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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是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他以自己的如椽巨笔，通过《红楼梦》忠实而全面地反映了封建社会末期的生活，鲜明而生动地表现了当时代表着不同思想的人们之间的尖锐而又复杂的斗争。他笔下活动着的几十个重要人物，性格鲜明而又各不相同。这里面既有如同宝玉、黛玉、晴雯和贾政、凤姐、宝钗、袭人等正反判然分明的人物，还有一些很难用一句话概括其反正的较为复杂的人物。探春正是一个这样的形象。她究竟是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这一形象的意义是什么?她体现的是曹雪芹的初步民主主义思想，还是代表了曹雪芹所批判的封建正统主义?十余年来，在研究《红楼梦》的论著中，凡是提到探春的，对这些问题莫不作了否定的回答。其中刘梦溪同志是最有代表阵的一个。他在十五年前发表的《探春新论》全面否定这一形象，他在近年发表的《评＜评《红楼梦》＞》仍然是这种否定态度。他指斥探春“利欲熏心”，“背叛生母”的实质是“沽名钓誉”；“殫精竭智地讨好嫡系的王夫人”，“探春和宝玉在一起‘哥哥妹妹，地‘说体己’，其实这正是为了讨好王夫人，因为宝玉是王夫人的‘命根子’”;探春“老于世故而不讲人情”，“被封建伦理观念浸蚀透了”，“代表了封建正统主义”;“探春是个逆历史潮流而动的人物”，“她在历史上的作用，只能是前进路上的绊脚顽石，而不会有丝毫的推动”;①她“在封建大厦将倾之际，想挽狂澜于既倒”，是一个“顽固地维护封建统治的贵族少女”。②在刘梦溪同志笔下，探春成了《红楼梦》中最反动的一个反面人物。 曹雪芹笔下的探春究竟是不是这样呢?我看还不是这样的。她和宝玉、黛玉一样，是作者笔下的正面人物，她所体现的不仅不是封建正统主义，恰恰相反，她所体现的是曹雪芹的初步民主主义思想，她是全书中封建叛逆者的重要代表之一。本文愿就此问题略陈拙见，并和刘梦溪同志商榷，以就教于学术界的同好。 一 探春和宝玉、黛玉一样，是封建统治阶级的叛逆者。她才高，使以贾政、贾珍为代表的男性统治者相形见拙;她的作为、思想与众不同，与封建正统主义思想又是那么格格不入。她有一个与生俱来的苦处，是一个母亲不成人的庶出小姐。这种苦处使这个有过人才干的女孩子经常受人岐视，逐步地培育着她对封建制度的不满。 探春对封建制度的不满、叛逆，以至公开斗争，不是一下子突然表现出来的。她对封建制度有一个认识过程，曹雪芹令人信服地描写了这个过程。 我们先看看少女时代的探春。她第一次出场是黛玉来到贾府的时候。黛玉眼中的探春是: 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③ 曹雪芹把黛玉、宝叙描绘成两个最美丽的姑娘，但在肖像描写中，他却把最美好的词给了探春:“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既表现了一种外表美，又表现了一种内在美。这是一种既无脂粉气，又让人忘俗的美。 她住的秋爽斋是这样布置的: 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的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幅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 烟霞闲骨格， 泉石野生涯。 这种布置同宝叙房景的造作，秦可卿房间陈设散发的淫靡之气，成了鲜明的刘一照。进其房，知其为人。探春住房的摆设，透露了她的爱好和情趣不同于女孩子，倒很像一个性格豪放的男孩子。法帖、宝砚、笔林表现她的学识;白菊体现她的品格;《烟雨图》和颜鲁公的对联表现她的志趣。对于表现烟雨中、泉石边的生涯的艺术品的爱好，在顶示着她将对这个封建家族产生不满。 探春是一个庶出小姐。她从小就养成了律己很严、谨慎小心的习惯，以不落人话柄。她身为正经主子，却学得了一手好针线活。谢赠宝玉的鞋，手工之巧，引起了道学家父亲贾政的强烈反感。 她生活节俭，不奢侈，不胡乱花钱，几个月就可以攒十来吊钱。