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黛玉的魅力 自从曹雪芹塑造了林黛玉之后,这一形象已深入人心,她成了中国式悲剧的典型代表。对于她的一切,人们已经剖析得很透彻了。她任情,“我爱故我生”,同样的“我爱故我死”。她天性率真,保持了人类的童心。她孤僻、小心眼、持才傲物、言语尖酸刻薄,构成了她的缺陷美。她生活在超现实的灵性世界里,“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湘帘垂地,悄无人声,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幽静的潇湘馆就是这样的。她是现实的失败者,但却是理想主义的化身,审美意义上的胜利者。她的哀惋、伤悲、忧思、苦痛,她那毫不吝惜的泪水,她的悲剧命运,让我们感觉到那是美的,那种美是凄美,是悲剧美。 林黛玉在中国古典文学人物形象画廊中,或许是最有魅力的贵族女性。她以前的形象,若《西厢记》中的崔莺莺、《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她们同样的感人,她们同样的有魅力。我们称赞崔莺莺是敢于冲破封建礼教束缚、追求爱情婚姻自由的贵族女性;我们称赞杜丽娘是爱自然、爱青春、敢于撞破禁欲主义的贵族女性;我们甚至会发现在林黛玉身上有她们的影子。然而,她们远没有林黛玉的形象深刻,一则由于她们是喜剧性的人物,大团圆的结局降低了她们的深刻性;二则,林黛玉的形象由她们发展而来,吸收了许多可贵的东西。 或许,在《红楼梦》本身就有一个人物,可与林黛玉争衡。博学多才、工于心计、善于守拙的薛宝钗,无疑是另一个中心。自《红楼梦》问世以来,就有“拥林派”和“拥薛派”之争,有人甚至说曹雪芹亦是“拥林派”。这其实是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纷争。我们大可不必理它。不过,我自身是偏重于理想主义的。至于《红楼梦》以后,效颦者居多,也无须说什么魅力了。 那么,林黛玉的魅力究竟在哪儿呢?是她那与众不同的个性么?是她那理想主义的生活么?是她那沉溺于爱河里的快乐与悲哀么?是她的率真么?是她那还泪的双眸与哀惋缠绵么?是她那孤标傲世的才情么?……是,也不是。我们说是,因为那涉及到了她魅力的某一方面;我们说不是,因为这还未曾抓住她魅力的本质。脂砚斋评林黛玉说:“其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之裙钗矣。”林黛玉之所以有魅力,不在于她是林黛玉,不在于她是寄人篱下的林黛玉,不在于她是大观园里的林黛玉,而在于她是灵性的集合,她是理想主义的化身,她的魅力正在于不是她本身。她是精神的、超物质的。她的精神又是什么样的呢?为什么会如此深刻呢?我认为,是当时进步的文人意识、价值观念、主体意识乃至文采风度、浪漫情趣注入了她的精神,使她不仅仅是一个大观园里的才女,而接近一个理想意义的女人。 在这方面,我以为有三点:一是恃才傲物、自命清高、目下无尘的文人骨气和精神洁癖;二是冲淡平和、超然物外、天人合一的隐逸追求;三是感伤主义、人生虚幻的时代悲哀。 文人骨气和精神洁癖 中国古代的文人,尤其是隐士,一般都恃才傲物、自命清高,我们把这叫做骨气。从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到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都是这样的。他们这样做,虽然在社会上处处碰壁,却维护人格的尊严,觉得自己更区别于蝇蝇苟苟的世俗之人,从而确立自己独立的价值。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是文人,想来也是有骨气的,在主人公中注入他的意识也是理所当然的。书中十六回写道:“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串珍重的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遂掷而不取。”若细究串的来历,我们即知是御赐之物。林黛玉由于目下无尘的精神洁癖,在有意无意间即蔑视了权贵甚至皇权。 林黛玉之恃才傲物,我以为其“才”有两个方面:一是口才,强辞夺理,鸡蛋里挑骨头,本是她的拿手好戏,而逞口舌之利,也无疑是中国文人的专长。