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的北碚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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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2009年4月11日《文汇报·笔会》载周汝昌先生《吴宓先生:行真守礼》一文,真有点喜出望外。没想到经过十年浩劫,周先生竟能将我父亲吴宓写于半个多世纪前的信侥幸保存至今。 因为整理父亲的诗文、日记和书信,我对周先生1954年的北碚之行也有些了解,现根据父亲的记述作些补充。 周先生这次访问北碚,是由他燕京大学的同学、华西大学的同事凌道新提议的。凌道新在成都燕京与我父亲相识相知,1952年10月全国高校院系调整,从成都华西大学分配到重庆北碚西南师范学院,成了父亲的同事。两人虽然原都是讲授西方语言文学的,此时由于“一面倒”学习苏联的教育方针,西方语言文学课程大幅削减,原外文系正向俄语系过渡,所以一同转业到历史系改教世界古代史和中世史了。 周先生的《红楼梦新证》出版,西南师院的红学爱好者多有评论,凌道新希望作者能利用寒假来北碚西师一游,与大家交流交流。这个建议得到我父亲的支持。 据《吴宓日记续编》,周汝昌先生是1954年2月17日到达西南师院的,住在凌道新宿舍。凌那时尚未成家,为待客还专门向我父亲借去厚丝棉被一床。这天晚饭后,父亲“至凌道新室中访问周汝昌,再同食汤面。初见,谈其所著书。宓述宓昔年所讲《石头记》之作成及人物评论之纲要。夜11:00归寝。” 第二天,即1954年2月18日,父亲“正午,在北碚第二餐厅宴客。客为周汝昌、朱虎庄、朱乐之、赖以庄、孙培良、吴则虞、凌道新。进白酒及樱桃酒各四两。”诸客中,重庆师专教授朱乐之是位能诗书画、博识国闻的老先生,赖以庄(肃)、吴则虞先生是西师中文系正副教授,朱虎庄是位爱好古典文学的工会干部。孙培良先生则是西师历史系主任。 周先生来北碚之前,父亲曾向孙培良主任陈述凌道新招待周汝昌茶会计划,“良切切以为不可行。”大概是思想改造运动结束不久,心有余悸吧。于是父亲和凌道新决定由个人出面组织座谈。他们拟定名单,父亲分访各人亲送茶会请柬。 2月20日近午,周先生往父亲寓所邀他同叶麐、凌道新到北碚第一餐厅便宴。叶麐,字石荪,上世纪三十年代与我父亲在清华同事,后久任四川大学教授、教务长、代校长,此时亦由“院系调整”新分派到西师教育系任教。 当晚“7:30至10:00续在凌道新室中,由宓、凌道新柬邀孙海波、叶麐、赵荣璇、荀运昌茶会,与周汝昌会谈。”孙海波是西师图博科教授,赵荣璇女士和荀运昌先生当时是西师中文系年轻教师。原来还请了中文系董寄安教授,“先期因事辞,未到。” 茶会虽然时间不长,大家争相发言,畅抒己见,气氛十分热烈。父亲亦认为“今晚所谈甚好,除麐外对《石头记》皆有其心得。宓述秦可卿之评论一节,遂与周汝昌握别而散。” 这晚大家说《梦》话芹之际,凌道新对众展示了周先生为《新证》自题的两首七律,与会诸君都答应和韵,后来果然交来诗作。我父亲却对周先生说我不和诗,给你抄录两篇旧作。茶会散后,随将周先生的锦册带回。 父亲到家就用毛笔在周先生的册页上端端正正地写录了一诗一曲,都是他昔年有关《红楼梦》的旧作。诗是《题陈慎言撰虚无夫人小说》作于1934年,岁次丙子。周先生文中误记《虚无夫人》小说为“陈寅恪所作”,是记差了,寅恪先生从未曾撰作小说。父亲诗云: 题陈慎言撰虚无夫人小说 太虚幻境红楼梦,乌有先生海上花(《海上花》亦小说名)。我写我情情自美,人言人事事终差。巨灵天外伸魔掌,锦字机中织乱麻。家国如斯说不得(《如此家庭》及《说不得》皆慎言所撰小说名),芙蓉诔罢赋怀沙。 父亲为周先生写录的一曲,是他1939年岁次己卯所作《新红楼梦曲之(七)》,对仿作此曲的由来,有非常详细的自注。其曲如下: [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昔当1934年春,在清华古月堂西餐社座中,会食闲谈。同人以《石头记》中人物方今之人。刘文典君[叔雅,合肥]口诵此二句,曰,宓应比槛外人妙玉。宓亦窃喜,故宓是年五月六日《感事》诗有“隔世秾欢槛外身”之句。此乃本曲所托始,否则宓何敢自比妙玉,更何敢掠用此二句之原文乎?)天生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唯物论腥膻,白话文俗厌。却不知,行真人愈妒,守礼世同嫌。可叹这危邦末造人将老,辜负了名园清华丽景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碌碌,(此四字用《石头记》开卷自叙“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言宓以教授谋生,劳忙少暇,光阴虚度。一己欲著之人生哲学及小说,终未能成,毕生大恨,亦《落花诗》第五首之意也。)违心愿。只赢得花落无果空枝恋,(即《落花诗》第四首之意。)又何须高人名士叹无缘。(此言宓立志奋发,而终局如此。天下后世类似宓或不如宓者,更不当自己悲叹其蹉跎不遇矣。) 周先生于2月22日离北碚回成都,凌道新陪送他到重庆,父亲作函给他的诗友黄稚荃女士,介绍周先生往见。 周先生临行赋诗,留谢我父亲和西南师院诸先生。诗云: 小缀何干著作林,致书毁誉尚关心。梦真那与痴人说,数契当从大匠寻。怀抱阴晴花独见,平生啼笑笔重斟。为容已得南威论,未见无穷待古今。 凌道新有和作云: 漫向遗篇吊故林,未容展卷已伤心。星归海落珠难见,花近楼开梦待寻。人世几当红烛会,春晓莫厌绿醅斟。明朝便是西川路,不尽流云阅古今。 周先生此行短暂,会谈的欢快,活泼和无拘无束却令人记忆长远。也许因为其后不久,在全国文教界就开展了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运动,人们自此论《红》,不再畅所欲言。 周先生不会想到当年北碚欢聚一堂的说梦诸君,三人(叶麐、孙海波、凌道新)不幸在“反右”中被划为右派分子,备受折磨。1980年改正错划时,他们早已不在人间。我父亲虽逃过“反右”一劫,“文革”中被迫害致残,苟延残喘到1978年初背着无端罪名含冤去世,尽管当时“四人帮”已粉碎一年多。 | 原载:《文汇报》2009-05-21 原载:《文汇报》2009-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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