幻化五指为五行山镇压妖猴,使天宫终于恢复安宁,这次五行符号主动显形,暗示它对于昔日大圣的改造度化、洗心革面将起到至为关键的作用。此次五行介入又回复模糊形式,即镇压妖猴的时间不多不少,正好500年。五行符号最初的几次出现或隐或显,一气呵成,于反复显隐之间提醒读者不可轻易忽略。事实上,应当视“八卦炉中逃大圣”为五行符号正式亮相前的预演:世本所记卦炉秩序(乾坎艮震巽离坤兑)表明其炉卦位系按后天方位设置(自西北顺时针至西),大圣藏身巽宫之所以导致老君炉火失效,原因决非示拙藏真的表面文字“巽乃风也,有风则无火”,而是由巽宫的“五行外卦”属性决定的——后天卦虽源自五行改造,然只有“坎离震兑坤”五卦分别代表“水火木金土”,为五行内卦,余皆“不在五行中”。此可证小说作者对易理深有研究。 当观世音前往东土寻访取经人时,择定唐僧前先后遇到昔日卷帘大将、天蓬元帅、西海龙子、齐天大圣的渡救乞求,取经队伍的五人数目、五行归属开始隐现。观世音将拯救四众渡脱苦海的人情故意留给唐僧,经过第十四回五行山收伏悟空,第十五回鹰愁涧收伏龙马,第十九回高老庄收伏悟能,第二十二回流沙河收伏悟净,四徒全部获得取经护法身份,五行队伍正式集结完毕。以下为师徒五人各自符号属性:1.唐玄奘为水,因其出生即以江流身份,遇金山寺长老得救(水在五行遇金得生)。古人云上善若水,水之至柔至善正是唐三藏所秉佛性、所作所为写照,其所以人妖莫辨、是非不明,固有肉眼凡胎之因,然亦天性中爱惜飞蛾纱罩灯之慈悲为怀、爱惜众生所致。2.孙悟空为金,以其火眼金睛、手中金箍棒为标志,更以其力道刚猛、摧枯拉朽的战斗力为特征。金之为行,征伐为性,毁灭破坏为其所长,毁恶则是,亡物则非,为其两面性的伏笔;金能生水,其人有护佑唐僧之功。3.白龙马为火,确与一般联想相左,因为通常龙为主职降雨的水神,但小说对此有所交代——此龙应该是火龙,原系西海龙王敖闰之子,所犯天条为纵火烧了殿上明珠(见第八回)。此应视为小说障眼之法,五行作为是书“天机”,欲说还休、以水掩火方是妙笔。此前杂剧西游明指其为火龙,系南海龙王之子,当然更加直接明了(南为火行方位),小说更易为西海龙子,应与其色有关(白为西方之色)。4.猪八戒为木,回目中屡称木母,木性拙,是故但凡金木有隙,师傅(水)总好袒护面相呆拙的次徒,却始终不是猴子价钱。5.沙悟净为土,回目中以量药器具“刀圭”指称,暗指其土行属性,“黄婆”之称更指土行颜色。坤土厚德载物,其形在下,故沙僧每以稳重厚道、任劳任怨、为人低调出名。 值得关注者除以上五行归属外,还有取经队伍的旅途职能。四徒间虽需合作,时有帮衬替换,仍有衣食住行的相对分工:沙僧职衣(行李);八戒主食(化斋);行者管住(探点);龙马司行(坐骑);余下师傅唐僧却非一无所职,既是西行目标的主心骨、凝聚队伍的精神领袖,更是除基本生活需求外维持生命信念、提供终极境界的动力,即在环环相因的“衣食住行”生活必需上对“善”的宗教护法。唐僧四徒各为猿、彘、怪、骥,皆以动物为型,正寓没有精神追求、宗教信念的人生只能维持低级生存。唐僧为人,且以佛门金蝉子为前身,方是取经队伍“先进性”的基本保证。 取经队伍刚刚集结完成,作者立即设置来自佛门、道门的两次劫数,意义实非后来劫数可比。一次是第二十三回的“三藏不忘本,四圣试禅心”。此回经历与其称为劫数,不如视为喜剧,是对师徒五人“禅心”的最大考验,考验手段则是男性最难克服的色欲诱惑。面对色诱(包括后来的相似考验),五众的不同表现实亦不出其五行特征。唐僧水行冬性,却是表面上“心如止水”,实际上“坐怀心悸”,其人后来的人妖不辨虽因肉质凡胎,亦不排除怜香惜玉、柔情似水的潜意识暗中参与,只是在崇高目标信念的支撑下,在大徒弟的屡屡提醒帮助下,才一次次化险风月,维护色戒。行者金行秋性,喜伐好谑,只会一次次败坏别人的色欲兴致,遑论自己启动凡心,如同不谙风月的孩童,正好印证无欲则刚。八戒食色本性,正与其“木行春性”所代表的情欲勃发、春情萌动相统一,使之成为笑料不断却又引人同情的情海扬波者。沙僧土行坤性,使之如同已过盛年的长者,除了默默耕耘更无别求。龙马火行夏性,乃纯阳厌阴之德。五众各自“行征”在此色关面前展示无余。 接踵而来的五庄观历险,与五行的联系更加直接,可视为作者对取经队伍五行属性最重要的一次暗示,用了整整三回(二十四至二十六回)。