林黛玉的口才大多给她树立了敌人,开罪了湘云、袭人、宝钗等,这都不自觉地影响到了她的命运。有时口才的施展,却大有益处,若与宝玉的两次参禅。“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此问实是刁钻,有通灵者尚不能答,况顽石乎?后来,由参禅所得宝玉的信息“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这对她来说是最后的挣扎,也是最后的慰藉。 林黛玉才华的第二个方面就是诗才。毫无疑问,《红楼梦》中她的诗最好。但她的恃才傲物、孤芳自赏实在没有多大的好处。不过,面子上的谦虚她还是有的,可那谦虚又显得做作,最终还是让我们觉得:她对自己的诗才是那么的自我陶醉。幸好,还有人看她的诗。否则,就是天下无对,古今无双了。有才也不应傲啊?我们知道,诗是抒发性情的。有一分真情,就有一分诗才。她的情既真又苦,故而诗才也高,而这高无疑是苦水多,甜汁少。若是苦情亦足以傲的话,那真是莫大的悲哀了。 道家思想的注入与千古高风 冲淡平和、超然物外本是道家的思想,天人合一则是儒道释各有解释,按道家的观点是人的自然化,要求达到人与自然的完美、和谐统一。正是基于这一点,道家特别强调山水田园之乐,在山水田园中欣赏风光、陶冶性情、怡养天年。这对中国文人大有影响,若谢灵运的山水诗,“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陶渊明的田园诗,“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床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诗的风格平淡自然,恬静肃穆,富有意境美,也正是这种风格对后世影响最大。虽然陶渊明的成就不止这些,但他的诗文却以苏化的面目出现。李泽厚讲:“苏轼在美学上追求的是一种朴质无华、平淡自然的情趣韵味,一种退避社会、厌弃世间的人生理想和生活态度,反对矫揉造作和装饰雕琢,并把这一切提到某种透悟了的哲理高度。”而最适合这的只有陶诗。我相信,影响到《红楼梦》的必是苏化的陶诗。 林黛玉在潇湘馆的生活本就是灵性的,那自然环境应该说是地主阶级最理想的了,因为它综合了山水与田园的特点。山水一般是游览的,虽美,但劳人心力;田园一般是居住的,所择之地人烟稀疏、山林幽深,虽能得隐逸之乐,但不免生活艰难,缺衣少食。而潇湘馆里,幽深、自然的景致有,生活又无足挂怀,若排除社会给她的悲剧,那真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林黛玉由于寄人篱下的地位,孤僻高傲的个性,心灵深处的幽思,使她大致接受了道家的思想,并受到陶渊明的深刻影响。对于林黛玉的恃才傲物,我确实反感,但她作为理想主义的化身,有两个法宝,一是爱情,一是诗才。人言:她的一生像是为恋爱而生,也为恋爱而死。她的生命除了恋爱几乎什么也没有。而她的诗才又与她的恋爱紧密结合起来,最有代表性的即是题帕三绝和《红楼梦》中的“三绝”。因此,若了解她这个人,必须懂得那些诗的内涵。她的与爱情紧密相联的诗,受陶渊明的影响并不大。她受陶诗影响最大的是元妃省亲时作的两首和以后作的三首菊花诗。 不妨分析一下。省亲时,她所作的那首《世外仙源匾额》,是应制诗,本不易大展其才,但题目却深和她的脾胃,故而前四句作得非常好。“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能作此诗之人,必不是食人间烟火者。从风格上讲,很脱俗、自然、新奇,而这正是陶诗的精髓。后面的“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若单独看,较之前面没甚么新意。大致被应制局限了吧。可若与薛宝钗的那首结尾作比较,“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就发现林黛玉诗作的不卑不亢、有骨气、有傲气了。而这与陶氏“不为五斗米折腰”无疑是相通的。她代宝玉作的《杏帘在望》云: 杏帘招客饮,在望在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首联将“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意境移入,却又不落窠臼,另辟蹊径。