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考证是不容易做的,一来因为材料太少。二来因 为向来研究这部书的人都走错了道路。他们怎样走错了道路呢?他 们不去搜求那些可以考定《红楼梦》的著者、时代、版本等等的 材料,却去收罗许多不相干的零碎史事来附会《红楼梦》里的情 节,他们并不曾做《红楼梦》的考证,其实只做了许多《红楼 梦》的附会!这种附会的“红学”又可分作几派: 第一派说《红楼梦》“全为清世祖与董鄂妃而作,兼及当时的 诸名王奇女。”他们说董鄂妃即是秦淮名妓董小宛,本是当时名士 冒辟疆的妾,后来被清兵夺去,送到北京,得了清世祖的宠爱,封 为贵妃。后来董妃夭死,清世祖哀痛的很,随跑到五台山去做和 尚去了。依这一派的话,冒辟疆与他的朋友们说的董小宛之死,都 是假的;清史上说的清世祖在位十八年而死,也是假的。这一派 说《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即是清世祖,林黛玉即是董妃。“世祖临 宇十八年,宝玉便十九岁出家;世祖自肇祖以来为第七代,宝玉 便言:‘一子成佛,七祖升天’,又恰中第七名举人;世祖谥‘章’, 宝玉便谥‘文妙’,文章两字可暗射。”“小宛名白,故黛玉名黛, 粉白黛绿之意也。小宛是苏州人,黛玉也是苏州人;小宛在如皋, 黛玉亦在扬州。小宛来自盐官,黛玉来自巡盐御史之署。小宛入 宫,年已二十有七;黛玉入京,年只十三余,恰得小宛之半。…… 小宛游金山时,人以为江妃踏波而上,故黛玉号‘潇湘妃子’,实 从‘江妃’二字得来。”(以上引的话均见王梦阮先生的《红楼梦 索隐》的提要。) 这一派的代表是王梦阮先生的《红楼梦索隐》。这一派的根本 错误已被孟莼荪先生的《董小宛考》(附在蔡孑民先生的《石头记 索隐》之后,页一三一以下)用精密的方法一一证明了。孟先生 在这篇《董小宛考》里证明董小宛生于明天启四年甲子,故清世 祖生时,小宛已十五岁了;顺治元年,世祖方七岁。小宛已二十 一岁了;顺治八年正月二日小宛死,年二十八岁,而清世祖那时 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子。小宛比清世祖年长一倍,断无入宫邀 宠之理。盂先生引据了许多书,按年分别,证据非常完备,方法 也很细密。那种无稽的附会,如何当得起孟先生的摧破呢?例如 《红楼梦索隐》说: 渔洋山人题冒辟疆妾圆玉女罗画三首之二末句云“洛川 淼淼神人隔,空费陈王八斗才”,亦为小琬而作。圆玉者,琬 也;玉旁加以宛转之义,故曰圆玉。女罗,罗敷女也。均有 深意。神人之隔,又与死别不同矣。(提要页一三) 孟先生在《董小宛考》里引了清初的许多诗人的诗来证明冒辟疆 的妾并不止小宛一人;女罗姓蔡名含,很能画苍松墨凤;圆玉当 是金晓珠,名(王丹),昆山人,能画人物。晓珠最爱画洛神,(汪舟次 有《晓珠手临洛神图卷跋》,吴(上艹下园)次有《乞晓珠画洛神启》)故渔 洋山人诗有“洛川淼淼神人隔”的话。我们若懂得孟先生与王梦 阮先生两人用的方法的区别,便知道考证与附会的绝对不相同了。 《红楼梦索隐》一书,有了《董小宛考》的辨正,我本可以不 再批评他了。但这书中还有许多绝无道理的附会,孟先生都不及 指摘出来。如他说:“曹雪芹为世家子,其成书当在乾嘉时代。书 中明言南巡四次,是指高宗时事,在嘉庆时所作可知。……意者 此书但经雪芹修改,当初创造另自有人。……揣其成书亦当在康 熙中叶。……至乾隆朝,事多忌讳,档案类多修改。《红楼》一收, 内廷索阅,将为禁本,雪芹先生势不得已,乃为一再修订,俾愈 隐而愈不失其真。”(提要页五至六。)但他在第十六回凤姐提起南 巡接驾一段话的下面,又注到:“此作者自言也。圣祖二次南巡, 即驻跸雪芹之父曹寅盐署中,雪芹以童年召对,故有此笔。”下面 赵嬷嬷说甄家接驾四次一段的下面,又注道:“圣祖南巡四次,此 言接驾四次,特明为乾隆时事。”我们看这三段“索隐”,可以看 出许多错误。(1)第十六回明说二三十年前“太祖皇帝”南巡时 的几次接驾,赵嬷嬷年长,故”亲眼看见”,我们如何能指定前者 为康熙时的南巡而后者为乾隆时的南巡呢?(2)康熙帝二次南巡 在二十八年(西历一六八九),到四十三年曹寅才做两淮巡盐御史。 《索隐》说康熙帝二次南巡驻跸曹寅盐院署,是错的。(3)《索 隐》说康熙帝二次南巡时,“曹雪芹以童年召对”,又说雪芹成书 在嘉庆时。嘉庆元年(西历一七九六)上距康熙二十八年,已隔 百零七年了。曹雪芹成书时,他可不是一百二三十岁了吗?(4) 《索隐》说《红楼梦》成书在乾嘉时代,又说是在嘉庆时所作,这 一说最谬。《红楼梦》在乾隆时已风行,有当时版本可证。(详考 见后文。)况且袁枚在《随园诗话》里曾提起曹雪芹的《红楼梦》。 袁枚死于嘉庆二年,诗话之作更早的多,如何能提到嘉庆时所作 的《红楼梦》呢? 第二派说《红楼梦》是清康熙朝的政治小说。这一派可用蔡 孑民先生的《石头记索隐》作代表。蔡先生说: 《石头记》……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 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汉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当时 既虑触文网,又欲别开生面,特于本事之上,加以数层障幂, 使读者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之状况。(《石头记索隐》页一。) 书中“红”字多隐”朱”字。朱者,明也,汉也。宝玉有 “爱红”之癖,言以满人而爱汉族文化也;好吃人口上胭脂, 言拾汉人唾余也。……当时清帝虽躬修文学,且创开博学鸿 词科,实专以笼络汉人,初不愿满人渐染汉俗,其后雍乾诸 朝亦时时申诫之。故第十九回袭人劝宝玉道:“再不许吃人嘴 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又黛玉见宝玉腮上血渍, 询知为淘澄胭脂膏子所溅,谓为“带出幌子,吹到舅舅耳里, 又大家不乾净惹气。”皆此意。宝玉在大观园中所居曰怡红院, 即爱红之义。所谓曹雪芹于悼红轩中增删本书,则吊明之义 也。……(页三至四。) 书中女子多指汉人,男子多指满人。不但“女子是水作 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与“汉”字“满”字有关系也; 我国古代哲学以阴阳二字说明一切对待之事物,《易防へ苑 象传》曰:“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是以夫妻君臣分配 于阴阳也,《石头记》即用其义。第三十一回……翠缕说: “知道了!姑娘(史湘云)是阳,我就是阴。……人家说主子 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清制,对 于君主,满人自称奴才,汉人自称臣。臣与奴才,并无二义。 以民族之对待言之,征服者为主,被征服者为奴。本书以男 女影满汉以此。(页九至十)。 这些是蔡先生的根本主张。以后便是“阐证本事”了。依他 的见解,下面这些人是可考的: (1)贾宝玉,伪朝之帝系也;宝玉者,传国玺之义也, 即指胤(左礻右乃)。(康熙帝的太子,后被废。)(页十至二二。) (2)《石头记》叙巧姐事,似亦指胤(礻乃),巧字与(礻乃)字形相 似也。……(页二三至二五。) (3)林黛卫影朱竹(左土右宅,音“茶”)(朱彝尊)也。绛珠,影其氏也。 居 潇湘馆,影其竹(土宅)之号也。……(页二五至二七。) (4)薛宝钗,高江村(高士奇)也。薛者,雪也。林和 靖诗“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用薛字以影江村 之姓名(高士奇)也。……(页二八至四二。) (5)探春影徐健庵也。健庵名乾学,乾卦作“三”,故曰 三姑娘。健庵以进士第三人及第,通称探花,故名探春。…… (页四二至四七。) (6)王熙凤影余国柱也。