除了意味深长的“五庄观”名外,围绕人参果树的五行演绎是更大看点。小说先由土地交代人参果“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的个性,又让行者(金)将仙树(木)摧毁,再由观世音亲携净瓶甘露(水)施救,名曰人参果,实为五行果,切不可如猪八戒吃人参果,食而不知其味。 经此两劫,小说欲反复提醒的五行玄妙已经昭然若揭。然而作者并未到此为止,随后的五行提示主要是通过不厌其烦的回目提醒来完成的,如同以下包含五行称谓的回目:“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第七回);“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第九回);“平顶山功曹传信,莲花洞木母逢灾”(第三十二回);“婴儿问母知邪正,金木参玄见假真”(第三十八回);“婴儿戏化禅心乱,猿马刀圭木母空”(第四十回);“心猿遭火败,木母被魔擒”(第四十一回);“圣僧夜阻通天水,金木垂慈救小童”(第四十七回);“禅主吞餐怀鬼孕,黄婆运水解邪胎”(第五十三回);“木母助威征怪物,金公施法灭妖邪”(第八十六回)……至此,“齐天大圣”已矣,“行者”出矣。行者之行,其义有三:一曰道路(西天取经之路),二曰行走(灵山朝圣之旅),三曰五行(生水克木之金)。使孙悟空彻底脱胎换骨的炼炉不是老君八卦炉,而是佛门五行山。五行本地道东土文化,却由佛门施法,正是此书释表道里证明。 这一更名给孙悟空带来的最大变化,首先是“功力”前后不一。从十万诸天、各路神仙无可奈何的齐天大圣,到动辄遇困、四处求援的孙行者,差别之大每让读者不解,只好理解为小说自相矛盾、前后失照。然而一旦明白此时大圣已死,行者已生,“矛盾”便不存在。因为五行最核心的理论精髓,正是世上没有任何“独孤求败”、“武林至尊”,所有个体都不可能也不应该自外于生克逻辑,一旦进入五行,再大的本事、再高的功夫也有失效的时候,所谓“一物降一物,蛤蟆降怪物”。反之,再不起眼的个体也有特殊的生克地位、生态功能。从大圣到行者的身份嬗变,为孙悟空道行的“前后矛盾”提供了最真实的解答。 从实践层面看,真正导致行者与此前大圣判若两人的东西,应该是如下数端:一是“组织领导关系”。自从投靠组织、拜师唐僧、皈依佛门后,行者的一切不再只对自己负责,更需对组织、上级和事业负责。若有差池或者不轨,象征组织领导约束的“紧箍咒”便会启动,使其不能为所欲为、无法无天,凡事当需考虑再三。二是“组织同事关系”。八戒、沙僧等辈的存在不仅意味着行者事业有助,还意味着人事约束,源自规章逻辑、心理逻辑的监督、反对、掣肘等情况会时有发生;遭遇困境亦不可能只考虑自家安危,更要将师傅、师弟等辈置于重要地位。三是“神怪网络关系”。西天诸怪之所以兴风作浪,屡屡得逞,与其身后大大小小的靠山、手中来历不凡的“仙家法宝”渊源甚深,更值得玩味的是但凡较有来头的妖魔将要被处极刑,一声声抑扬顿挫、男浑女脆的“大圣且慢”几乎成了家常便饭,致使未来的“斗战胜佛”徒唤奈何。四是个人利害顾忌。此所谓投鼠忌器,为了事业成功,为了取经大局,行者不可能再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既然身兼使命,心有责任,遇事均得三思,权衡利害得失,当舍则舍,当退则退。镇压五行山前的“大圣”可比赤子,真正有点天不拘兮地不拘的意思,凡事可以趣味、快乐、游戏为标准,原则是非皆为“无厘头”。“行者”则不然,责任意识、使命意志、功利意念纷至沓来,使之收敛锋芒……以上“五行关系”曾经很让行者困惑痛苦了好长时间,试图与之对抗、重振齐天大圣雄风的企图一再暴露过,但是历经多次反复和碰壁后,孙悟空终于认可了对自己“行者”身份的规定,从不自觉到自觉地适应了五行的“游戏规则”。 以上“行踪”的存在,无不证明五行思维是该小说最重要的符号和理论支撑,任何其他观念与逻辑的地位,都不能与之相比。整部《西游记》受到五行文化的深刻影响,不已彰乎?更重要的是,五行创造了《西游记》,而不是《西游记》创造了五行。 三、五行思维与西游主旨的隐性嬗变 题旨的多义性,往往是一部小说意义多寡的重要参考。