颔联、颈联既有山水气,更有田家风味,简直一幅绝美的图画。由“十里稻花香”,我们不难想起辛弃疾的“稻花香里说丰年”,而尾联正由此结。此诗只是清新、自然的风格接近陶渊明,要论真实的生活,陶渊明也只有多读几遍自己的《桃花源记》了。若说此诗的气象,很有盛唐之音,更接近王维。所谓“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是真实的反映抑或是理想的境界呢?我们只要看到下面点的四出戏:《豪宴》、《乞巧》、《仙缘》、《离魂》就明了了。即那繁华,那盛唐之音,在末世都是虚假的。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中,《咏菊》、《问菊》、《菊梦》,在大观园才女诗中,至少书上说是最好的。不过,偏爱自有不同,据说湘云的那几首不错,口气大,无拘束,形容妙(若“一丛浅淡一丛深”),而说到感情真挚、深沉,技巧娴熟、灵活,终让潇湘卷。三首诗,首首提到了陶渊明。“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咏菊》),“喃喃负手扣东篱”(《问菊》),“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菊梦》),当然,其他人的诗也有涉及的。不过,从由菊引到渊明,再领悟其高风者,唯黛玉而已。“孤标傲世”是秋菊的特点,也是陶渊明的个性,悟到此是一层。“千古高风”,谁人领略!孤标傲世,谁与同调?又是一层。“圃露庭霜”唯有寂寞,孤独却无人诉情衷。又是一层。“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这是达观,是自慰,却另有深意。她之所谓“解语”“片语”即是三个字“你放心”。我以为正是由宝玉与她互为知己,才促使她有此达观之见。显然,我是以为《问菊》最好的。《咏菊》中的“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之“秋心”怎解?我以为“秋心”即“童心”“真心”。林黛玉是率真的人,也是至情至性的人。她之所谓“秋心”,必然离不开她的本心,而她的本心却寄托在宝玉那儿。由于环境、家庭的因素,她是不能放心的,故而盼望着有人解得她的真心真意,而这人无疑应是宝玉。这种“真心”也正是陶渊明所有的。他请别人喝酒,结果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便说道:“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如此率真,正构成了他的个性,而他的诗,也正是这种个性的自然流露,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我们若细分析一下注入林黛玉个性中的率真,不免大为失望。陶渊明因为太率真,故而隐逸,过着缺衣少食的生活,甚至还要乞食。林黛玉之率真,使她将贾府上上下下都开罪了,也最终导致了她的悲剧命运。梅苑分析说:“假如我们将所有的人类,单用‘真’‘假’两字来划分,黛玉毫无疑问地独占了‘真’,在她整个生命里,我们完全找不出一丝虚假成份。她要做什么,就痛快地去做,从来不考虑事情的后果。她想说什么,就毫无忌惮地说,更不在乎别人的反映如何,所以她开罪了宝钗、湘云、袭人,又不会讨好贾母,巴结凤姐。因为林黛玉太‘真’了!她相信真理的存在,而忽略人心的虚假,最使人拍案兴叹的,就是她唯一的红颜知己,竟是她生命的刽子手。”(引自《台湾红学论文选》) 林黛玉受影响最深的是道家思想和苏化了的陶渊明。千古高风,她学到了;孤标傲世,她学到了;超然物外,天人合一也在她思想里打下了烙印。然而,有一点她没学到,即冲淡平和、达观知命。《庄子》讲:“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若不系之舟。”林黛玉是巧者,故而劳心;是智者,故而忧伤。劳心、忧伤必是心情抑郁,再加之贵族式的生活,殊乏野外体力活动,这样的女孩子极易得肺结核,林黛玉的小心眼儿是出了名的,其实她并不是小心眼,她只是不会运用自己的言语,不懂得在合适的地方说合适的话罢了。不管怎样,肺结核、表面上的小心眼,再加忧伤、悲吟,构成了林黛玉的一生。而这亦是文人意识和时代精神的注入。 明代的浪漫主义思潮在进入清代后,已经消沉,继之而起的是感伤主义、人生空幻意识。