王即柱字偏旁之省,国(输入者注:此处为繁体之 “国”) 字俗写作“国”,故熙凤之夫曰琏,言二王字相连也。…… (页四七至六一。) (7)史湘云,陈其年也。其年又号迦陵。史湘云佩金麒 麟,当是“其”字“陵”字之借音。氏以史者,其年尝以翰 林院检讨纂修明史也。……(页六一至七一。) (8)妙玉,姜西溟(姜宸英)也。姜为少女,以妙代之。 《诗》曰“美如玉”。“美如英”。玉字所以代英字也。(从徐 柳泉说。)……(页七二至八七。) (9)借春,严荪友也。……(页八七至九一。) (10)宝琴,冒辟疆也。……(页九一至九五。) (11)刘老老,汤潜庵(汤斌)也。……(页九五至百十。) 蔡先生这部书的方法是每举一人,必先举他的事实,然后引 《红楼梦》中情节来配合,我这篇文里,篇幅有限,不能表示他的 引书之多和用心之勤,这是我很抱歉的。但我总觉得蔡先生这么 多的心力都是白白的浪费了,因为我总觉得他这部书到底还只是 一种很牵强的附会。我记得从前有个灯谜,用杜诗“无边落木萧 萧下”来打一个“日”字。这个谜,除了做谜的人自己,是没有 人猜得中的。因为做谜的人先想着南北朝的齐和梁两朝都是姓萧 的;其次,把“萧萧下”的“萧萧”解作两个姓萧的朝代;其次, 二萧的下面是那姓陈的陈朝。想着了“陈”字,然后把偏旁去掉 (无边);再把“东”(繁体)字里的“木”字去掉(落木),剩下的“日” 字,才是谜底!你若不能绕这许多弯子,休想猜谜!假使做《红 楼梦》的人当日真个用王熙凤来影余国柱,真个想着“王即柱字 偏旁之省,国(繁体)字俗写作国,故熙凤之夫曰琏,言二王字相连也”── 假使他真如此思想,他岂不真成了一个大笨伯了吗?他费了那么 大气力,到底只做了“国”字和“柱”字的一小部份;还有这两 个字的其余部份和那最重要的“余”字,都不曾做到“谜面”里 去!这样做的谜可不是笨谜吗?用麒麟来影“其年”的其,“迦 陵”的陵;用三姑娘来影“乾学”的乾:假使真有这种影射法,都 是同样的笨谜!假使一部《红楼梦》真是一串这么样的笨谜,那 就真不值得猜了! 我且再举一条例来说明这种“索隐”(猜谜)法的无益。蔡先 生引蒯若木先生的话,说刘老老即是汤潜庵: 潜庵受业于孙夏峰(孙奇逢,清初的理学家)凡十年。夏 峰之学本以象山(陆九渊)阳明(王守仁)为宗,《石头记》 “刘老老之女婿曰王狗儿,狗儿之父曰王成。其祖上曾与凤姐 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势利,便连了宗”,似指此。 其实《红楼梦》里的王家既不是专指王阳明的学派,此处似不应 该忽然用王家代表王学。况且从汤斌想到孙奇逢,从孙奇逢想到 王阳明学派,再从阳明学派想到王夫人一家,又从王家想到王狗 儿的祖上,又从王狗儿转到他的丈母刘老老,--这个谜可不是 比那“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谜还更难猜吗?蔡先生又说《石头 记》第三十九回刘老老说的“抽柴”一段故事是影汤斌毁五通祠 的事;刘老老的外孙板儿影的是汤斌买的一部《廿一史》;他的外 孙女青儿影的是汤斌每天吃的韭菜!这种附会已是很滑稽的了。最 妙的是第六回凤姐给刘老老二十两银子,蔡先生说这是影汤斌死 后徐乾学赙送的二十金;又第四十二回凤姐又送老老八两银子,蔡 先生说这是影汤斌死后惟遗俸银八两。这八两有了下落了,那二 十两也有了下落了;但第四十二回王夫人还送了刘老老两包银子, 每包五十两,共是一百两,这一百两可就没有下落了!因为汤斌 一生的事实没有一件可恰合这一百两银子的,所以这一百两虽然 比那二十八两更重要,到底没有“索隐”的价值!这种完全任意 的去取,实在没有道理,故我说蔡先生的《石头记索隐》也还是 一种很牵强的附会。 第三派的《红楼梦》附会家,虽然略有小小的不同,大致都 主张《红楼梦》记的是纳兰成德的事。成德后改名性德,字容若, 是康熙朝宰相明珠的儿子。陈康祺的《郎潜纪闻二笔》(即《燕下 乡脞录》)卷五说: 先师徐柳泉先生云:“小说《红楼梦》一书即记故相明珠 家事。金钗十二,皆纳兰侍卫(成德官侍卫)所奉为上客者 也。宝钗影高澹人,妙玉即影西溟(姜宸英)。……”徐先生 言之甚详,惜余不尽记忆。 又俞樾的《小浮梅闲话》(《曲园杂纂》三十八)说: 《红楼梦》一书,世传为明珠之子而作。……明珠子名 成德,字容若。《通志堂经解》每一种有纳兰成德容若序,即 其人也。恭读乾隆五十一年二月二十九日上谕:“成德于康熙 十一年壬子科中式举人,十二年癸丑科中式进士,年甫十六 岁。”(适按此谕不见于《东华录》。但载于《通志堂经解》之 首。)然则其中举人止十五岁,于书中所述颇合也。 钱静方先生的《红楼梦考》(附在《石头记索隐》之后,页一 二一至一三零)也颇有赞成这种主张的倾向。钱先生说: 是书力写宝黛痴情。黛玉不知所指何人。宝玉固全书之 主人翁,即纳兰侍御也。使侍御而非深于情者,则焉得有此 倩影?余读《饮水词钞》,不独于宾从间得(言斤,音“新”)合之欢,而尤于 闺房内致缠绵之意。即黛玉葬花一段,亦从其词中脱卸而出。 是黛玉虽影他人,亦实影侍御之德配也。 这一派的主张,依我看来,也没有可靠的根据,也只是一种 很牵强的附会。(1)纳兰成德生于顺治十一年(西历一六五四), 死于康熙二十四年(一六八五),年三十一岁。他死时,他的父亲 明珠正在极盛的时代,(大学士加太子太傅,不久又晋太子太师。) 我们如何可说那眼见贾府兴亡的宝玉是指他呢?(2)俞樾引乾隆 五十一年上谕说成德中举人时止十五岁,其实连那上谕都是错的。 成德生于顺治十一年;康熙壬子,他中举人时,年十八;明年癸 丑,他中进士,年十九。徐乾学做的《墓志铭》与韩(上艹下炎,音“坦”)做的 《伸 道碑》,都如此说。乾隆帝因为硬要否认《通志堂经解》的许多序 是成德做的,故说他中进士时年止十六岁。(也许成德应试时故意 减少三岁,而乾隆帝但依据履历上的年岁。)无论如何,我们不可 用宝玉中举的年岁来附会成德。若宝玉中举的年岁可以附会成德, 我们也可以用成德中进士和殿试的年岁来证明宝玉不是成德了! (3)至于钱先生说的纳兰成德的夫人即是黛玉,似乎更不能成立。 成德原配卢氏,为两广总督兴祖之女;续配官氏,生二子一女。卢 氏早死,故《饮水词》中有几首悼亡的词。钱先生引他的悼亡词 来附会黛玉,其实这种悼亡的诗词,在中国旧文学里,何止几千 首?况且大致都是千篇一律的东西。若几首悼亡词可以附会林黛 玉,林黛玉真要成“人尽可夫”了! (4)至于徐柳泉说的大观园 里十二金钗都是纳兰成德所奉为上客的一班名士,这种附会法与 《石头记索隐》的方法有同样的危险。即如徐柳泉说妙玉影姜宸英, 那么,黛玉何以不可附会姜宸英?晴雯何以不可附会姜宸英?又 如他说宝钗影高士奇,那么,袭人也可以影高士奇了,凤姐更可 以影高士奇了。我们试读姜宸英祭纳兰成德的文: 兄一见我,怪我落落;转亦以此,赏我标格。……数兄 知我,其端非一。我常箕踞,对客欠伸,兄不余傲,知我任 真。我时漫骂,无问高爵,兄不余狂,知余疾恶。激昂论事, 眼睁舌挢,兄为抵掌,助之叫号。有时对酒,雪涕悲歌,谓 余失志,孤愤则那。彼何人斯,实应且憎,余色拒之,兄门 固扃。 妙玉可当得这种交情吗?这可不更像黛玉吗?我们又试读郭 (左王右秀,音“秀”)参劾高士奇的奏疏: ……久之,羽翼既多,遂自立门户。……凡督抚藩臬道 府厅县以及在内之大小卿员,皆王鸿绪等为之居停哄骗,而 夤缘照管者,馈至成千累万;即不属党护者,亦有常例,名 之曰平安钱。然而人之肯为贿赂者,盖士奇供奉日久,势焰 日张,人皆谓之门路真,而士奇遂自忘乎其为撞骗,亦居之 不疑,曰我之门路真。……以觅馆糊口之穷儒,而今忽为数 百万之富翁,试问金从何来?无非取给于各官。然官从何来? 非侵国帑,即剥民膏。夫以国帑民膏而填无厌之溪壑,是士 奇等真国之蠹而民之贼也。……(清史馆本传,《耆献类征》 六十。) 宝钗可当得这种罪名吗?这可不更像凤姐吗?我举这些例的用意 是要说明这种附会完全是主观的,任意的,最靠不住的,最无益 的。钱静方先生说的好,“要之,《红楼》一书,空中楼阁。作者 第由其兴会所至,随手拈来,初无成意。即或有心影射,亦不过 若即若离,轻描淡写,如画师所绘之百像图,类似者固多,苟细 按之,终觉貌是而神非也。” 