不买金、玉、铜、磁器，也不买绸缎、衣服和吃食，单买“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在她眼中这些工艺美术品才是“朴而不俗，直而不作”的好艺术品。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她爱好的艺术品中没有一件和封建正统思想相合拍。她爱好劳动人民创造的带有泥土香味的手工艺品，她厌恶的东西，她认为没有意思又很俗气的东西，也就可想而知。 这便是少女时代的探春。 二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分析人物形象也应遵循这一原则。对探春这一较为复杂的人物要做出符合客观实际的分析，不仅要从描写这一形象的全部文字着眼，而且要从整个作品总的倾向出发。只有把这一形象放在整个作品的总的倾向中考察，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批判男尊女卑思想是《红楼梦》的重要内容之一。宝玉曾经说过:“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是对男尊女卑思想的直接挑战。在这方面，探春无疑是宝玉的一个同盟者。“秋爽斋偶结海棠社”不仅表现了探春的组织才能，更为重要的是她建立诗社的“宣言”是对男尊女卑思想的大胆挑战: 风庭月榭，惜木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 “东山雅会”，途立诗社，女子的才能要压过男子，不仅是对男尊女卑思想的批判，客观上也是对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的挑战。 建立诗社是《红楼梦》全书中着力描写的重大事件之一。曹雪芹不是为写诗社而写诗社，是紧密服务于塑造人物性格，表现不同思想的斗争的。书中不同人物对诗社，尤其对女子作诗的态度各不相同。宝钗身为一诗社中的重要人物，她对女孩子作诗始终持反对态度。诗社成立不久，在她帮助湘云开第二社的时候，她教训湘云说:作诗“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以后她又教嘱黛玉:“过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要黛玉以“女子无才便是德”立身，以贞静为主，不要诗词这些才华的名誉。当香菱学诗的时候，她不仅不教，反而极尽打击之能事。她一会嘲笑香菱学诗是“得陇望蜀”，一会儿又骂她学诗“定要疯了”、“弄成个呆子了”，还要找黛玉算账去，因为黛玉竟肯认真地教香菱学诗，很有些违背她的训教之意。贾母相凤姐也不支持作诗。贾母说过“有作诗的，不如作些灯谜，六家正月里好玩的。”在准备芦雪庭联诗时，很了解贾母的李纵说:“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反映了贾母只知玩乐，不赞成作诗的态度。凤姐曾江玩笑中责怪李统带着姑娘们不好好念书，学规矩，学针线，却起了什么诗社，并怀疑这是宝玉生出来的事，反映了她对诗社的态度。宝钗、贾母、凤姐对诗社的态度绝不是偶然的巧合。我们不能单单拿对女孩子作诗的态度来判定人物的正反，但站在封建统治阶级立场的人，不支持诗社，对诗社泼冷水，进而甚或反对女孩子作诗，却是一定的。这便是她们三人对女孩子起社作诗的态度不约而同的原因。 探春是诗社的发起人，也是诗社实际的领袖。她成立诗社的目的之一是反对男尊女卑，这同宝玉思想一致，必然使他们兄妹成为诗社的台柱子。只有他们兄妹最为关心诗社的成长和壮大。香菱学诗，黛玉为师，受到他们的一致支持。当香菱正对黛玉讲自己学诗的体会的时候，宝玉听了便说:“既是这样，也不用着念诗，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鼓励她说:“你就作起来，必是好的。”探春当下对香菱说:“明日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探春、宝玉、黛玉一直文持香菱学诗也不是偶然的巧合。共同反对男尊女卑的思想，必然会使她们采取积极支持的态度。海棠社长久未开，重建桃花社的是黛玉，不是湘云，更不是宝钗，也是由思想不同所决定的。 就在香菱学诗的同时，贾府新来了四个姑娘。探春首先想到这下诗社可兴旺了。她把这个喜讯告诉宝玉，当宝玉怀疑她们是否学过作诗时，她便说:“看其光景，没有不会的。