在众多各取所需的题旨中辨析出最有价值的核心要旨,更是小说研究的意义所在。《西游记》最重要的题旨,就隐藏在五行符号及其思维中,如果没有对这种符号理论的深刻领悟,没有成功的艺术操作,该书或许只是众多明清小说中题材、内容比较特殊的一部“神魔趣味小说”。可是因为它的存在,情况变得大不一样。最深刻的意义是五行思维导致小说主旨超越表层叙事体验,隐性嬗变为以下深层文化思考。 (一)世上不再有“中国”,东土不再是乐土 佛教有四大部洲之说:须弥山(神山)四方咸海之中有四洲,即东胜神洲、南赡部洲、西牛贺洲、北俱芦洲。小说中“四大部洲”皆为玉帝辖下世界。东土大唐在南赡部洲,花果山在东胜神洲,而悟空曾渡过几重海洋,到西牛贺洲拜菩提为师。葛兆光认为佛教的传入,曾经给予中国文化一次重新审视世界、定位自己的机会[8],可惜在相对封闭的疆域条件下,在自我中心意识膨胀的传统心态下,机会没有伴随合适的土壤条件。素以“中国”自居的汉文化,把其他文明一概视为没有完全开化的蛮夷之邦,自己的典章制度、社会文明才是最好的东西。《西游记》以西天朝圣、传谕佛教为故事背景,已经见出佛教世界观的影响痕迹,但是无论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唐代,还是小说创作的时代背景明代,“天子”治下的中国都是世界的中心。郑和下西洋也不是为了发现新世界改变自己,而是为了传播大汉文明、诏示天恩浩荡。五行理论的众生平等、诸法有为观念,才是小说重新认识世界、审视自身地位、客观评估是非的逻辑原点。 首先,像五行之“土”一样从“中国”转移到边缘的东土世界,即使不属恒河沙数,也不过是大千世界的普通一员。其次,东土不但不再是圣化之邦,不是输出文明、开化蛮夷的圣地,反而是有待开化改造的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戾地。第八回如来有言:“我观四大部洲,众生善恶,各方不一。东胜神洲者,敬天礼地,心爽气平;北巨芦洲者,虽好杀生,只因糊口,性拙情疏,无多作践;我西牛贺洲者,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但那南赡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我今有三藏真经,可以劝人为善。”也就是说,“东土”所处南赡部洲已经成为四大部洲中文明程度最低、幸福指数最低、奸邪恶怪最多的问题国度,核心问题是“贪淫乐祸,多杀多争”。贪淫出自官商富豪,乐祸缘自于我何干,多杀缘自草菅人命,多争缘自权力角逐。这在很大程度上总结了“东土”文化的最大症结:多欲寡德,缺乏信仰,漠视生命,争夺权力。因此首要之务是用普世信仰改变东土的心理结构,使之趋善近神。再次,“天子”没有面对死亡、是非等的豁免权,冥冥之中自有天道。小说里太宗若无对泾河龙王的言而无信,就没有性命之忧。没有此次性命之虞,就没有后来的取经缘起。 (二)行者不再是刘项同道,而是除暴安良的正义使者 从“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到“进入三界内,已在五行中”,孙悟空在取经历程中艰难地洗心革面,完成脱胎换骨,成为从刘项同道蜕变成宗教弟子的小说第一人。《三国志·魏书·武帝本纪》裴松之注引孙盛《异同杂语》记载许邵评点曹操曰:“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此话完全可以移植为对孙悟空的评语。所谓“治世”、“乱世”应作动词解,意思不是被动等待环境选择自己以发挥不同作为,而是主动改变环境,既能治世又能乱世。作为“人才”,美猴王确有他人不及的过人之处,玉帝昏庸不会任用,压抑人才,给他反上灵霄宝殿提供口实。然而据此将他美化成抗暴安良的勇士,却是对作者用意的歪曲。像孙悟空这样的“能人”永远有两面性:职当其用则能发挥正面作用,反之则会产生超乎常人的巨大危害。不是说灵霄宝殿不能反,美猴王不能替代玉帝,关键在于大闹天宫成功之后,世界并没有改变既往秩序。“孙家王朝”与“玉帝王朝”其实没有两样,以猴王的天性甚至可能更糟,而他反上灵霄宝殿的作为,却会殃及世间无数,导致黎元涂炭,可谓乱上添乱。