以上是关于著者曹雪芹的个人和他的家世的材料。我们看了 这些材料,大概可以明白《红楼梦》这部书是曹雪芹的自叙传了。 这个见解,本来并没有什么新奇,本来是很自然的。不过因为 《红楼梦》被一百多年来的红学大家越说越微妙了,故我们现在对 于这个极平常的见解反觉得他有证明的必要了。我且举几条重要 的证据如下: 第一,我们总该记得《红楼梦》开端时,明明的说着: 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 "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自己又云:今风尘碌碌, 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 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当此 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厌肥之日, 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 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 这话说的何等明白!《红楼梦》明明是一部"将真事隐去"的 自叙的书。若作者是曹雪芹,那么,曹雪芹即是《红楼梦》开端 时那个深自忏悔的"我"!即是书里的甄贾(真假)两个宝玉的底 本!懂得这个道理,便知书中的贾府与甄府都只是曹雪芹家的影 子。 第二,第一回里那石头说道: 我想历来野史的朝代,无非假借汉唐的名色;莫如我石 头所记,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体情理,反到新鲜别致。 又说: 更可厌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 盾,竟不如我半世亲见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 代书中所有之人,但观其事迹原委,亦可消愁破闷。 他这样明白清楚的说"这书是我自己的事体情理","是我半 世亲见亲闻的";而我们偏要硬派这书是说顺治帝的,是说纳兰成 德的,这岂不是作茧自缚吗? 第三,《红楼梦》第十六回有谈论南巡接驾的一大段,原文如 下: 凤姐道:"……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 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 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偏的没赶上"。 赵嬷嬷(贾琏的乳母)道:"嗳哟,那可是千载难逢的! 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船, 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花的像淌海水是的。说 起来--" 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里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专 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 闽滇浙所有的洋沿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赵嬷嬷道:"那是谁不知道的?……如今还有现在江南的 甄家--嗳哟,好势派!--独他们家接驾四次。要不是我 们亲眼看见,告诉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粪土,凭是世 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 得了。" 凤姐道:"我常听见我们大爷说,也是这样的。岂有不信 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样富贵呢?" 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 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此处说的甄家与贾家都是曹家。曹家几代在江南做官,故 《红搂梦》里的贾家虽在"长安",而甄家始终在江南。上文曾考 出康熙帝南巡六次,曹寅当了四次接驾的差,皇帝就住在他的衙 门里。《红楼梦》差不多全不提起历史上的事实,但此处却郑重的 说起"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大概是因为曹家四次接驾乃是很 不常见的盛事,故曹雪芹不知不觉的--或是有意的--把他家 这桩最阔的大典说了出来。这也是敦敏送他的诗里说的"秦淮旧 梦忆繁华"了。但我们却在这里得着一条很重要的证据。因为一 家接驾四五次,不是人人可以随便有的机会。大官如督抚,不能 久任一处,便不能有这样好的机会。只有曹寅做了二十年江宁织 造,恰巧当了四次接驾的差。这不是很可靠的证据吗? 第四,《红楼梦》第二回叙荣国府的世次如下。 自荣国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家史 侯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名贾赦,次名贾政。如今 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了官,为人平静中 和,也不管理家务。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为人端方正 直,祖父钟爱,原要他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 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 刻引见;遂又额外赐了这政老爷一个主事之职。令其入部学 习,如今已升了员外郎。 我们可用曹家的世系来比较: 曹锡远,正白旗包衣人。世居沈阳地方,来归年月无考。 其子曹振彦,原任浙江盐法道。 孙:曹玺,原任工部尚书;曹尔正,原任佐领。 曾孙:曹寅,原任通政使司通政使;曹宜,原任护军参 领兼佐领;曹荃,原任司库。 元孙:曹(禺页),原任郎中;曹(兆页),原任员外郎;曹颀,原 任二等侍卫,兼佐领;曹天(衤古),原任州同。(《八旗氏族通 谱》卷七十四。) 这个世系颇不分明。我们可试作一个假定的世系表如下: |-玺-|-寅-|-(禺页) | | |-(兆页) 曹锡远-振彦 |-宜- -颀 | |-尔正- -荃- -天(衤古) 曹寅的《楝亭诗钞别集》中有"辛卯三月闻珍儿殇,书此忍恸,兼 示四侄寄东轩诸友"诗三首,其二云:"世出难居长,多才在四三。 承家赖犹子,努力作奇男。"四侄即颀,那排行第三的当是那小名 珍儿的了。如此看来,(禺页)与(兆页)当是行一与行二。曹寅死后,曹(禺页 ) 袭织造之职。到康熙五十四年,曹(禺页)或是死了,或是因事撤换了, 故次子曹(兆页)接下去做。织造是内务府的一个差事,故不算做官,故 《氏族通谱》上只称曹寅为通政使,称曹(兆页)为员外郎。但《红楼 梦》里的贾政,也是次子,也是先不袭爵,也是员外郎。这三层 都与曹(兆页))相合,故我们可以认贾政即是曹(兆页):因此,贾宝玉即是 曹雪芹,即是曹(兆页)之子,这一层更容易明白了。 第五,最重要的证据自然还是曹雪芹自己的历史和他家的历 史。《红楼梦》虽没有做完(说详下),但我们看了前八十回,也 就可以断定:(1)贾家必致衰败;(2)宝玉必致沦落。