便是不会，也没难处，你看香菱就知道了。”这里不仅表现了他们兄妹关心诗社的兴旺，还表现了探春的一个进步思想:诗不是一些人的专有物，史不是男子的专有物;学诗并不难，只要认真学习，谁都可以学会的。当兄妹商量一下一社如何起的时候，探春又讲了很好的意见，包括香菱，要邀一满社。贾府内外准都知道香菱是被呆霸王薛蟠抢来的苦命丫头。探春支持她学的，进而邀请她加入诗社，又举她作例子说明学诗并不难，当诗社兴旺要邀一满社的时候，又特地说明只有包括她才算满社，这就较为含蓄地表现了探春所具有的初步民主和平等思想:没有地位的丫头是可以和小姐一块学诗、写诗，也可以一同结社的。 三 批判封建正统思想，批判已经腐朽没落的整个封建上层建筑，这是《红楼梦》所着力表现的重要内容。那么探春究竟是封建正统思想的维护者，还是背叛者?是给摇摇欲坠的封建上层建筑添砖加瓦的修补者，还是批判省?如果从作品的实际出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探春是封延正统思想的背叛者，是当时封建上层建筑的批判者。 不少沦者在评论探春理家的事时，都把她作为一个“清醒的顽固派”来批判。比如，刘梦溪同志的文章是这样说的:“探春作为顽固地维护封建统治的贵族少女，立场和态度异常鲜明，这就是在封建大厦将倾之际，想挽狂澜于既倒”，“以为她的新政策会给江河日下的贾府带来转机，达到延缓对述统治秩序的目的。”④ 曹雪芹善于通过对比和矛盾斗争来刻划人物。在矛盾斗争中人物思想及性格之不同，就如宝钗和黛玉、晴雯和袭人那样截然分明。他写李纨、探春、宝钗理家也是如此。初看她们好象很团结，时时事事意见似乎很一致。其实并非如此。曹雪芹在这部分着力表现探春的进步思想和作风，李纨处于陪衬地位，宝钗则是她的对立面。只要我们把握住这一点，就不难看出探春理家的意义。 首先，通过理家表现了探春对封建正统思想的批判精神。一次探春和平儿议论大观园的出产，说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宝钗听了，嘲笑探春无知，并以朱熹的文章《不自弃》多决教训她。探春针锋相对地回答：“虽看过，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都真有的?(若重一号为引者所加，以下同)”宝钗立即责难她才办了两天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假如出去再办一些利弊大事，越发连孔子也都看虚了。探春回答:“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姬子书?当时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穷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矛头直指“孔孟之道”。企图用这是开玩笑来贬低探春批判以孔孟为代表的封建正统思想的意义是徒劳的。很难想象一个孔孟的忠实信徒会享他们崇拜的主圣先师来开玩笑。探春对朱子的批判之情，更是溢于言表。宝钗提到朱熹的文章，她脱口而出，说那是“虚比浮词”。这里的“虚比浮词”形式上是针对《不自弃》一文，其实是在批判朱熹的整个学说。只要我们把握了这一点，把握住探春批判了以孔孟和朱熹为代表的封建正统思想，我认为，就把握了探春理家作为的主要意义。 其次，通过改革，表现了探春对这个家族腐朽生活的不满，也是对当时的整个封建上层建筑的不满。探春对闹事的赵姨娘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请注意，这里说的是“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她早就想离开这个家。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家呢?她在后面说过:“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象一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找，我吃了你!”这是对贾氏家族的公开揭露和批判。