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史显示小说发展的轨迹,名篇大作为其增添熠熠闪光的亮点。然而走进名著的光环,我们往往会忽略从史的整体角度去把握作品。陈平原先生在《小说史:理论与实践》中说:“好作家好作品并非‘横空出世’,总是‘在传统常见的类型上加上了自己新的特色,,正是这特色体现了作家的追求,也决定了其在小说史上的地位。”需要指出的是,《红楼梦》并不是突然降临人间的艺术奇迹。很多作家作品为《红楼梦》的出现开辟了道路,积累了经验。其中最值得提出的,就是清初小说《林兰香》,可惜《林兰香》一书,还不甚为人所知。我认为,《红楼梦》的题材性质、语言风格、文化氛围及其悲剧性描写,更多地承袭了世情小说《林兰香》。 一 题材性质 由随缘下士编辑,寄旅散人评点,子序的六十四回长篇说部《林兰香》,是一部以一个家庭的兴衰反映当时社会现实的白话小说。书中人物众多(共三百零七人),而以耿朗与五位妻妾之间的家庭生活为主线,叙述了耿朗五妻的风韵事迹和耿家的荣枯经历。论及题材,《林兰香》有其特色。它以一个贵族家庭为视角来反映现实社会,使小说与现实人生密切结合。主人公耿朗出身勋旧世家,乃泗国公耿再成支孙。耿朗乃未来泗国公继承人,居住在泗国公旧府。《林兰香》所写的,就是泗国公旧府内发生的故事。 贵族之家为保全血统的高贵,一般不与贫寒之家通婚。耿家势力正旺,康夫人(耿朗寡母)为耿朗联姻,其姻戚也是望族。先是“与他聘下御史燕玉之女”梦卿为妻,由于燕家遭变,耿朗又联姻于林尚书之女云屏。而耿朗的四位庶妾,亦是名门小姐。在这四妾之中,首先是燕家家道中落。御史燕玉官浙江正典试时,副典试钱可用背着燕玉受贿而遭到参勃,累及燕玉以“玩忽职守”及读奏罪发配远地,其女梦卿乞代父罪,愿以己身充没官奴,因而牺牲了自己的婚姻幸福。及至燕玉含恨而逝,其冤案始得昭雪,梦卿亦辗转嫁与耿朗为二妻。耿朗三妻宣爱娘与其嫡妻林云屏是姑表姐妹。爱娘之父宣节在堂弟科考时捐赠纹银百两以为路资,堂弟行贿,牵连他“身入法司”, “林氏母女惊‘慌无措,各处求托亲友。谁知世事炎凉,当你为官闹热时,无人不来亲近,及至一朝势去,再无一人出头。”遂至门单户薄,寒素而居。四妻任香儿、五妻平彩云,一个是财主商人之女,一个是运使内侄女,均出身富贵,家境殷实。耿朗是封建家族的正宗传人,他因从征之军功得署副都御史,袭泗国公爵位,因而家道正兴。贵族间的联姻,更使他家锦上添花。 若论其以家庭生活反映复杂社会,《林兰香》不是首例。《金瓶梅》早在明中叶就为此路数开启先河。然而《金瓶梅》在作品中更多地暴露了十六世纪新兴商人的巧取豪夺及淫靡生活,因此作品风格更为粗旷、率真,甚至有大量粗俗描写,这是其根本缺憾。《林兰香》脱胎于《金瓶梅》,但是作品中描写的是贵族士子、知识女性,因而作品风格呈现清丽、典雅的色彩,与《红楼梦》更为接近。作品摒弃了《金瓶梅》无休止的性描写而着力于日常生活中题诗、作画、弹琴舞剑、理家及嬉戏、赏花等情景描写,渲染了五位夫人的才华、聪颖及高雅风姿。该书序称其特色在于“以不奇为奇”,就是说它取材于现实人生,而描写的则是生活中平淡无奇之事。唯其如此,才更能显出小说的真实性。小说中没有离奇的情节,而于平淡的日常家务中蕴含矛盾:香儿献谗言、梦卿遭裁抑、爱娘之谐、云屏之呐、彩云之冷,皆在平淡中娓娓述来,看似平静的生活下,却包含着妻妾之间“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辛酸。 二 文化氛围 一个人的居住环境是他个性的一种伸延。有识之士曾指出:大观园中的庭园布置和室内装设都是为了配合几位主角的性格而创造出来的。潇湘馆的清幽恰合了黛玉的多愁善感;衡芜苑的素雅正投了宝钗的幽闲贞静。《林兰香》的作者随缘下士对于小说中房屋的配置也颇为讲究。以梦卿为例:“梦卿所住东一所之南,一带假山,山洞中有小门两扇,可以开闭。山前翠竹千竿,遮住洞门。竹林北曲曲折折的鱼池,水内一亭,便是九皋亭。亭西花厅三间,香兰四绕,便是九碗轩。轩北回廊一座,来回九折,足以迷人,便是九回廊。九回廊之西是东角门,九回廊之北,朱扉双启,花墙数曲,里边是梦卿住房。”梦卿自身的文化氛围是贵族化的,她有才华,擅吟诗,在这种优美的环境中,梦卿等五位夫人的生活雅趣不亚于大观园中众姑娘的闲情逸致。