《红楼梦》 开端便说,"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又说,"一技无成,半生潦 倒";又说,"当此蓬牖茅椽,绳床瓦灶"。这是明说此书的著者-- 即是书中的主人翁--当著书时,已在那穷愁不幸的境地。况且 第十三回写秦可卿死时在梦中对凤姐说的活,句句明说贾家将来 必到"树倒猢狲散"的地步。所以我们即使不信后四十回(说详 下)抄家和宝玉出家的话,也可以推想贾家的衰败和宝玉的流落 了。我们再回看上文引的敦诚兄弟送曹雪芹的诗,可以列举雪芹 一生的历史如下: (1)他是做过繁华旧梦的人。 (2)他有美术和文学的天才,能做诗,能绘画。 (3)他晚年的境况非常贫穷潦倒。 这不是贾宝玉的历史吗?此外,我们还可以指出三个要点。第 一是曹雪芹家自从曹玺、曹寅以来,积成一个很富丽的文学美术 的环境。他家的藏书在当时要算一个大藏书家,他家刻的书至今 推为精刻的善本。富贵的家庭并不难得,但富贵的环境与文学美 术的环境合在一家,在当日的汉人中是没有的,就在当日的八旗 世家中,也很不容易寻找了。第二,曹寅是刻《居常饮馔录》的人, 《居常饮馔录》所收的书,如《糖霜谱》《制脯(鱼乍)法》《粉面品》之 类,都是专讲究饮食糖饼的做法的。曹寅家做的雪花饼,见于朱 彝尊的《曝书亭集》(二十一,页十二),有"粉量云母细,糁和 雪糕匀"的称誉。我们读《红楼梦》的人,看贾母对于吃食的讲 究,看贾家上下对于吃食的讲究,便知道《居常饮馔录》的遗风 未泯,雪花饼的名不虚传!第三,关于曹家衰落的情形,我们虽 没有什么材料,但我们知道曹寅的亲家李煦在康熙六十一年已因 亏空被革职查追了。雍正《朱批谕旨》第四十八册有雍正元年苏 州织造胡凤(上羽下军)奏折内称: 今查得李煦任内亏空各年余剩银两,现奉旨交督臣查弼 纳查追外,尚有六十一年办六十年分应存剩银六万三百五十 五两零,并无存库,亦系李煦亏空。……所有历年动用银两 数目,另开细折,井呈御览。…… 又第十三册有两淮巡盐御史谢赐履奏折内称: 窃照两淮应解织造银两,历年遵奉已久,兹于雍正元年 三月十六日奉户部咨行,将江苏织造银两停其支给;两淮 应解银两,汇行解部。……前任盐臣魏廷珍于康熙六十一年 内未奉部文停止之先,两次解过苏州织造银五万两。……再 本年六月内奉有停止江宁织造之文。查前盐臣魏廷珍经解过 江宁织造银四万两,臣任内……解过江宁织造银四万五千一 百二十两。……臣请将解过苏州织造银两在于审理李煦亏空 案内并追;将解过江宁织造银两行令曹(兆页)解还户部。…… 李煦做了三十年的苏州织造,又兼了八年的两淮盐政,到头来竟 因亏空被查追。胡凤(上羽下军,音"挥")折内只举出康熙六十一年的亏空,已有 六 万两之多;加上谢赐履折内举出应退还两淮的十万两:这一年的 亏空就是十六万两了!他历年亏空的总数之多,可以想见。这时 候,曹(兆页)(曹雪芹之父)虽然还未曾得罪,但谢赐履折内已提及 两事:一是停止两淮应解织造银两,一是要曹(兆页)赔出本年已解的 八万一千余两。这个江宁织造就不好做了。我们看了李煦的先例, 就可以推想曹(兆页)的下场也必是因亏空而查追,因查追而抄没家产。 关于这一层,我们还有一个很好的证据。袁枚在《随园诗话》里 说《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即是他的随园。我们考随园的历史,可 以信此话不是假的。袁枚的《随园记》(《小仓山房文集》十二) 说随园本名隋园,主人为康熙时织造隋公。此隋公即是隋赫德,即 是接曹(兆页)的任的人。(袁枚误记为康熙时,实为雍正六年。)袁枚 作记在乾隆十四年己巳(一七四九),去曹(兆页)卸织造任时甚近,他 应该知道这园的历史。我们从此可以推想曹(兆页)当雍正六年去职时, 必是因亏空被追赔,故这个园子就到了他的继任人的手里。从此 以后,曹家在江南的家产都完了,故不能不搬回北京居住。这大 概是曹雪芹所以流落在北京的原因。我们看了李煦、曹(兆页)两家败 落的大概情形,再回头来看《红楼梦》里写的贾家的经济困难情 形,便更容易明白了。如第七十二回凤姐夜间梦见人来找他,说 娘娘要一百匹锦,凤姐不肯给,他就来夺。来旺家的笑道:"这是 奶奶日间操心常应候宫里的事。"一语未了,人回夏太监打发了一 个小内监来说话。贾琏听了,忙皱眉道:“又是什么活!一年他们 也够搬了。”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好容易凤姐弄了二 百两银子把那小内监打发开去,贾琏出来,笑道:“这一起外祟, 何日是了?”凤姐笑道,“刚说着,就来了一股子。”贾琏道:“昨 儿周太监来,张口就是一千两。我略慢应了些,他不自在。将来 得罪人之处不少。这会子再发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又如第五 十三回写黑山村庄头乌进孝来贾府纳年例,贾珍与他谈的一段话 也很可注意: 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银子来。这够做什 么的!……真真是叫别过年了!” 乌进孝道:“爷的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有一 百多里,竟又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荣国府〕八处庄地,比 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是这些东西,不过二三千两银子,也 是有饥荒打呢。” 贾珍道:“如何呢?我这边到可已,没什么外项大事,不 过是一年的费用。……比不得那府里(荣国府),这几年添了 许多化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化的,却又不添银子产业。这 一二年里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 乌进孝笑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 万岁爷岂不赏吗?” 贾珍听了,笑向贾蓉等道:“你们听听,他说的可笑不可 笑?” 贾蓉等忙笑道:“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 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我们不成?……就是赏,也不过 一百两金子,才值一千多两银子,够什么?这二年,那一年 不赔出几千两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 一注化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二年,再省一回亲,只怕精穷 了!”…… 贾蓉又说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 见二婶娘(凤姐)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老太大的东西去当 银子呢。” 借当的事又见于第七十二回: 鸳鸯一面说,一面起身要走。贾琏忙也立起身来说道: “好姐姐,略坐一坐儿,兄弟还有一事相求。”说着,便骂小 丫头,“怎么不泡好茶来!快拿乾净盖碗,把昨日进上的新茶 泡一碗来!”说着,向鸳鸯道:“这两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 的几千两都使完了。