她还表露过自己愿意过的生活:“我说倒不如小户人家，人少，虽然寒素些，倒是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外头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厌弃千金万金的富贵生活，向往寒素欢乐的小户人家的那种生活，难道这不是对贾氏家族腐朽生活的不满，倒是“在封建大厦将倾之际，想挽澜于既倒”吗?难道这不是对以荣国府为象征的封建政权的否定，倒是说明探春是一个“顽固地维护封建统治的贵族少女”吗? 惜春是贾珍的胞妹。她对哥哥家的腐败糜烂生活很不满意，在抄检大观园后对尤氏表示，坚决要与宁国府断绝关系。但觉得叔父家的荣国府还是干净的，可以住下去。探春则比惜春清醒得多，她对荣国府有一个深刻的认识，因此不满意，并且否定了荣国府。她在说了那段关于“小户人家”的话后，宝玉劝她别再“多心多事”，只管过“安富尊荣”的生活才是。“多心多事”透露了她对荣国府诸般骄奢淫逸之事既了解，也不满，因此才不愿过“安富尊荣”的生活。 正由于探春对这个家族不满，她登上议事厅进行重大改革就成为势在必行的事。她的第一项改革是免掉宝玉、贾环、兰哥每人的纸笔点心钱;第二项，免掉姑娘们每月的二两头油脂粉钱，最大的改革是整顿大观园。 为了说明探春改革的意义，我们应该先看凤姐平日理家的作为。諂上压下是她管家的最突出的特点。諂上，只要看看她多次迎合贾母便可了然。压下，例子举不胜举。凤姐对此也直认不讳。就在探春理家的时候，凤姐两次对平儿说:“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承认自己“穷追苦克”，致使“一家子大约也没个不背地里恨我的，”“家下人也抱怨刻薄。” 探春恰与凤姐不同，改革不避权贵。当然要她改到贾母、王夫人的头上，那不现实。王夫人以下，权，没有比凤姐再大的，贵，没有比宝玉更受全家长上珍爱的。她的改革首先就从这两个人身上开刀。对凤姐，她说:“我一肚子气，没人煞，正要拿她奶奶(指凤姐)出气去”，还说，平儿是凤姐“素日当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我见了她便生了气。”这很使凤姐感到自危;“‘擒贼必先擒王’，她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极尽小心谨慎之能事。改革之始，免掉了“爷们”的纸笔点心钱，首当其冲的是宝玉——贾母和王夫人的命根子。其中之一的兰哥是与探春同理家政的大奶奶李纨的儿子，贾环则是探春的亲弟弟。至于免掉姑娘们的头油脂粉钱，就改到探春自己头上了。在这里与其硬说探春是在为摇摇欲坠的贾府经济执行节约开支的计划，倒不如说曹雪芹通过探春在表现一种治国治家的思想:治国治家的原则之一是不阿上，改革主要应是针对权贵进行的。 为什么要整顿大观园，探春有一席话说得很明白: 咱们这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若此时也出脱生发银子，自然小器，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若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既有许多值钱之物，一味任人作践，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中，拣出几个本分老诚，能知园圃的事，派准她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她们交租纳税，只问她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每年在园中辛苦，四则亦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余，以补不足，未为不可。 明白宣示整顿大观园的目的有四个。这里第四条虽然有支持摇摇欲坠的贾府经济的作用，但并不是探春的主要目的。第一把园子管理好，第二不要作践园中的出产，这才是主要目的。在这里表现探春思想与众不同的是第三条，要让老妈妈们经济上有所小补。贾府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封建贵族之家，这些老妈妈则处于等级中的最低层。在描写管理家政的所有事件中，考虑并照顾到最底层奴隶们的经济利益，并把它放到“将此有余，以补不足”的家族利益之先的地位，在整部《红楼梦》中，这是仅有的一次。