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红楼梦》 第三十三回是该书描写的第一次大冲突,是贾府内部各种矛盾激化的一次大暴露。矛盾冲突的双方是贾政和宝玉。贾政是封建宗法制度的捍卫者。他要宝玉走封建礼法规定的道路,读书仕官,立身扬名,光宗耀祖,成为封建贵族阶级的继承人。而对封建地主阶级具有叛逆精神的贾宝玉,却鄙弃功名利禄,斥责“仕途经济”的说教为“混帐话”,视醉心“功名仕进”者为“禄蠹”等等.贾宝玉对封建主义的精神道德持怀疑态度,自然会引起贾政的残暴镇压,所以,贾政和贾宝玉之间的矛盾,不是一般父子之间的矛盾,而是封建礼教维护者和叛逆者之间的矛盾。 宝玉从来就未使贾政喜欢过。这个一直在“内炜厮混”的公子哥儿,历来都不听贾政的“庭训”,处处惹他生气,时时引他不满。贾政本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封建卫道士。在贾府那一堆有地位的男人中,可算得是一个典型的封建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了。他整天板着面孔,“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虽然百无一能,但却一味装腔作势,”以贾府的主宰者白居,指三划四,这也看不顺眼,那也不合心事,唯独他才正儿八经,鹤立鸡群。由于有这样一种思想支配,因而他在表面上便常常给人以所谓“正派”“方正”的假象。虽然是妻妾俱全,但却落了个不近女色的假名;尽管对金钱也是垂涎三尺,可没有象凤姐那样的恶名。他这种十足的伪君子相,使得他的行为便假正经起来,就连他身边那一群无耻食客也摸透了他的这种脾气,故意顺着他的眼色说话、办事,使得这批人成了贾府的正统正经派。既然这样,贾政当然对凡违反礼教者就自然难以容忍了。而他的初衷实指望唯一正统的贾宝玉能继承他的衣钵,但事实上是贾宝玉从未有继承他些许精神的征象。那一味在“内炜厮混”就早使他看不顺眼了,只是有贾母在给宝玉撑腰,才使他不得已而默认了。 但贾政是不会放弃对宝玉的管束的。他愈来愈看出贾母等人培养下的儿子是越来越背离了他的理想,因而便郑重其事地给宝玉请了老师,办了学塾,指望他能由此走上正规,以便将来承袭大业。然而,十分遗憾的是宝玉并未从此就范,“身在曹营,心在汉”,继续他往日的鬼“混”勾当。所以虽在学塾有日,却一点儿也未学得孔孟真传。仕途经济,他认为是“混帐话”;追求“功名利禄”,他指斥为“禄矗”。贾政亲自观察的结果是他待人接物“全无一点慷慨挥洒的谈吐、仍是委委琐琐的无半点长进,这还仅仅是没有“上进”的一面,就已使贾政气不打一处来,由“原本无气”至“倒生了三分气”。更使他无法容忍的是宝玉居然还在外私结优伶,使得堂堂贾府公子大大降价,直使贾政“气得目瞪口歪”。再加上贾环从中作梗,蓄意诬陷,给宝玉加上一条“逼淫母脾”的罪名,更凭空使贾政感到大失颜面。这时贾政是再也无法容忍,“直气得面如金纸”,看看就要使他到了“上辱先人下生逆子”的绝路上了。宝玉有此种种罪过,如何不被痛打?因而,终于演出了《红楼梦》 第一大波折,贵公子被结结实实地狠揍了一项,几欲丧生。 贾政打宝玉的理由虽有种种,但归根结底只是一条,就是宝玉对他不孝万其一是宝玉没有以他为傍样,从未“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 “在家荒疏学业”,使称贾政的一片良苦用心付之东流.其二是处处给他难堪,“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 在内“逼淫母婢”,残害无辜,使他名声大跌,颜面尽失.虽不一定判他令“纵子作恶”之罪,但却很自然要落个“教子不严”之名.其三是宝玉所作所为完全与贾政的理想背道而驰,恐其将来达到,“弑父弑君”的地步。这三条,没有一条是对他的孝,倒是条条表现了对他的不孝,对他的叛逆,对他的不敬。他所希望的宝玉对他的孝,步步落空,处处无着,时时失败。难怪他才那样嫌小厮们打的轻,“一脚踢开掌板子的,自己夺过板子来,狠命的又打了十几下”,直打得宝玉“早己动弹不得”,而且“要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一以绝将来之患,”甚至还要用绳来勒死.