几处房租地租统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 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重阳节,还 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要二三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 俗语说的好,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 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 两银子,支腾过去。” 因为《红楼梦》是曹雪芹“将真事隐去”的自叙,故他不怕琐碎, 再三再四的描写他家由富贵变成贫穷的情形。我们看曹寅一生的 历史,决不像一个贪官污吏;他亏空破产,大概都是由于他一家都爱挥霍,爱摆阔架子;讲究吃 喝,讲究场面;收藏精本的书,刻行精本的书;交结文人名士,交 结贵族大官,招待皇帝,至于四次五次;他们又不会理财,又不 肯节省;讲究挥霍惯了,收缩不回来,以致于亏空,以至于破产 抄家。《红楼梦》只是老老实实的描写这一个“坐吃山空”“树倒 猢狲散”的自然趋势。因为如此,所以《红楼梦》是一部自然主 义的杰作。那班猜谜的红学大家不晓得《红楼梦》的真价值正在 这平淡无奇的自然主义的上面,所以他们偏要绞尽心血去猜那想 入非非的笨谜,所以他们偏要用尽心思去替《红楼梦》加上一层 极不自然的解释。 总结上文关于“著者”的材料,凡得六条结论: (1)《红楼梦》的著者是曹雪芹。 (2)曹雪芹是汉军正白旗人,曹寅的孙子,曹(兆页)的儿子, 生于极富贵之家,身经极繁华绮丽的生活,又带有文学与美 术的遗传与环境。他会做诗,也能画,与一班八旗名士往来。 但他的生活非常贫苦,他因为不得志,故流为一种纵酒放浪 的生活。 (3)曹寅死于康熙五十一年。曹雪芹大概即生于此时,或 稍后。 (4)曹家极盛时,曾办过四次以上的接驾的阔差;但后 来家渐衰败,大概因亏空得罪被抄没。 (5)《红楼梦》一书是曹雪芹破产倾家之后,在贫困之中 做的。做书的年代大概当乾隆初年到乾隆三十年左右,书未 完而曹雪芹死了。 (6)《红楼梦》是一部隐去真事的自叙:里面的甄贾两宝 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贾两府即是当日曹家的影子。 (故贾府在“长安”都中,而甄府始终在江南。) 现在我们可以研究《红楼梦》的“本子”问题。现今市上通 行的《红楼梦》虽有无数版本,然细细考较去,除了有正书局一 本外,都是从一种底本出来的。这种底本是乾隆末年间程伟元的 百二十回全本,我们叫他做“程本”。这个程本有两种本子,一种 是乾隆五十七年壬子(一七九二)的第一次活字排本,可叫做 “程甲本”。一种也是乾隆五十七年壬子程家排本,是用“程甲 本”来校改修正的,这个本子可叫做“程乙本”。“程甲本”我的 朋友马幼渔教授藏有一部,“程乙本”我自己藏有一部。乙本远胜 于甲本,但我仔细审察,不能不承认“程甲本”为外间各种《红 楼梦》的底本。各本的错误矛盾,都是根据于“程甲本”的,这 是《红楼梦》版本史上一件最不幸的事。 此外,上海有正书局石印的一部八十回本的《红楼梦》,前面 有一篇德清戚蓼生的序,我们可叫他做“戚本”。有正书局的老板 在这部书的封面上题着“国初钞本《红楼梦》”,又在首页题着 “原本《红楼梦》”。那“国初钞本”四个字自然是大错的。那“原 本”两字也不妥当。这本已有总评,有夹评,有韵文的评赞,又 往往有“题”诗,有时又将评语钞入正文(如第二回),可见已是 很晚的钞本,决不是“原本”了。但自程氏两种百二十回本出版 以后,八十回本已不可多见。戚本大概是乾隆时无数展转传钞本 之中幸而保存的一种,可以用来参校程本,故自有他的相当价值, 正不必假托“国初钞本”。 《红楼梦》最初只有八十回,直至乾隆五十六年以后始有百二 十回的《红楼梦》,这是无可疑的。程本有程伟元的序,序中说: 《石头记》是此书原名。……好事者每传钞一部置庙市 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者矣。然原本目录一百 二十卷,今所藏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间有称全部者,及 检阅仍只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憾。不佞以是书既有百二十卷 之目,岂无全壁?爰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 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二十余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 十余卷,遂重价购之,欣然翻阅,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榫。 (榫音笋,削木入窍名榫,又名榫头。)然漶漫不可收拾。乃 同友人细加厘扬,截长补短,钞成全部,复为镌板,以公同 好。《石头记》全书至是始告成矣。……小泉程伟元识。 我自己的程乙本还有高鹗的一篇序,中说: 予闻《红楼梦》脍炙人口者,几廿余年,然无全璧,无 定本。……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过予,以其所购全书见示, 且曰:“此仆数年铢积寸累之苦心,将付剞劂,公同好。子闲 且惫矣,盍分任之?”予以是书虽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谬于 名教,欣然拜诺,正以波斯奴见宝为幸,遂襄其役。工既竣, 并识端末,以告阅者。时乾隆辛亥(一七九一),冬至后五日 铁岭高鹗叙并书。 此序所谓“工既竣”,即是程序说的“同友人细加厘扬,截长补 短”的整理工夫,并非指刻板的工程。我这部程乙本还有七条 “引言”,比两序更重要,今节钞几条于下: (一)是书前八十回,藏书家抄录传阅几三十年矣。今得 后四十回合成完璧。缘友人借抄争睹者甚伙,抄录固难,刊 板亦需时日,姑集活字刷印。因急欲公诸同好,故初印时不 及细校,间有纰缪。今复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 惟阅者谅之。 (一)书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异,今广集核勘,准情 酌理,补遗订讹。其间或有增损数字处,意在便于披阅,非 敢争胜前人也。 (一)是书沿传既久,坊间缮本及诸家秘稿,繁简歧出, 前后错见。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兹 惟择其情理较协者,取为定本。 (一)书中后四十回系就历年所得,集腋成裘,更无他本 可考,惟按其前后关照者,略为修辑,使其有应接而无矛盾。 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为厘定,旦不欲尽掩 其本来面目也。 引言之末,有“壬子花朝后一日,小泉兰墅又识”一行。兰墅即 高鹗。我们看上文引的两序与引言,有应该注意的几点: (1)高序说“闻《红楼梦》脍炙人口者,几廿余年”。引 言说“前八十回,藏书家抄录传阅,几三十年”。从乾隆壬子 上数三十年,为乾隆二十七年壬午(一七六二),今知乾隆三 十年间此书已流行,可证我上文推测曹雪芹死于乾隆三十年 左右之说大概无大差错。 (2)前八十回,各本互有异同。例如引言第三条说“六 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我们试用戚本六十七回与程本 及市上各本的六十七回互校,果有许多异同之处,程本所改 的似胜于戚本。大概程本当日确曾经过一番“广集各本核勘, 准情酌理,补遗订讹”的工夫,故程本一出即成为定本,其 余各钞本多被淘汰了。 (3)程伟元的序里说,《红楼梦》当日虽只有八十回,但 原本却有一百二十卷的目录。这话可惜无从考证。(戚本目录 并无后四十回。)