如他毁坏老君八卦炉后,地上就多了一座寸草不生的八百里火焰山。由此可知作者对齐天大圣的态度——同情为辅,批判为主。此堪称洞烛人性一针见血。一句话:齐天大圣的基本行为,实与古今三国英雄无二。据《史记》载,当年刘邦在咸阳街头、项羽在浙江渡头见到秦始皇时,感叹如出一辄:邦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籍曰“彼可取而代也”。这两位乱世枭雄的话,为后世两千多年中国历史定下了基调。孙悟空石破天惊、无师自通地唱出了主宰中国历史的主旋律:“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血管里汹涌着刘项等前辈的血液。这就是小说前八回“战斗精神”、“造反精神”、“自由意志”的本质。《西游记》的宇宙秩序乱自孙大圣始,治由孙行者始,尽矣。 “心猿”是小说回目对美猴王的又一称谓。心猿者,人心之喻也。身为“裸猿”的人类,天性中本有不在五行中的欲望与追求,本身即有两面性:自其善者观之,可曰自由、逍遥、浪漫;自其恶者观之,即为放纵、横行、不法。自由其物名虽一词,理则有别:庄子以齐物为前提的自由,肯定与三国水浒好汉不择手段的自由有天壤之别。心猿的最佳位置,不在枢纽宇宙的灵霄宝殿,而在诗情画意的花果山;心猿的最好归宿,不是做什么齐天大圣,而是当好辅佐向善僧侣朝圣取经、驱邪扶正的行者。作者的这一“西游心经”,其实比从西天佛国取回的任何真经都更重要、更有意义。它只可能以“无字”形式存在,或许是对如来所谓“无字真经”的最佳诠释。诚如方家所识,世德堂本《西游记》作者自况华阳洞天主人,其实是以约束、调度美猴王的观音自居[3]。“华阳洞天”本在茅山,苏轼《杨康公有石,状如醉道士,为赋此诗》记有茅君幽囚猴王于岩间传说,则作者以掌控猴王、用之束之、使归五行者自比。作者自比观音,实即欲以此书使古今大圣现形知悟,得到心性改造,幻想通过拘束天下猴王,使世道摆脱治乱循环的因果。一般研究者好用王阳明心学、李卓吾童心说等晚明自由思潮背景来解释作者的创作用意,视大闹天宫为自由之路、革命之途、解放之道,以至从根本上误会小说的创作本旨。因为华阳洞天主人的深刻,因为观世音的慈悲,因为成功经历了五行改造,行者获得灵魂拯救,不再是共工、项籍、刘邦之流的同党。世上少了一个齐天大圣,多了一个行者,善哉!把从大圣到行者的身份改变视为“斗争”与“妥协”的区别,有失西游三昧。还是如来一语中的:“喜汝隐恶扬善,在途中炼魔降怪有功,全终全始,加升大职正果,汝为斗战胜佛。”自己不先隐恶,如何帮人扬善?自然,否定大闹天宫的美猴王,并不意味着对天宫既存格局的肯定,两者皆在否定之列。在对“五行外人”齐天大圣的否定中,在对取经改造东土邪祟意义的证明中,已经潜在地包含着对“天宫”权力逻辑的质疑与否定。可是绝对权力的换班游戏,对于改变现实既然没有任何意义,与其以暴易暴,不如不要大闹。在这一点上,作者比一昧替古今“农民起义”叫好称颂的人见识高明。 (三)世道所以艰险,全在“五行外人”不绝 与孙悟空通过五行改造成为“五行中人”的再生之路相反,造孽宇宙的世间妖邪都是“五行外人”的化身。小说主人公的五行改造意义,从反面揭示了以下沉重事实: 其一:齐天大圣屡现,治乱无穷。张养浩《潼关怀古》一言九鼎,早于小说《西游记》差近300年揭示了一个真相:“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无数次改朝换代只是帝王将相的热闹,老百姓和整个民族不但没有得到任何益处,反而被卷进一次次野蛮的混沌。首位齐天大圣并非孙悟空,见于《淮南子》的共工“争帝”资历最老,造成后果最严重(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可以毫无争议地坐上第一把齐天大圣交椅。鲁迅《故事新编》开篇之作《补天》对此深有体会,向读者展示了因为“争帝”而残缺破败的宇宙景象,将《西游记》、《红楼梦》等古典名著的历史思考继续下来,就连土谷祠的“革命”畅想曲里都回旋着“争帝”思维。传统意义上的中国人大都来自不周山、会稽郡或水帘洞,除了最后一类改造成新人,其余都在继续争帝。