若《桃花扇》中哀江南的那套曲子,《长生殿》中弹词。而中国古典文学的巅峰《红楼梦》的根基就是感伤主义,最终的归结则是“梦醒了无路可走”的人生空幻意识。 感伤主义和人生空幻意识 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讲:“浪漫主义、感伤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这就是明清文艺思潮三个不同阶段,这是一条合规律性通道的全程。在第三阶段(乾隆),时代离开解放浪潮已远,眼前是闹哄哄又死沉沉的封建统治的回光返照。复古主义已把一切弄得乌烟瘴气、麻木不仁,明末清初的民主民族的伟大思想早成陈迹,失去理论头脑的考据成了支配人间的学问……那是没有曙光、长夜漫漫、终于使中国落在欧洲后面的十八世纪的封建末世。”(引自李泽厚《美的历程》)因而那个时代阴风惨惨、鬼哭狼嚎的感伤主义必反映在文艺的创作上,而《红楼梦》无疑是其最高代表。 若论《红楼梦》中最大的感伤,自是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没落,封建社会的没落,可以说这本书就是封建社会的一曲挽歌。若论《红楼梦》中感伤性最大的人物,无疑是林黛玉,而她感伤性层面却小得多,她大概还不会自觉到时代的没落,她的感伤性在于深度。然而,她感伤的究竟是什么呢?寄人篱下,无父无兄,无依无靠,并不是故作司马牛之叹,而是“红颜薄命古今同”的感伤。这并不是主要的,我们看了她所“喜、惊、悲、叹”者即明了: 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密厚热,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剖心铭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我虽为你知己,恐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这是颦儿一生心病的剖析,她的喜怒哀乐皆根源于此,她那凄绝千古的感伤也根源于此。很值得注意的是,她之感伤、哭泣最深时,恰是别人最乐时,我们从二十七回的回名即可看出“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林黛玉的感伤首先基于她被包裹的浓郁的文化感伤气氛。从木石前盟起,她即是西方灵河岸上的绛珠仙草,投世就是为了报答神瑛侍者灌溉之德。在她进贾府前,已被告诫不能看到别人的泪水,不能为外人流泪,然而她却在那里哭了一辈子。如果我们细看的话,会惊奇的发现,她是“还泪一生一笑终”。许多文化内涵很深的东西与她联系在一起,使我们觉得她亦真亦幻,凄迷难辩。“当日娥皇女英洒泪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那竹子想来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做‘潇湘妃子’就完了。”从此,湘妃竹、潇湘妃子在文化意义上等同了林黛玉,她们的悲伤、命运也预示了林黛玉的悲伤、命运。她作诗说:“门前亦有千竿竹,不识泪痕渍也无。”是啊,风流云散,旧迹难寻,湘妃如此,自己又将怎样呢?我们不会忘记,林黛玉花----芙蓉,“莫怨东风当自嗟”,她喜欢芙蓉,也只她配作芙蓉,但她却为此感伤,所以她特别欣赏李义山的“留得残荷听雨声”。她也喜欢菊花,最重要的不在于“衰草寒烟无限情”,而在于“孤标傲世偕谁隐”。她对海棠的欣赏是别具一格的,“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这足以弥补海棠没有芳香之憾了,可这却无情地涉及到了“花魂”,我们自会想到葬花吟,想到“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她之于桃花,关系也挺密切,“桃花薄命,扇底飘零”,她有《桃花行》,她所葬的花也是桃花。她之于柳絮,亦感身世飘零而又无可奈何,若“凭尔去,任淹留”,此于薛宝钗的“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大异其趣。 文化上,大概有三层:一是积极向上,一是冷淡冷漠,一是消沉萎靡。