这就赋于探春这一形象以新的意义。 批判以孔孟朱熹为代表的封建正统思想，对腐朽没落的贵族家庭不满，并给以批判，在改革家政时考虑到处于最低层奴隶们的经济利益，这就是探春理家时作为的主要内容，是她“兴利除弊”的本质方面。从这份简单的分析中，可以看出刘梦溪同志的探春是一个“顽固地维护封建统治的贵族少女，”“以为她的新政策会给江河日下的贾府带来转机，达到延缓封建统治秩序的目的”的结论是站不住脚的。 刘梦溪同志在引用了“找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执一番道理”之后，自问自告道:“她思立一奋什么‘事业’?有一番什么‘道理’?为哪个阶级立一番‘事业’？答案是清楚的:不是安邦定国，就是立业兴家，总之是为封建统治效忠，为自己的阶级建立功勋。”这个“清楚的答来”未免失之太轻率，失之无依据。依靠什么事实得出.这个“答案”，也未免太不清楚了。因为曹雪芹虽然写了探春有“立一番事业”的思想，并没有写出她的“事业”究竟是什么，不是不想写，而是写不出来。因为曹雪片自己并不明白他笔下的理想人物想生活的较为合理的社会是个什么样子，不明白台理的“事业”应认是什么样子。这是由当时的历史条件和阶级关系所决定的。 探春是曹雪芹笔下的理想人物之一。他让探春说出:“我必早走了”的话，表现的不仅不是“安邦定国、”“是为封建统冶效忠”，洽洽相反，表现的其实是一种进步思想。我想这句话有三层意思:一、探春不满于男尊女卑的社会，对自己身为女儿不能出去充满愤懑之情;二、她急于离开贾府这个封建牢笼，三;想立一番事业。这里哪有一丝一毫“不是安邦定国，就是立业兴家，总之是为封建统治效忠，为自己的阶级建立功勋”的影子呢?从这里得不出刘梦溪同志的“清楚答案”，从关于探春的全部描写中也得不出这个答案，相反的答案倒有一个:她不忠于封建统治。黛玉、探春、宝钗、湘云是和宝玉关系最为密切的四个姑娘。其中宝钗、湘云都劝过宝玉要认真读书，以便来日考举人中进士，平常也应“谈讲谈讲那些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事务。”这些统统被宝玉斥为“混帐话”。黛玉从来没有说过这些“混帐话”。探春也从来没有说这些“混帐话”。探春的不说“混帐话”是同她批判以孔孟朱熹为代表的封建正统思想一致的。很难想象一个直斥朱熹文章为“虚比浮词”的人会忠于封建统治。 刘梦溪同志为把探春定成“封建统治的忠诚拥护者”，在探春的才能上作了一大篇文章。他说:“在阶级让会里，才能是有阶级性的”，“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才能，有的为进步的阶级服务，有的为腐朽的势力‘尽忠’。”总之，探春的才能是最为反动的才能。“才能是有阶级性的”说法，这是值得研究的。一般说来，才能是指人类在认识和改造客观世界时所具有的一种能力。它是一个健康人的自然属性，虽因人而有高低不同，并无阶级之分。在阶级社会里人有阶级性，是指人的立场、思想有阶级性，不是说人的才能有阶级性。才能虽受立场和思想的支配，它本身早无阶级性的。比如几个物理学家在不同的国度分别进行高能物理研究，不约而同地取得了相同的成果，我们总不能说一个国家的科学家的才能是无产阶级性质的，另一个国家的科学家的才能是资产阶级性质的。所以为了否定探春，硬给她的才能“定性”异缺乏说服力的。 刘梦溪同志还引用别林斯基的“问题不在于才能，而在于这种才能具有什么倾向”来证明自己的论点。这也经不起认真分析。探春杰出的管理才能是曹雪芹描写她理家时所重点表现的内容之一。把探春的才能同她批判封建正统思想和对这个大家族的腐朽生活不满结合起来看，她的才能的倾向无疑的是对“男尊女卑”的批判，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批判。何其芳同志存论述探春时说:“她对封建大家庭的矛后和苦恼多次表示不满，不象薛宝钗那样‘随分从时’。象这.样一个聪明的有过人的才干的女孩子，如果生长在合理的社会里，她的才能得到充分发展，是可以作出许多右益于社会的事情的。”⑤这才是把握了探春才能的倾向的正确着法。 四 抄检大观园是《红楼梦》中描绘的最重大的一次斗争。曹雪芹在一个较为广阔的场景中，一方面表现了以王夫人为代表的主子残酷镇压奴隶们的罪行和以王善保家的为代表的狗腿子的凶残恣肆，另一方面表现了以探春为代表的叛逆者的愤怒抗争和以晴雯为代表的奴隶们的强烈反抗。