后来的《红楼梦》在其表现女子才能、性情及日常生活方面的描写,对于《林兰香》 当是有所借鉴的。如第二十回香儿拜梦卿为师学诗,未尝不对《红楼梦》中香菱学诗有所启发;《红楼梦》中贾芸与小红的两情相悦又可以说是《林》中耿服(耿朗弟)与涣涣爱情故事的翻版。梦卿、云屏承理家事与探春、宝钗协理大观园又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林兰香》中,作品自始至终弥漫着空漠感伤的气氛,叙述雍容清雅,感伤主义情调与作品风格之雅相得益彰。《红楼梦》在取材、构思、文化氛围等方面直接继承了《林兰香》等以家庭描写为切入点而反映社会的写法,并进一步把它提高到新的境界,承《林兰香》之典雅风格而使作品更为清新、流畅,被誉为“诗化小说”。 三 观照女性 《林兰香》不仅写出了女性的才性情趣、生活场景,而且写出了女性的精神生活,写出了她们的心灵苦痛,其对女性的观照,是为《红楼梦》中“女儿是水作的骨肉”观点的铺垫。 《林兰香》与《红楼梦》均把知识女性作为其描写的对象。《红楼梦》中直接提出其“女儿观”即“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第二回),并反复强调。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中,曹雪芹将每个女孩子都分配了一种花来说明她们的美丽风流;第七十八回晴雯死后的《芙蓉女儿诔》 用芙蓉仙子作喻来赞美晴雯的高贵纯洁。曹雪芹的这种进步解放的观念是可贵的,但在几千年封建传统的文化氛围里,即使是天才的作家也难以逾越男尊女卑的鸿沟,因而曹雪芹不可能没有任何过渡便突兀地提出这种不合封建规范的“女儿观”。我认为《林兰香》中对女性的观照是《红楼梦》“女儿观”最深厚的基础。 作者开卷即申“其立局命意”, “合林兰香三人而为名者,见闺人之幽闲贞静,堪称国香者不少,乃每不得于夫子,空度一生,大约有所掩蔽,有所混夺耳。……掩蔽不已,至于坎坷终身;混夺不已,至于倏乎毕世。此其事之无可如何者也。”这段话明确表白了作者关注妇女命运的心迹。千余年的漫长封建社会,妇女总是处在社会最下层。历史上的许多才女,如朱淑真潇观音、冯小青等均是由于婚姻的不美满,抑郁而终,甚至死于非命。随缘下士深刻地认识到知识女性这种渴望幸福却无望拥有的不幸,而给予知识女性以特殊的观照。 在《林兰香》中,作者还没有形成清晰的“女儿观”,但他探究了女性不幸的命运,赞美了女性的幽闲贞静及其绝世之芳。第四回中,爱娘与云屏互比玉山玉树,并发表看法:“男子便称赞得玉山玉树,难道女子就不能称赞不成?”自古以来,对女子多用幽兰春花为喻,玉山玉树则伟岸高大、晶莹照人,魏晋名士品评人物,玉山玉树为其最高评价。《林兰香》中女子们如此明确的自许,确有强烈的女性意识,有对传统审美规范的挑战。不仅如此,作者还极力歌颂了女儿们纯洁的友情,“男儿知己,四海可逢;女子同心,千秋难遇”, 女儿们生长在深闺,无缘与外界勾通,但遇知己,则心心相印,情深意长。这种以女子为“玉山玉树”,赞美女子友情的观念与曹雪芹的“女儿观”何等相类。 《林兰香》描写的是知识女性,因而在她们身上更多地体现了知识女性的价值观念和审美要求。主人公燕梦卿常怀人生忧愤,宣爱娘则超然物外平淡冲和,代表了两种迥然不同的魏晋风采。 燕梦卿似乎有着贾谊般怀才不遇的忧愤。她才貌双全却匹配“质材中等”的耿朗为二妻,渴望“些许春光占帝台”却遭受排挤,为夫所弃。作为一个知识女性,梦卿深切渴望真挚感情,她曾说:“……情得相契,则死亦如生;情不能伸,则生不如死……”这番话的真挚和力度震撼人心。然而,不合理的一夫多妻制与这种理想形成根本矛盾。谗言垢语,谣啄中伤,猜疑忌妒,致她于绝地。从小接受的封建礼教规定她的感情必须是“止乎礼”的。自身的人生理想次化素养与周遭恶浊的家庭环境格格不入,独立人格受到了极其严重的低毁,她的内心油然产生一种深沉的悲思,缠绵宛转,回肠百结,悠长久远,因而梦卿这个悲剧女性的心灵内涵就无限丰富且极为悲苦。梦卿的遭遇不仅是其命运的悲剧,亦是其性格悲剧。《林兰香》将命运与性格结合来写,揭示人物命运较为深刻。中国文学传统中,君为臣纲,夫为妇纲,君臣和夫妇是同构的。从屈原始,士人往往以夫妇关系比喻君臣关系,借女性之不能见容于夫来比喻自己不得志,这种手法被称为“香草美人”笔法。