林黛玉的诗作,林黛玉的文化意识,无疑呈现出消沉萎靡,虽然她骨子里并不是这东西,最明显的是她那至死不悔的精神追求,若“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不管怎样,林黛玉的感伤很大层面是借助文化来的,这正是文人意识的注入。 中国古代文人的感伤意识,大致有两种:一是伤春,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一是悲秋,若“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燕南归”,“富贵荣华能几时,山川满目泪沾衣。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伤春和悲秋有很大的相通性,它们都是生命的自觉与执着,它们都有很大的感伤成份。古人云:“春女思,秋士悲。”伤春更多体现了女性特质,悲秋更多体现了男性特质。一是闺中幽思、年华流逝、青春不再;一是世路坎坷、他乡羁旅、白首功名。然而,伤春和悲秋两种感伤意识,在林黛玉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统一。葬花吟是伤春,这是绛珠一生的悲苦,深度自不待言。脂砚斋读此诗后批道:“余读葬花吟凡三阅,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加批。”诗云: 心事将谁苦,花飞动我悲。 埋香吟哭后,日日敛双眉。 林黛玉在凄风苦雨的潇湘馆所作的《秋窗风雨夕》:“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这是明显的悲秋。若排除感伤色彩,以人间最大的好奇心来读,我觉得颦儿不简单,这么会玩文字游戏。《桃花行》是伤春的,也是鄙人最喜欢的。“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这大概运用顶真、勾连的手法,再加之感情的凄怆欲绝,一步步把人推向绝望的深渊,或许,也只有如此,才知道什么是“心碎”。 从这三绝中,我们明显地看出一个轨迹,伤春----悲秋----伤春,在前八十回中,这至少是一个循环。然而重要的是什么呢?我以为是悲秋,因为《秋窗风雨夕》中的悲秋意识、摇落之感,不仅早已蕴含在葬花吟中,而且注入到了《桃花行》中,这三绝所折射出来的无疑是西风飒飒的时代之秋。如果说这个循环中,还明显地看出伤春意识浓于悲秋意识的话,在后四十回的续著中,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四首诗,就可以看出悲秋意识的归结。也正基于林黛玉诗作中悲秋意识的浓厚,我以为曹雪芹将自身的主体意识注入到了林黛玉的精神世界里。 从林黛玉的悲剧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人生空幻意识。那首曲子《枉凝眉》所云“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从两句的对比中,我们分明地感到了人生的无奈。正所谓“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竟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心事终虚化”,即是“情也成空,宛如挥手袖底风”,即是人生虚幻。林黛玉的悲剧就在于“情也成空”,就在于追求自由幸福婚姻不得。黛玉的失败,不是爱情的失败,而是婚姻的失败。薛宝钗的成功,不是爱情的成功,而是婚姻的表面成功。这或许是林黛玉最后的精神胜利。而这渺渺茫茫的精神胜利,不正是人生虚幻的一大体现么?人生虚幻在《红楼梦》中是以封建末世繁华的落尽为基础的:由社会的末落,最终归结到人生的虚幻。而这点对林黛玉来说是不重要的,因为在贾府最终破败之前,她早已“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了。 自始至终洋溢着浓郁的文化气息,内心注入了进步文人意识的林黛玉最终死去了。然而是谁害了她呢?我以为,她与中国古代文人一样,有两方面的因素:一是封建社会的压抑与摧残;二是自误。我甚至想把自误摆在第一位。又由了文化的圣洁、文人的圣洁,我想把林黛玉的死,归结为自杀。 二、 葬花吟的魅力与精神自杀 《红楼梦》中的葬花吟是首非常好的诗,二百多年来不知感动了多少人,让人流泪、叹息、惆怅,最催人泪下的场面无疑是鲁迅先生所形容的“扭扭的黛玉葬花”。