在这一部分，探春被作为中心人物给予了充分的描写。如果说在《红楼梦》的前半部分还不易把握住探春形象的积极意义，那么我们只要不带偏见地客观地全面地分析探春在抄检大观园时的愤怒杭争，早不难得出正确结论的。在这个重要地方，刘梦溪同志却认为:“探春为了遮掩庶出这个缺憾，才建立了自己的尊严，因此这不是个人的尊严，而主要是正统地位的尊严、主子的尊严，当然更不是什么抽象的‘女性尊严’或‘人格的尊严’了。” 在抄检大观园的斗争中探春的表现究竟是反映了她对考察姑娘、折磨丫环的当权者的无情斥责、愤怒抗争，还是反映了她在维护自己“正统地位的尊严、主子的尊严?”我们还是让事实来说话吧。 这次抄家是由邢夫人送绣春囊引起，不善保家的进谗言，经王夫人决定的。凤姐作为王夫人的全权代表，带著王夫人的亲信陪房周瑞家的和自己的四家陪房，连同邢夫人的亲信陪房王善保家的，来执行秒家任务。这个打手队伍既有是有威势的主子奶奶，又有最有脸面的上等奴才，可招声势不小。当凤姐率领这个气势汹汹的队伍来到探春院内时: 谁知早有人报与探春了。探春也就猜着必有原故，所以引出这些丑态来。遂命众丫环剪烛开门而待。一时众人来了，探春故意问:“有何事?”凤姐笑道:“因丢了一件东西，连日访察不出人来。恐怕旁人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爽利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倒也干净。”探春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她们所有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的呢。” 说着，便命两个丫环把箱柜一齐打开，将镜盒、妆盒、衾袱之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开，请凤姐去抄阅。凤姐陪笑道:“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来，妹妹别错怪我，何必生气?”因命丫环们:“快快关上。 凤姐的队伍在探春院内遇到了有准备的反抗。如果探春是正统主义者，她本应积极地支持抄检大观园，好好地整飭一下丫环中的“不正之风”。事实作了相反的回答:她认为抄检是“丑态”，所以她就愤怒地反抗这次抄检，反击了对丫环的压迫。你既然要搜贼赃，那么我就是窝主，“先来搜我的箱柜，”使由管家奶奶和恶奴组成的队伍严重受阻。凤姐无法，就搬出后台王夫人，企图用“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来”的压服探春。探春针锋相对地回答: 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他们也没的收藏。要搜，你们只管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的话。该怎么处治，我自己去领。你们别忙，往后自然连你们一齐抄的日子还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家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这些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探春未被王夫人的大招牌吓倒，继续坚持不许搜抄丫头，“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的话，”为了保护自己的丫头，甘愿承受太太的“处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席话，矛头直指贾府的主要统洽者，揭露他们正在走着“自杀自灭”道路。探春愤怒的反抗，严正的斥责，逼得凤姐无言以对，使她“只看着众媳妇们，”只能“便起身告辞，”尴尬地说:“既然丫头们的东西都在这里，就不必看了。”探春对凤姐仍不放松，冷笑着回答道:“你果然倒乖!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翻!明日敢自说我护着丫头们，不许你们翻了是(似)的!要你早早说，若还要翻，不妨再翻一遍!”