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语文课本第六册节选了《红楼梦》第四回“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一段。课本后面附有关资料说: 第四回在《红楼梦》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全书的各种矛盾与故事情节都与这一回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特别是揭露四大家族权势与豪富的“护官符”, 不仅是本文的核心,也是全书的总纲。通过薛蟠打死人一案的描写以及门子对“护官符”的解说,揭露了作为封建地主阶级代表的四大家族的内外勾结,狼狈为奸,对于认识和掌握全书的基本矛盾,起到了提纲挈领的作用。 这里关于《红楼梦》“总纲”之说是有所本的。二十多年前,曾再次掀起读“红楼”、评说“红楼”的热浪,提出过两个极权威的论点:一是《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政治历史小说”,一是“《红楼梦》第四回是全书的总纲”(参见北大中文系编《中国小说史》 1978 年版)。也有人说“护官符”是全书的“总纲”,课本便取此说。第四回并不等于“护官符”,虽然“护官符”就出自第四回。马虎一点儿,可以认为两种说法是一而二,二而一;认真一点儿看,则两种说法毕竟不同,这至少可说是一种理论上的模糊性或不严密性。 “必也正名乎。”究竟什么叫“总纲”?《红楼梦》这样一部内容十分宏富的长篇巨制,真的有一个仅三言两语就能提挚全书的“纲”吗?课本有关资料说“护官符”“揭露四大家族的权势与豪富”,通过它可以“认识和掌握全书的基本矛盾”。这诚然不错,但这也仅仅是从政治角度立意的;而《红楼梦》深刻地反映了中国封建社会衰败时期的各种社会矛盾,广泛触及社会的政治、经济、法律、哲学、宗教、道德、文化、教育、婚姻、妇女等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提供了封建末世广阔的社会生活习俗的画卷,揭露了封建制度必然崩溃的历史趋势,用“护官符”单从政治角度去涵盖它,是否有些片面、勉强呢? 给《红楼梦》找一个“纲”是有久远的历史渊源的,它始于二百多年前最老资格的“红学家”脂砚斋。甲戌本《石头记》第一回写石头要求僧道带他到红尘中去,二仙师答道:“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脂砚斋在此处侧批道:“四句(按指上引仙师之言一一笔者)乃一部之总纲。”他认为“人生如梦,万缘皆空”就是《红楼梦》的“总纲”。后来姚燮(大某山民)《红楼梦》“总评”说:“秦,情也。情可轻,而不可倾,此为全书纲领。”这是以秦可卿之名,用谐音法,将一个“情”字作为全书之“总纲”。《红楼梦》的蒙古文译者、作家哈斯宝(施乐主人)在第一回回批中谓《红楼梦》“大纲便是真假二字”。王雪香(护花主人)《〈红楼梦〉总评》认为第五回“是一部《 红楼梦》之纲领”。这些前代名家为《红楼梦》寻“纲”觅“领”,大都荒谬,无足深论,可见为《 红楼梦》 定一个“总纲”,实在是“难言之矣”。这是因为企图以一个简单的判断去提掣一部内容极其宏富的大书,本身就是不大科学的。说第四回或“护官符”是全书“总纲”,从政治上看问题,比前引数家自是高明了许多,但我以为仍脱不出片面或偏颇之弊吧。 前面提到了两个极权威的论点。其实,说《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政治历史小说”,正是把第四回或“护官符”作为《红楼梦》“总纲”的理论前提或依据。这两个论点是在人所共知的非常的历史背景下提出的。那时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 “突出政治”,要由此出发来规范《红楼梦》,为那时的政治斗争服务,包括要继续清算“胡适派唯心论”在《红楼梦》研究中的流毒。还有一点,即要救正以《红楼梦》为“言情小说”的偏颇,教育读者特别是青年人不要读“红楼”而犯傻,卿卿我我,以宝黛自命,如鲁迅所幽默揶揄的那样“硬去充其中的一个角色”,于是而特别强调《红楼梦》的政治意义,这用意自是好的,但“矫枉”就必须“过正”吗?非得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不可吗?恩格斯晚年曾针对有人“过分看重经济方面”的片面性错误说过一段发人深省的话:“我们在反驳我们的论敌时,常常不得不强调被他们否认的主要原则,并且不是始终都有时间、地点和机会来给其他参与交互作用的因素以应有的重视。但是,只要问题一关系到描述某个历史时期,即关系到实际的应用,那情况就不同了,这里就不容许有任何错误了。”(《致约· 布洛赫》)恩格斯这段话也适用于对《红楼梦》的评价。为了反驳把《红楼梦》仅视为“言情小说”的错误,可以“不得不强调”《红楼梦》的政治意义,但归根到底还是要全面准确地理解《红楼梦》。否则,也是一种“错误”。