在华阳洞主眼里,天庭与东土的改造决不可能通过“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改朝换代来实现,可惜齐天大圣不会终结于他的小说,争帝历史此后依然如故。 其二:治者无所约束,为所欲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既是齐天大圣的自画像,也是对其所向往天宫世界的传神绘形,更是一切“争帝”的目标和动力。专制文化的绝对权力绝不会自甘受制,总想成为形形色色的“武林至尊”,高居权力金字塔顶峰。五行思维作用于权力结构,就是变“金字塔”为相互制衡的五行结构。专制统治者永远维持高高在上的“五行外人”地位,正是历史恶性循环、妖魔鬼怪肆行、民众朝不保夕的终结根源,也是令无数三国英雄竞折腰的历史根源。特殊背景下小说不可能直接表露一切,然而作者的思考范围已经不限于“坐观宋室用五鬼,不见虞廷诛四凶”[9]的现实,还逻辑地包括如何从源头上杜绝用鬼纵凶。《西游记》出现在中国的小说文化已经被《三国》帝王文化、《水浒》江湖文化侵淫200年的时代,堪称划破漫漫长夜的星辰,与100多年后的另一部小说在文化批判的深度上遥相呼应(后者的广度则为其所不及)。因为中国文化最缺少的东西,就是将形形色色的齐天大圣和玉皇大帝改造成行者、彻底改变权力独裁的五行智慧,遂致治乱循环两千多年,只能维持“超稳定结构”的历史格局。借助无字的“五行真经”,借助对“齐天大圣”的否定,小说批判锋芒的最后鹄的,逻辑地指向专制社会的皇权存在,对社会混沌、东土邪祟的历史根源提供了可以理解苦衷的隐身答案。这正是《西游记》超越文本和时空的终极意义所在,使之无愧跻身一流古典。憾在从胡适、鲁迅等学者开始,或曰“至多不过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说”[10],或曰“偶见五行生克之常谈”[11],将一部意义重大的古典小说仅仅解读成游戏趣味的标本。怪谁?怪真经无字,还是怪曲解五行符号的现代高人?欲辨西游,先辨五行。 参考文献 [1]谢肇淛.五杂俎[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312. [2]袁于令.西游记题词[M]//吴承恩,李卓吾.李卓吾批评本西游记.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 [3]张锦池.漫说西游[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4]左丘明.国语·郑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5]叶舒宪.中国神话哲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17. [6]申江.重日与九歌[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83-91. [7]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汉英双语现代汉语词典[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2:2031. [8]葛兆光.中国文化史讲义[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10-11. [9]吴承恩.二郎搜山图歌[M]//吴承恩.吴承恩诗文集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31-32. [10]胡适.西游记考证[M]//胡适.中国章回小说考证.上海:实业印书馆,1934:315-379. [11]鲁迅.鲁迅全集(8)[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134. 原载:《昆明学院学报》2011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