凤姐迫不得已地陪笑道:“我已经连你的东西都搜察明白了。”这位以贾母和王夫人为后台的管家奶奶，自从了理事以来，第一次遇到了失败。凤姐在这里的失败不仅是她个人的尖败，而且是残酷镇压家下丫头的罪魁涡首王夫人的失败。 抄检大观园的斗争，决策者王夫人代表封建正统主义，凤姐与六个恶奴充任正统主义在第一线的打手，探春代表封建主义的叛逆者，晴雯代表被压迫的反抗者，两军对阵，旗帜异常鲜明。搜抄怡红院时，王善保家的以我们“原是奉太太之命来搜察”压睛雯，还以向太太告状相威胁。晴雯以犀利的言辞回答:“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⑥根本不把太太放在眼里，表示了对权贵者的大胆蔑视和反抗。睛雯和探春的反抗在维护人格尊严上是一致的，在反对摧残少女上是相同的。不同的是探春的反抗还具有一层新的内容。她既公开出面“护着丫头们”不受欺压，这就表明她不仅在维护若自己人格的尊严，主要的还表现为她在维护丫头们的人格尊严，维护着丫头们作人的权利。 刘梦溪同志还说:“探春在抄检大观园时打王善保家的那一巴掌，也是为了维护正统地位的尊严”，“为了遮掩蔗出这个缺憾”。刘梦溪同志喜欢说别人在分析探春时“离开了阶级观点，”他自己在这里就离开了阶级观点。他不从基本事实出发，不分析探春的抗争“对谁有利”，也不分析打王善保家的一掌“对谁有利”，就轻率地下了结论。不少同志论到探春在抄检大观园时的反抗，方法和刘梦溪同志一样，结论也一样，都认为她打王善保家的是为了维护正统地位的尊严，为了维护庶出小姐的尊严。 为什么会有这不中认识呢?主要是他们只看到王善保家的敢于对探春动手动脚，是由于她认为探春“是庶出”;探春敢于打她，好象是不满于这种庶出的看法，加之又说了“不叫奴才来翻我”的话。你好象是不满于人家认为你是庶出而打人，又说了几句主奴界线分明的话，你不是维护庶出小姐的尊严是什么?你不是封建正统主义的代表是什么? 这样论述问题终究不符合事实。虽然王善保家的有庶出的看法，探春打她并不是因为她有这种看法，打她是有重要得多的原因在。探春虽然骂出“奴才”云云等话，并不等于她强调主奴界线，强调名分;如果是这样，她为了护着丫头，不惜反抗王夫人和得罪凤姐，那又是什么呢?这样是解释不通的。我们只能从整个事件的发展过程中找答案。探春一巴掌打后，指着王善保家的斥责道: 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将，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索性了不得了，你打量我是同你们姑娘一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你可就错了主意了! 这就说明打她的原因是由于她经常“狗仗人势，夭天作耗，专管生事”。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细致地描写了王保善家的如何仗着邢夫人之势向王夫人进谗言。是她向王夫人密告睛雯，又是她调唆王夫人决定抄检大观园。睛雯、司棋、潘又安之死，罪魁是王夫人，王善保家的双手也沾满了三人的鲜血。这三人之死，就是这条仗着人势的恶狗“天天作耗”的结果。所以探春的一掌是代表被摧残的丫头打的，一也是代表经常被欺负的姑娘打的。这是别人所不敢为的一掌，也是伸张正义的一掌;大快人心的一掌，也是维护人的尊严的一掌。这一掌打在恶奴的脸上，却疼在操生杀予夺大权的主子太太的心上。 在抄检大观园的斗争中，探春这一形象闪射着夺日的光彩。她维护人格尊严，护卫丫头作人权利的斗争取得了完全的胜利。宝王、迎春、惜春如果和她一同起来斗争，抄检大观园就会以彻底失败告终，就能保护睛雯、司棋、入画不致受辱被逐，就能使晴雯、司棋、潘又安免于死亡，难道客观事实不是这样说明的吗? 五 探春思想作为的主要方面，我们作了如上论述。但探春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物。她出身的贵族阶级给她打有难以磨灭的烙印。她反抗封建正统思想的压迫，但又不能完全摆脱这种思想影响。虽然她后来激烈地反抗了王夫人一手决定的抄检大观园事件，开始的时候她却要“拣高枝儿飞”，“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她否认身为贾府奴才的亲舅舅，硬要高攀升了九省检点的王子腾作舅舅。