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早已有“时间、地点和机会”来全面准确地评价《红楼梦》了,何必还要坚持二十多年前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片面提法呢?至于说到“政治历史小说”,这个概念本身就是不科学的,也是违反语言逻辑的。文艺不能脱离政治。恩格斯早就说过,历史上的优秀作品都是有“倾向性”的(《致敏· 考茨基》) ,这“倾向性”即政治性。恩格斯列举了埃斯库罗斯、阿里斯托芬、但丁、塞万提斯、席勒及俄国和挪威的优秀小说家等,说他们的作品都具有鲜明的倾向性即政治性。《红楼梦》也是如此。既然这些“小说”(或诗歌、戏剧)的概念内涵中已经包括了政治历史内容,却还要加上“政治历史”这一定语,岂不是废话! 托尔斯泰说他写《复活》“要讲经济的、政治的、宗教的欺骗”, “也要讲专制制度的可怕”(《托尔斯泰日记》)。《安娜·卡列尼娜》描写了俄国1861年农奴制改革后复杂的社会矛盾。书中人物列文说过一句话:“现在在我们这里,一切都翻了一个身,一切都刚刚开始安排。”列宁非常欣赏这句话,说:“对于1861 年一1905 年这个时期,很难想象得出比这更恰当的说明了。”(《列·托尔斯泰和他的时代》)恩格斯说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里给我们提供了一部法国‘社会’的卓越的现实主义历史,他用编年史的方式几乎逐年地把上升的资产阶级在1816 年一1848 年这一时期对贵族社会日甚一日的冲击描写出来… … ”说在《人间喜剧》中“汇集了法国社会的全部历史”(《致玛· 哈克奈斯》) ,巴尔扎克本人曾宣称他要做法国社会的“书记”,可是不曾听到有谁把《复活》、《安娜·卡列尼娜》和《人间喜剧》叫做“政治历史小说”。如果有人真的这样叫了,我想,恩格斯和列宁地下有知也会大吃一惊的。 那么,第四回或“护官符”在《红楼梦》全书中到底居于什么地位呢?这要把它放到全书的结构中去考察。曹雪芹为《红楼梦》这部大书精心安排了一个宏伟的结构。它的前五回一般公认是全书的序幕。这是有道理的。在这五回中,作者对全书的主要内容和主要人物作了总交代和介绍,给读者一幅关于全书的“鸟瞰图”,使读者开卷展读之际,就能对全书作总体的观照,使作品全局了然于胸;然后从第六回起,便以宝玉和黛玉的爱情为主线,按四大家族的兴衰过程组织众多的人物(约略五百多人)和复杂纷繁的事件。为了说明问题,我们对前五回的轮廓作个大致的勾勒,然后便可明了第四回及“护官符”在其中的地位和作用了。 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秋月定本)》(次即庚辰本,一般认为它最接近曹雪芹的原作)为底本的《红楼梦》前五回的内容概要如下: 第一回,讲女蜗炼石补天的神话,交代宝玉那块玉的来历;讲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还泪”的神话,引出两位主人公宝玉和黛玉;讲甄士隐失女、遭火、出家,这是全书故事和贾府命运的缩影。此外写了贾雨村在甄士隐资助下应试得官,引出下面故事。 第二回,借冷子兴之口侧面交代贾府的现状,主要介绍宝玉及那块玉;接上回写贾雨村失官及被聘任黛玉家庭教师,引出黛玉。 第三回,写贾雨村携黛玉进贾府,透过黛玉眼光看荣国府,使众多主要人物亮相,特别写两位主人公见面,为两人作生动的传神写照。 第四回,写贾雨村靠贾府复职,判案,引出“护官符”,概括介绍四大家族的权势与豪富一一炬赫的政治地位。第五回,用金陵十二钗册判词及《红楼梦曲》,暗示小说主要人物命运及小说情节发展过程(包括作者原设计的80 回后的主要情节)。 由此不难看出,这五回书,是作者运用多种手法(神话的和现实的,正面的和侧面的),多角度、多层次地概括全书的主要人物、环境和情节而构成的全书的大背景,而“护官符”,则是这个大背景的重要一角,或者说是全书序幕的重要一环;说它重要,是因为它从政治角度揭露了四大家族,但重要,并不一定就是“纲”。其实,对“护官符”的重要性,古人也不是全没认识到的。“请君着眼护官符,把笔悲伤说世途”(《戚蓼生序本石头记》 第四回回目前题诗,应是脂砚斋写的)即是一个例证。作者为避文祸,故设迷障,反复声称《红楼梦》不过记“家庭闺阁琐事”, “大旨言情”, “毫不干涉时世”,但批书人却说“把笔悲伤说世途”,表明他已看出作家是满怀“悲伤”(实则是悲愤)来揭露“世途”即社会现实的。批书人确实是窥中了作家的本意。曹雪芹正是通过“护官符”揭露了四大家族的权势和豪富,并且巧妙地把它安排在贾雨村拘情枉法的罪恶勾当中,从而间接揭露了四大家族的罪恶,亦即封建统治阶级的罪恶。在文狱屡兴、知识分子嚓若寒蝉的雍乾时代,敢于写出这“护官符”,确实表现了曹雪芹非凡的勇气。我看这样认识和理解“护官符”,也就足够了,又何必言“纲”呢? 原载:《中学语文教学参考》1997年第3期 原载:《中学语文教学参考》1997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