我从前想当时各钞本中大概有些是有后四十 回目录的,但我现在对于这一层很有点怀疑了。(说详下。) (4)八十回以后的四十回,据高程两人的话,是程伟元 历年杂凑起来的--先得二十余卷,又在鼓担上得十余卷,又 经高鹗费了几个月整理修辑的工夫,方才有这部百二十回本 的《红楼梦》。他们自己说这四十回“更无他本可考”:但他 们又说:“至其原文,未敢臆改。” (5)《红楼梦》直到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始有一百 二十回的全本出世。 (6)这个百二十回的全本最初用活字版排印,是为乾隆 五十七年壬子(一七九二)的程本。这本又有两种小不同的 印本:(一)初印本(即程甲本)“不及细校,间有纰缪。”此 本我近来见过,果然有许多纰缪矛盾的地方。(二)校正印本, 即我上文说的程乙本。 (7)程伟元的一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即是这一百三 十年来的一切印本《红楼梦》的老祖宗。后来的翻本,多经 过南方人的批注,书中京话的特别俗语往往稍有改换,但没 有一种翻本(除了戚本)不是从程本出来的。 这是我们现有的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的历史。这段历史 里有一个大可研究的问题,就是“后四十回的著者究竟是谁?” 俞樾的《小浮梅闲话》里考证《红楼梦》的一条说: 《船山诗草》有“赠高兰墅鹗同年”一首云:“艳情人自 说《红楼》。”注云:“《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 然则此书非出一手。按乡会试增五言八韵诗,始乾隆朝。而 书中叙科场事已有诗,则其为高君所补,可证矣。 俞氏这一段话极重要。他不但证明了程排本作序的高鹗是实有其 人,还使我们知道《红楼梦》后四十回是高鹗补的。船山即是张 船山,名问陶,是乾隆嘉庆时代的一个大诗人。他于乾隆五十三 年戊申(一七八八)中顺天乡试举人,五十五年庚戌(一七九 ○)成进士,选庶吉士。他称高鹗为同年,他们不是庚戌同年,便 是戊申同年。但高鹗若是庚戌的新进士,次年辛亥他作《红楼 梦》序不会有“闲且惫矣”的话,故我推测他们是戊申乡试的同 年。后来我又在《郎潜纪闻二笔》卷一里发见一条关于高鹗的事 实: 嘉庆辛酉京师大水,科场改九月,诗题“百川赴巨海”…… 闱中罕得解。前十本将进呈,韩城王文端公以通场无知出处 为憾。房考高侍读鹗搜遗卷,得定远陈黻卷,亟呈荐,遂得 南元。 辛酉(一八零一)为嘉庆六年。据此,我们可知高鹗后来曾中进 士,为侍读,且曾做嘉庆六年顺天乡试的同考官。我想高鹗既中 进士,就有法子考查他的籍贯和中进士的年份了。果然我的朋友 顾颉刚先生替我在《进士题名碑》上查出高鹗是镶黄旗汉军人,乾 隆六十年乙卯(一七九五)科的进士,殿试第三甲第一名。这一 件引起我注意《题名录》一类的工具,我就发愤搜求这一类的书。 果然我又在清代《御史题名录》里,嘉庆十四年(一八零九)下, 寻得一条: 高鹗,镶黄旗汉军人,乾隆乙卯进士,由内阁侍读考选 江南道御史,刑科给事中。 又《八旗文经》二十三有高鹗的《操缦堂诗稿跋》一篇,未署 乾隆四十七年壬寅(一七八二)小阳月。 我们可以总合上文所得关于高鹗的材料,作一个简单的《高鹗年谱》 如下: 乾隆四七(一七八二),高鹗作《操缦堂诗稿跋》。 乾隆五三(一七八八),中举人。 乾隆五六-五七(一七九一--一七九二),补作《红楼 梦》后四十回,并作序例。 《红楼梦》百廿回全本排印成。 乾隆六零(一七九五),中进士,殿试三甲一名。 嘉庆六(一八零一),高鹗以内阁侍读为顺天乡试的同考 官,闱中与张问陶相遇,张作诗送他,有“艳情人自说《红 楼》”之句;又有诗注,使后世知《红楼梦》八十回以后是他 补的。 嘉庆一四(一八零九),考选江南道御史,刑科给事 中。--自乾隆四七至此,凡二十七年。大概他此时已近六 十岁了。 后四十回是高鹗补的,这话自无可疑。我们可约举几层 证据如下: 第一,张问陶的诗及注,此为最明白的证据。 第二,俞樾举的“乡会试增五言八韵诗始乾隆朝,而书 中叙科场事已有诗”一项,这一项不十分可靠,因为乡会试 用律诗,起于乾隆二十一二年,也许那时《红楼梦》前八十 回还没有做成呢。 第三,程序说先得二十余卷,后又在鼓担上得十余卷。此 话便是作伪的铁证,因为世间没有这样奇巧的事! 第四,高鹗自己的序,说的很含糊,字里行间都使人生 疑。大概他不愿完全埋没他补作的苦心,故引言第六条说: “是书开卷略志数语,非云弁首,实因残缺有年,一旦颠末毕 具,大快人心,欣然题名,聊以记成书之幸。”因为高鹗不讳 他补作的事,故张船山赠诗直说他补作后四十回的事。 但这些证据固然重要,总不如内容的研究更可以证明后四十 回与前八十回决不是一个人作的。我的朋友俞平伯先生曾举出三 个理由来证明后四十回的回目也是高鹗补作的。他的三个理由是 (1)和第一回自叙的话都不合;(2)史湘云的丢开;(3)不合作 文时的程序。这三层之中,第三层姑且不论。第一层是很明显《红楼梦》的开端明说“一技无成,半生潦倒”;明说“蓬牖茅椽, 绳床瓦灶”;岂有到了末尾说宝玉出家成仙之理?第二层也很可注 意。第三十一回的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确是可怪!依此句 看来,史湘云后来似乎应该与宝玉做夫妇,不应该此话全无照应。 以此看来,我们可以推想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做的了。 其实何止史湘云一个人?即如小红,曹雪芹在前八十回里极 力描写这个攀高好胜的丫头;好容易他得着了凤姐的赏识,把他 提拔上去了;但这样一个重要人才,岂可没有下场?况且小红同 贾芸的感情,前面既经曹雪芹那样郑重描写,岂有完全没有结果 之理?又如香菱的结果也决不是曹雪芹的本意,第五回的“十二 钗副册”上写香菱结局道: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 使芳魂返故乡。 两地生孤木,合成”桂”字。此明说香菱死于夏金桂之手,故第 八十回说香菱“血分中有病,加以气怨伤肝,内外挫折不堪,竟 酿成乾血之症,日渐羸瘦,饮食懒进,请医服药无效”。可见八十 回的作者明明的要香菱被金桂磨折死。后四十回里却是金桂死了, 香菱扶正:这岂是作者的本意吗?此外,又如第五回“十二钗”册 上说凤姐的结局道:“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这个 谜竟无人猜得出,许多批《红楼梦》的人也都不敢下注解。所以 后四十回里写凤姐的下场竟完全与这“二令三人木”无关,这个 谜只好等上海灵学会把曹雪芹先生请来降坛时再来解决了。此外, 又如写和尚送玉一段,文字的笨拙,令人读了作呕。又如写贾宝 玉忽然肯做八股文,忽然肯去考举人,也没有道理。高鹗补《红 搂梦》时,正当他中举人之后,还没有中进士。如果他补《红楼 梦》在乾隆六十年之后,贾宝玉大概非中进士不可了! 以上所说,只是要证明《红楼梦》的后四十回确然不是曹雪 芹做的。但我们平心而论,高鹗补的四十回,虽然比不上前八十 回,也确然有不可埋没的好处。他写司棋之死,写鸳鸯之死,写 妙玉的遭劫,写凤姐的死,写袭人的嫁,都是很有精采的小品文 字。最可注意的是这些人都写作悲剧的下场。还有那最重要的 “木石前盟”一件公案,高鹗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教宝玉 出家,作一个大悲剧的结束,打破中国小说的团圆迷信。这一点 悲剧的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我们试看高鹗以后,那许多续 《红楼梦》和《补红楼梦》的人,那一人不是想把黛玉晴雯都从棺 村里扶出来,重新配给宝玉?那一个不是想做一部“团圆”的 《红楼梦》的?我们这样退一步想,就不能不佩服高鹗的补本了。 