她憎恶贾氏家旅，清醒池认识到这个家族的主要当权者在走着“自杀自灭”的路子，批判这个家族的亲骨肉个个象个乌眼鸡，又对这个家族的败落有一定的惋惜之情。她的思想有光彩夺目的一面，又有应该受到批判的一面。这如同宝王一样，他是一个叛逆者，又具有封建贵族公子哥儿常有的一些致命弱点一样，这是阶级使然，时代使然，谁也摆脱不掉的。 在探春的弱点中，最受人责难的恐怕要算否认生母赵姨娘这件琳。把探春定为“封建正统主义的代表”的同志，基木上都把这件事作为主要论据。我认为对探春否认生母的事应该进行具休分析。我同意曹雪芹写赵姨娘是为了衬托贾政之庸俗的看法。我又认为曹雪芹写赵姨娘是为了给探春的成长一个独特的又很重要的条件。探春一方而受到贾母的钟爱，另一方面有一个与生俱来的缺憾—庶出。庶出倒也罢了，母亲又是那样不成人，是一个昏聩糊涂得被正经主子和奴才都看不起的阴微卑贱的人。探春就在这种条件下成长，成为一朵有刺的“玫瑰花”。探春的刺就是在母亲不成人这个条件下生长起来的，离开这个条件，她的刺也就不会存在。她的刺不是“正统主义的刺”，而是一种自卫手段，是维护自己人格尊严的刺，也是维护自己作人权利的刺。如果没有刺，她一定要落到迎春的境地，也可能落到贾环那样的境地。 刘梦溪同志认为“和赵姨娘的畸形关系正是探春阶级本质的绝好写照”，指斥探春“背叛生母，拜倒在封建正统的脚下。”事情还不至于这么简单。因为否认生母和背叛生母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问题，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否认生母都应该受到谴责;背叛生母的是与非就不同了，那得先看看母亲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刘梦溪同志是要求探春拥护生母赵姨娘的。因为赵姨娘和王夫人相比“不见得更坏些”，言下之意是比王夫人好。孤立地抽象地论证问题似乎有道理，却经不住主要事实的验证。赵姨娘的主要活动有以下几件:请人咒死宝玉、凤姐，图谋夺取全部家产，为茉莉粉事大张旗鼓地去打骂芳官，央及彩云偷茯芩霜，探春理家，要探春多给自己赏银两;经常调唆儿子去闹事;平日諂上压下，以半奴才的身份欺压全奴才的下人。对这样没有干过一件好事的母亲，不背叛，难道应该和她团结一致地干她想干的那些坏事去吗?我说，探春否认生母，应该受批判;背叛生母，倒不该指责。因此，用“和赵姨娘的畸形关系”来论证探春的“反动阶级本质”，用“背叛生母”给她定下“拜倒在封建正统的脚下的罪名”，都是站不住脚的。 上面简要论述了探春思想的本质方面和次要方面。她批判孔、孟、朱熹的思想学说，反对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理家时照顾处于最低层奴隶们的利益，在抄检大观园时对封建礼教的维护者王夫人一手策划的镇压丫环的事件作了最激烈的反抗，既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又维护丫环作人的权利，这是她的本质方面;但是，她又没有完全摆脱封建正统思想的影响，有着拣高枝儿飞和否认生母的缺点，对自己败落的家族怀有一定程度的惋惜之情，等等，这是次要方面。总之，探春是一个正面人物，她是《红楼梦》中封建叛逆者的重要代表之一，在她的思想作为中体现了曹雪芹的初步民主主义思想，这是谁都难以否定的。 注: ① 探春新论》，《光明日报》一九六四年三月十九日、二十一日。以下引用，不再注出。 ② ④《评<评《红楼梦》＞》、《文艺论丛》第一辑第272页。 ③本文引用《红楼梦》原文，凡未注明出处者，均见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七五年影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遇有错误之处，依通行本作了校改。 ⑤《“论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第91页。 ⑧见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九年版《红楼梦》第955页。 原载：《新疆师范大学学报》1980/00 原载：《新疆师范大学学报》1980/00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