而作者在《林兰香》中却反弹琵琶,将“翠袖班中”的梦卿比为“不逢时”的贾谊,将女子的独特悲哀比之于贾谊之被诬和抑郁而死,使其在男权社会处处以男子为中心的习惯思维下更容易被接受被理解被同情,而对女子的婚姻不幸的同情则反映了作家的进步思想观念。 “是真名士自风流”,这是《红楼梦》中湘云的自许,更是《林兰香》中宣爱娘的注解。爱娘才智过人,家道衰微的不幸使她更了解世事无常,因而她永远能以平静的态度、精细的方法处理周围的一切。“淡极始知花更艳”,爱娘平淡冲和、不与世争有如宝钗,其洒脱清俊又似湘云。在《林兰香》二十回“聪慧姿一妹独擅,风流事五美同欢”中,爱娘效仿男子,引导相扑,英姿飒爽;在《红楼梦》四十九回“玻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吠擅”中,湘云假扮男子,大块吃肉,豪迈风流。爱娘诙谑的谈锋实可与湘云过人的诗才比肩。如果说梦卿之悲思有似于黛玉之孤愤的话,那么从宝钗湘云的身上,我们依稀可见爱娘的影子。作品终结处,爱娘“大睡不醒,终于正寝”,颇有一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四 悲剧性 《林兰香》是一部反映封建社会知识女性独特悲哀的悲剧性小说。说它是悲剧,包含有三个方面的因素:一是题材之悲。在《林兰香》之前的世情小说,尤其是才子佳人小说,大都为喜剧性题材,它们追求功名遇合的种种离奇情节,其中挑拨离间的小人均为漫画型人物;而《林兰香》则选择表现妇女命运的题材,展现的是妇女的共同悲剧。但其悲剧的思想内涵又不只是纯粹的爱情婚姻悲剧所能包孕的。燕梦卿因在现实中找不到出路而产生的幻灭情绪和精神苦闷,以及她对人和自然生死幻灭变化的哲理思考,均表现了最深沉巨大的精神悲剧。二是感伤主义在小说中的弥漫。明清易代是感伤主义产生的深层原因,家国毁灭使人生的空幻感有了巨大而实在的社会内容,因而清初文坛,感伤主义弥漫。影响到《林兰香》,就是通过一姓之兴衰,透露出对整个人生的空幻之感,由一个勋旧世家的没落写出了贵族精神的没落。王府公子耿朗纵情声色,四十而亡;贵族小姐燕梦卿空有绝代才华、美好理想,却抑郁而终;五位夫人聪慧风流,终归灰飞烟灭、无可寻觅;赫赫洋洋逾百载的豪门“迁易靡常,倏如传舍”(寄旅散人引),所有一切荣华富贵、恩恩怨怨俱是过眼烟云。三是结局之悲。这亦是《林兰香》创新的特色所在。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说:“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而欲膺阅者之心,难矣。”因此,中国的古典小说多以“大团圆”结尾,这似乎成为一种文化传统,在这种文学模式中,悲剧的产生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在《林兰香》中,随缘下士却力拨沉疗,女主人公英年早逝,幽恨难泯;男主人公也仅四十即亡。其他重要人物一一撒手人寰,衰飒伤感之气弥漫。在小说的结局又让一场大火将主人公遗物焚烧干净,成为彻头彻尾的悲剧。《红楼梦》之“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主旨有似于此。 总而言之:由世情小说的传承关系看,从《金瓶梅》到“才子佳人小说”,到《林兰香》,再到《红楼梦》,一步步由俗化走向雅化,一步步打破陈规、推陈出新。《林兰香》在同时代的小说中,确实是一部有了诸多创新因素的出类拔萃者,洋洋六十四回的大作品,篇幅远远超过一般才子佳人小说,而与嫣林外史粉目等。在题材、格局、立意、人物写法、审美情趣诸方面,均有比较高的成绩。此书被忽视,是小说史研究的一大缺憾。此中透露出来的观念方法的失误,即把名作的产生,完全归结于作家的天才创造,则更是严重的失误。本文不揣博陋,希望能对中国小说史的研究稍尽绵薄。 原载:《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 年第2 期 原载:《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