我们不但佩服,还应该感谢他,因为他这部悲剧的补本,靠着那 个“鼓担”的神话,居然打倒了后来无数的团圆《红楼梦》,居然 替中国文字保存了一部有悲剧下场的小说! 以上是我对于《红楼梦》的“著者”和“本子”两个问题的 答案。我觉得我们做《红楼梦》的考证,只能在这两个问题上着 手;只能运用我们力所能搜集的材料,参考互证,然后抽出一些 比较的最近情理的结论。这是考证学的方法。我在这篇文章里,处 处想撇开一切先人的成见;处处存一个搜求证据的目的;处处尊 重证据,让证据做向导,引我到相当的结论上去。我的许多结论 也许有错误的──自从我第一次发表这篇《考证》以来,我已 经改正了无数大错误了──也许有将来发见新证据后即须改正 的。但我自信:这种考证的方法,除了《董小宛考》之外,是向 来研究《红楼梦》的人不曾用过的。我希望我这一点小贡献,能 引起大家研究《红楼梦》的兴趣,能把将来的《红楼梦》研究引 上正当的轨道去:打破从前种种穿凿附会的“红学”,创造科学方 法的《红楼梦》研究! 十,三,二七,初稿 十,十一,十二,改定稿 (附记)初稿曾附录《寄蜗残赘》一则: 《红楼梦》一书,始于乾隆年间。……相传其书出汉军 曹雪芹之手,嘉庆年问,逆犯曹纶即其孙也。灭族之祸,实 基于此。 这活如果确实,自然是一段很重要的材料,因此我就去查这 一桩案子的事实。 嘉庆十八年癸酉(一八一三),天理教的信徒林清等勾通宫里 的小太监,约定于九月十五日起事,乘嘉庆帝不在京城的时候,攻 入禁城,占据皇宫。但他们的区区两百个乌合之众,如何能干这 种大事?所以他们全失败了,林清被捕,后来被磔死。 林清的同党之中,有一个独石口都司曹纶和他的儿子曹福昌 都是很重要的同谋犯,那年十月己未的上谕说: 前因正黄旗汉军兵丁曹幅昌从习邪教,与知逆谋。…… 兹据讯明,曹福昌之父曹纶听从林清入教,经刘四等告知逆 谋,允为收众接应。曹纶身为都司,以四品职官习教从逆,实 属猪狗不如,罪大恶极!…… 那年十一月中,曹纶等都被磔死。 清礼亲王昭(木连)是当日在紫禁城里的一个人,他的《啸亭杂 录》卷六记此事有一段说: 有汉军独石口都司曹纶者,侍郎曹瑛后也,(瑛字一本或 作寅。)家素贫,尝得林清资助,遂入贼党。适之任所,乃命 其子曹福昌勾结不轨之徒,许为城中内应。……曹福昌临刑 时,告刽子手曰:“我是可交之人,至死不卖友以求生也! 《寄蜗残赘》说曹纶是曹雪芹之孙,不知是否根据《啸亭杂 录》说的。我当初已疑心此曹瑛不是曹寅,况且官书明说曹瑛是 正黄旗汉军,与曹寅不同旗。前天承陈筱庄先生(宝泉)借我一 部《靖逆记》(兰(上竹下移)外史纂,嘉庆庚辰刻),此书记林清之变很详 细。其第六卷有《曹纶传》,记他家世系如下: 曹纶,汉军正黄旗人。曾祖金铎,官骁骑校;伯祖瑛,历 官工部侍郎;祖(王咸),云南顺宁府知府;父廷奎,贵州安顺府 同知。……廷奎三子,长绅,早卒;次维,武备院工匠,次 纶,充整仪卫,擢治仪正,兼公中佐领,升独石口都司。 此可证《寄蜗残赘》之说完全是无稽之谈。 十,十一,十二 跋《红楼梦考证》 胡适 著 一 我在《红楼梦考证》的改定稿(《胡适文存》卷三,页一八 五-二四九)里,曾根据于《雪桥诗话》、《八旗文经》、《熙朝雅 颂集》三部书,考出下列的几件事: (1)曹雪芹名沾,不是曹寅的儿子,是曹寅的孙子。(页 二一二) (2)曹雪芹后来很贫穷,穷的很不像样了。 (3)他是一个会作诗又会绘画的人。 (4)他在那贫穷的境遇里,纵酒狂歌,自己排遣那牢骚 的心境。(以上页二一五-六) (5)从曹雪芹和他的朋友敦诚弟兄的关系上看来,我说 “我们可以断定曹雪芹死于乾隆三十年左右(约一七六五)”。 又说“我们可以猜想雪芹……大约生于康熙未叶(约一七一 五──一七二零);当他死时,约五十岁左右”。 我那时在各处搜求敦诚的《四松堂集》,因为我知道《四松堂 集》里一定有关于曹雪芹的材料。我虽然承认杨钟羲先生(《雪 桥诗话》)确是根据《四松堂集》的,但我总觉得《雪桥诗话》是 “转手的证据”,不是“原手的证据”。不料上海北京两处大索的结 果,竟使我大失望。到了今年,我对于《四松堂集》,已是绝望了。 有一天,一家书店的夥计跑来说:“《四松堂诗集》找着了!”我 非常高兴,但是打开书来一看,原来是一部《四松草堂诗集》,不 是《四松堂集》。又一天,陈肖庄先生告诉我说,他在一家书店里 看见一部《四松堂集》。我说,“恐怕又是四松草堂罢?”陈先生回 去一看,果然又错了。 今年四月十九日,我从大学回家,看见门房里桌子上摆着一 部退了色的蓝布套的书,一张斑剥的旧书笺上题着“四松堂集”四 个字!我自己几乎不信我的眼力了,连忙拿来打开一看,原来真 是一部《四松堂集》的写本!这部写本确是天地间唯一的孤本。因 为这是当日付刻的底本,上有付刻时的校改,删削的记号。最重 要的是这本子里有许多不曾收入刻本的诗文,凡是已刻的,题上 都印有一个“刻”字的戳子。刻本未收的,题上都帖着一块小红 笺。题下注的甲子,都被编书的人用白纸块帖去,也都是不曾刻 的。--我这时候的高兴,比我前年寻着吴敬梓的《文木山房 集》时的高兴,还要加好几倍了! 卷首有永(上奎下心)(也是清宗室里的诗人,有《神清室诗稿》)、刘 大观、纪昀的序,有敦诚的哥哥敦敏作的小传。全书六册,计诗 两册,文两册,《鹪鹩庵笔(上鹿下主)》两册。《雪桥诗话》、《八旗文经》、 《熙朝雅颂集》所采的诗文都是从这里面选出来的。我在《考证》 里引的那首“寄怀曹雪芹”,原文题下注一“沾”字,又“扬州旧 梦久已绝”一句,原本绝字作觉,下帖一笺条,注云:“雪芹曾随 其先祖寅织造之任。”《雪桥诗话》说曹雪芹名沾,为楝亭通政孙, 即是根据于这两条注的。又此诗中“蓟门落日松亭尊”一句,尊 字原本作樽,下注云:“时余在喜峰口。”按敦敏作的小传,乾隆 二十二年丁丑(一七五七),敦诚在喜峰口。此诗是丁丑年作的。 又《考证》引的“佩刀质酒歌”虽无年月,但其下第二首题下注 “癸未”,大概此诗是乾隆二十六年壬午作的。这两首之外,还有 两首未刻的诗: (1)赐曹芹圃(注)即雪芹。 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衡门僻巷愁今雨,废 馆颓楼梦旧家。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阿谁买 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 这诗使我们知道曹雪芹又号芹圃。前三句写家贫的状况,第 四句写盛衰之感。(此诗作于乾隆二十六年辛巳。) (2)挽曹雪芹,(注)甲申 四十年华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孤儿渺漠魂应逐, (注: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新妇飘零目岂瞑?牛 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怜。(适按,此二句又见于《鹪 鹩庵笔(上鹿下主)》,杨钟羲先生从《笔(上鹿下主)》里引入 《诗话》;杨先生也不曾见此诗全文。)故人惟有青山泪,絮 酒生刍上旧(“炯”之“火”换成“土”)。 这首诗给我们四个重要之点: (1)曹雪芹死在乾隆二十九年甲申(一七六四)。我在《考 证》说他死在乾隆三十年左右,只差了一年。 (2)曹雪芹死时只有“四十年华”。这自然是个整数,不限定 整四十岁。但我们可以断定他的年纪不能在四十五岁以上。假定 他死时年四十五岁,他的生时当康熙五十八年(一七一九)。《考 证》里的猜测还不算大错。 关于这一点,我们应该声明一句。曹寅死于康熙五十一年 (一七一三),下距乾隆甲申,凡五十一年。雪芹必不及见曹寅了。 敦诚“寄怀曹雪芹”的诗注说“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有 一点小误。雪芹曾随他的父亲曹(兆页)在江宁织造任上。曹(兆页)做织造, 是康熙五十四年到雍正六年(一七一五-二八);雪芹随在任上大 约有十年(一七一九-二八)。曹家三代四个织造,只有曹寅最着 名。