然而,那首诗真正的魅力在哪里?论感伤,她不如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论缠绵,她亦不如白乐天的《长恨歌》;若说那首诗反映了苦绛珠一生的悲剧命运,而蔡文姬《悲愤诗》中所反映的悲剧命运不远胜于此么?看来,还有深层次的东西在里面。 一天,我在聆听《葬花吟》时,由那句“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悟到了。那首歌,是集体合唱和个人独唱相结合的,里面,明显地将那句扣问作为了原诗的最高潮,这无疑是正确的。那扣问,在封建末世,颓运方至的时代,作为“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对象,是很有力度的。繁华昌盛之地,温柔富贵之乡,造就了一个爱情悲剧,恐怕是次要的,最主要是造就了人生悲剧,若林黛玉。 林黛玉的扣问,是理想翅膀的飞翔,人间已无地相容,只有寻找那不知何处的香丘,来葬“花魂”,而那寻找,正是人生最可宝贵的求索意识。屈原之所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也是如此。屈原“上天入地求之遍”,没有找到心灵的皈依,最终与浊世不容,投江自陨。佛讲“求不得”,是人世的大苦,可屈原的跳江不是对苦的摆脱,而是用生命来抗争浊世。毛泽东写诗赞屈原说:“屈子当年赋楚骚,手中握有杀人刀。艾萧太盛椒兰少,一跃冲向万里涛。”人言:哲学的根本问题是自杀问题。这说法是有一定合理性的。哲学是研究世界和人的,但说到底是人,而人最宝贵的是生命。所以谈哲学的根本问题必然涉及到生命。而作为个体的人对自己生命的处置只有一个选择是主动的,即自杀。 我以为葬花吟中的求索意识是其魅力之所在,即“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这句最好。我在想,曹雪芹当年拟诗时就在那儿结尾,葬花吟还会增色不少。只有人生的追问,人生的求索就够了,千万别涉及结果。一般的结果都是让人沮丧的,葬花吟当然不例外。“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些凄怆欲绝的哀吟,表明了求索的失败,即“求不得”,而这种“求不得”,必然导致精神支柱的崩溃,从而“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关于林黛玉之死,人们都在找真凶,有的说是贾母,有的说是凤姐,有的标新立异的提出是王夫人。而这有一个共同点,即林黛玉死于他杀。可我以为他死于自杀。天生痨病自不必说,葬花吟中透露出的信息,以及后来颦儿的杯弓蛇影,都预示着自杀。最后时刻的“焚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虽有病,但却遮掩不了自杀的痕迹,若“惟求速死”云云。不过,林黛玉的自杀,不同于金钏的跳井,不同于鸳鸯的上吊,更不同于司棋的一头撞死在南墙上,她是精神自杀。有人可能要问:自杀不是大多由于精神的崩溃么?若说林黛玉死于精神自杀,那金钏、鸳鸯、司棋不也同样死于精神自杀么?我以为,精神的崩溃是导致自杀的根源,然而人的精神境界与层次是不同的。我想,金钏、鸳鸯、司棋总不会葬花、作诗吧。甚至可以说,在大观园里,作诗谈文是贵族小姐们的专利。可是问题又出来了,香菱不是丫鬟么?她怎么也做诗呢?我们不应忘记,香菱即是英莲,甄士隐的女儿,她本来也是大家的小姐来着。排除了以上障碍,我们基于林黛玉的文化修养、艺术造诣,说到底是为了文化的圣洁,文人的圣洁,把她的自杀上升到精神自杀的高度。正因了这一点,林黛玉自杀之意义不在屈原投汩罗江之下。甚至,他们的死因都是求不得,一个求救楚国之路不得,一个求自由爱情与人生幸福不得。 林黛玉的精神自杀正是她“质本洁来还洁去”冷月葬花魂”诺言的实践,也正由此完成了对末世的抗争,完成了末代儿女情,也成就了其高洁的个性。我在想,那些看不到林黛玉精神自杀,而苦苦研究、论证林黛玉死于他杀,并找真凶的人,没的污了颦儿的芳魂。诗云: 潇湘馆里哭潇湘,寂寞仙姝何处芳。 还泪一生一笑终,无情愁泪亦千行。 原载:《红楼梦学刊》二○○二年第四辑 原载:《红楼梦学刊》二○○二年第四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