敦诚晚年编集,添入这一条小注,那时距曹寅死时已七十多 年了,故敦诚与袁枚有同样的错误。 (3)曹雪芹的儿子先死了,雪芹感伤成病,不久也死了。据 此,雪芹死后,似乎没有后人。 (4)曹雪芹死后,还有一个。“飘零”的“新妇”。这是薛宝钗 呢,还是史湘云呢?那就不容易猜想了。 《四松堂集》里的重要材料,只是这些。此外还有一些材料, 但都不重要。我们从敦敏作的小传里,又可以知道敦诚生于雍正 甲寅(一七三四),死于乾隆戊申(一七九一),也可以修正我的 考证里的推测。 我在四月十九日得着这部《四松堂集》的稿本。隔了两天,蔡 孑民先生又送来一部《四松堂集》的刻本,是他托人向晚晴(上竹下移)诗 社里借来的。刻本共五卷: 卷一,诗一百三十七首。 卷二,诗一百四十四首。 卷三,文三十四篇。 卷四,文十九篇。 卷五,《鹪鹩庵笔(上鹿下主)》八十一则。 果然凡底本里题上没有“刻”字的,都没有收入刻本里去。这 更可以证明我的底本格外可贵了。蔡先生对于此书的热心,是我 很感谢的。最有趣的是蔡先生借得刻本之日,差不多正是我得着 底本之日。我寻此书近一年多了,忽然三日之内两个本子一齐到 我手里!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十一,五,三。 二 --答蔡孑民先生的商榷 蔡孑民先生的《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是对于我的《红楼 梦考证》的一篇“商榷”。他说: 知其(红楼梦)所寄托之人物,可用三法推求:一,品 性相类者。二,轶事有征者。三,姓名相关者。于是以湘云 之豪放而推为其年,以惜春之冷僻而推为荪友:用第一法也。 以宝玉逢魔魇而推为允(衤乃),以凤姐哭向金陵而推为余国柱:用 第二法也。以探春之名与探花有关而推为健庵,以宝琴之名 与孙子学琴于师襄之故事有关而推为辟疆:用第三法也。然 每举一人,率兼用三法或两法,有可推证,始质言之。其他 如元春之疑为徐元文,宝蝉之疑为翁宝林,则以近于孤证,始 不列入。自以为审慎之至,与随意附会者不同。近读胡适之 先生《红楼梦考证》,列拙着于“附会的红学”之中,谓之 “走错了道路”,谓之“大笨伯”,“笨谜”;谓之“很牵强的附 会”;我实不敢承认。 关于这一段“方法论”,我只希望指出蔡先生的方法是不适用 于《红楼梦》的。有几种小说是可以采用蔡先生的方法的。最明 显的是《孽海花》。这本是写时事的书,故书中的人物都可用蔡先 生的方法去推求:陈千秋即是田千秋,孙汶即是孙文,庄寿香即 是张香涛,祝宝廷即是宝竹坡,潘八瀛即是潘伯寅,姜表字剑云 即是江标字剑霞,成煜字伯怡即是盛昱字伯熙。其次,如《儒林 外史》,也有可以用蔡先生的方法去推求的。如马纯上之为冯粹中, 庄绍光之为程绵庄,大概已无可疑。但这部书里的人物,很有不 容易猜的;如向鼎,我曾猜是商盘,但我读完《质园诗集》三十 二卷,不曾寻着一毫证据,只好把这个好谜牺牲了。又如杜少卿 之为吴敬梓,姓名上全无关系;直到我寻着了《文木山房集》,我 才敢相信。此外,金和跋中举出的人,至多不过可供参考,不可 过于信任。(如金和说吴敬梓诗集未刻,而我竟寻着乾隆初年的刻 本。)《儒林外史》本是写实在人物的书,我们尚且不容易考定书 中人物,这就可见蔡先生的方法的适用是很有限的了。大多数的 小说是决不可适用这个方法的。历史的小说如《三国志》,传奇的 小说如《水浒传》,游戏的小说如《西游记》,都是不能用蔡先生 的方法来推求书中人物的。《红楼梦》所以不能适用蔡先生的方法, 顾颉刚先生曾举出两个重要理由: (1)别种小说的影射人物,只是换了他姓名,男还是男, 女还是女,所做的职业还是本人的职业。何以一到《红楼 梦》就会男变为女,官僚和文人都会变成宅眷? (2)别种小说的影射事情,总是保存他们原来的关系。何 以一到《红楼梦》,无关系的就会发生关系了?例如蔡先生考 定宝玉为允(衤乃),黛玉为朱竹(土宅),薛宝钗为高士奇,试问允(衤乃) 和朱竹(土宅)有何恋爱的关系?朱竹(土宅)与高士奇有何吃醋的关系? 顾先生这话说的最明白,不用我来引申了。蔡先生曾说,“然 而安徽第一大文豪(指吴敬梓)且用之,安见汉军第一大文豪必 不出此乎?”这个比例(类推)也不适用,正因为《红楼梦》与 《儒林外史》不是同一类的书。用“品性,轶事,姓名”三项来推 求《红楼梦》里的人物,就像用这个方法来推求《金瓶梅》里西 门庆的一妻五妾影射何人:结果必是一种很牵强的附会。 我对于蔡先生这篇文章,最不敢赞同的是他的第二节。这一 节的大旨是: 惟吾人与文学书,最密切之接触,本不在作者之生平,而 在其著作。著作之内容,即胡先生所谓“情节”者,决非无 考证之价值。 蔡先生的意思好像颇轻视那关于“作者之生平”的考证。无 论如何,他的意思好像是说,我们可以不管“作者之生平”,而考 证“著作之内容”。这是大错的。蔡先生引《托尔斯泰传》中说的 “凡其著作无不含自传之性质;各书之主人翁……皆其一己之化 身;各书中所叙他人之事,莫不与其己身有直接之关系。”试问作 此传的人若不知“作者之生平”,如何能这样考证各书的“情节” 呢?蔡先生又引各家关于Faust的猜想,试问他们若不知道 Goetne的“生平”,如何能猜想第一部之Gretchen为谁呢? 我以为作者的生平与时代是考证“著作之内容”的第一步下 手工夫。即如《儿女英雄传》一书,用年羹尧的事做背景,又假 造了一篇雍正年间的序,一篇乾隆年间的序,我们幸亏知道著者 文康是咸丰同治年间人,不然,书中提及《红楼梦》的故事,又 提及《品花宝鉴》(道光中作的)里的徐度香与袁宝珠,岂不都成 了灵异的预言了吗?即如旧说《儒林外史》里的匡超人即是汪中, 现在我们知道吴敬梓死于乾隆十九年,而汪中生于乾隆九年,我 们便可以断定匡超人决不是汪中了。又旧说《儒林外史》里的牛 布衣即是朱草衣,现在我们知道朱草衣死在乾隆二十一二年,那 时吴敬梓已死了二三年了,而《儒林外史》第二十回已叙述牛布 衣之死,可见牛布衣大概另是一人了。 因此,我说,要推倒“附会的红学”,我们必须搜求那些可以 考定《红楼梦》的著者、时代、版本等等的材料。向来《红楼 梦》一书所以容易被人穿凿附会,正因为向来的人都忽略了“作 者之生平”一个大问题。因为不知道曹家有那样富贵繁华的环境, 故人都疑心贾家是指帝室的家庭,至少也是指明珠一类的宰相之 家。因为不深信曹家是八旗的世家,故有人疑心此书是指斥满洲 人的。因为不知道曹家盛衰的历史,故人都不信此书为曹雪芹把 真事隐去的自叙传。现在曹雪芹的历史和曹家的历史既然有点明 白了,我很盼望读《红楼梦》的人都能平心静气的把向来的成见 暂时丢开,大家揩揩眼镜来评判我们的证据是否可靠,我们对于 证据的解释是否不错,这样的批评,是我所极欢迎的。我曾说过: 我在这篇文章里,处处想撇开一切先人的成见;处处存 一个搜求证据的目的;处处尊重证据,让证据做向导,引我 到相当的结论上去。 此间所谓”证据”,单指那些可以考定作者、时代、版本等等 的证据;并不是那些“红学家”随便引来穿凿附会的证据。若离 开了作者、时代、版本等项,那么,引《东华录》与引《红礁画 桨录》是同样的“不相干”;引许三礼、郭(王秀)与引冒辟疆、王渔洋 是同样的“不相干”。若离开了“作者之生平”而别求“性情相近, 轶事有征,姓名相关”的证据,那么,古往今来无数万有名的人, 那一个不可以化男成女搬进大观园里去?又何止朱竹(土宅)、徐健庵、 高士奇、汤斌等几个人呢?况且板儿既可以说是廿四史,青儿既 可以说是吃的韭菜,那么,我们又何妨索性说《红楼梦》是一部 《草木春秋》或《群芳谱》呢? 亚里士多德在他的《尼可马铿伦理学》里(部甲,四,一零 九九a)曾说: 讨论这个学说(指柏拉图的“名象论”)使我们感觉一种 不愉快,因为主张这个学说的人是我们的朋友。但我们既是 爱智慧的人,为维持真理起见,就是不得已把我们自己的主 张推翻了,也是应该的。朋友和真理既然都是我们心爱的东 西,我们就不得不爱真理过于爱朋友了。 我把这个态度期望一切人,尤其期望我所最敬爱的蔡先生。 十一,五,十。 原载:1921年 原载:1921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