直打到宝玉“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一片皆是血渍”, “由腿至臂,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委实必欲致宝玉于死地而后快. 二 宝玉的被打,是由于对贾政的不孝.贾政对宝玉的一腔怒火,盖由此出.贾政衡量宝玉贤与不肖的标尺,就是这个孝道。他其所以怒打宝玉,是因为宝玉没有履行孝道,却反其道而行之,终于遭至皮肉受苦,险险搭上一条小命.然而,最终使贾政放下手中的板子的,却竟也是孝道,真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最早出场阻止的是王夫人。她先是抱住板子,就事论事,但不起丝毫作用。相反,更增加了贾政的怒气,认为王夫人之为“必要气死我才罢”.接着,王夫人改换策略,先承认贾政之为有理,“宝玉该打”;次从关怀丈夫身体出发.再搬出老太太来作挡箭牌.但这种种谋略,对子贾政一腔汹汹的怒火,无异于杯水车薪.贾政一口予以否定“休提这话”!并直言不讳地道出宝玉使他也陷入不孝的地步“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王夫人的话犹如火上浇油,贾政索性“要绳来勒死,’不得已,玉夫人终于拿出一把杀手锏“今日越发要弄死他,岂不是有意绝我呢?”这一句提醒了贾政;绝了王夫人的根,也就是绝了贾政的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贾政虽然因宝玉不孝而要弄死他,但弄死宝玉却又违反了孝道,自已倒成了最大的不孝。虽然他还有贾环,但那终究是庶出劳门,算不得正统。原来的正宗嫡长,早已是命归黄泉.唯一名正言顺的承继香烟者,说到底是非宝玉莫属.只有这一句,才犹如给贾政以兜头一瓢冷水.“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 但这也并没有使贾政就此离开。直到贾母出场训斥后才“诺诺的退出去了”. 宝玉自幼在“内帷撕棍”,是贾母的掌上明珠。贾母对他可说是娇纵惯养,溺爱万分.如今,宝玉被毒打,她如何不心疼?但更使她难于接受扮,是贾政居然在教训她的手上明珠时却擅作主张,一不请示,二不汇报,三不讨计,口不问策,在没有得到贾母批准时就独断专行,越权慢上,这在贾母看来,成何体统,孝在何处?因而她才那样不顾炎暑炎天气,摇头喘气地走来厉声责骂,无情嘲讽。且一再虚张声势,故作姿态,使贾政难堪万分,恨无地缝可钻了。她直言不讳地挖苦贾政,指桑骂槐,“他将来长大,为官作宦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的母亲”,怒斥贾政是“你分明使我元立足之地… … 。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不许你打!”这里,谴怒贾政越权慢上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贾政当然也听得出来,自知对母亲失了孝心,只好临时补过;随了贾母,亦步亦趋,不敢自使。只到得到老太太的恩准,才“诺诺的退出去”,离开那使他大失面子的尴尬场所。 贾政在痛打宝玉事件上,终因王夫人价出毒过这顿柄尚方宝剑而放下手中的板子,因贾母以孝对他的怒斥而面上赧然失色,自认倒霉,不得不以失败者的角色灰溜溜地滚了出去。 三 在宝玉被打事件中,孝是决定打、停的主要因素。宝玉因不孝被打,贾政亦因不孝停打、失败.在贾政的眼里,宝玉对他不孝,该打;在贾母眼里,贾政对她不孝,不该打:在王夫人眼里,宝玉倘有不测,贾政则是最大的不孝,不该打。因而,决定打与停的并不以宝玉或贾政的意志为转移,而以是否孝与不孝的标尺为准绳。这个准绳,都是以下尊上、上役下为尺度的。贾政可以要求儿子宝玉唯已命是从,贾母当然也要求儿子唯己好恶是准。谁违反了这一点,谁就是大逆不道,谁就是轻尊慢上,谁就该遭斥责、挖苦、毒打.宝玉的行为虽然不合封建礼教的要求,但却并不危及贾府的政治地位、经济地位,只是从他的个性出发,尽他的天性而已。从作者给这个人所下的定性来看,宝玉并未有错。他是从赞扬宝玉的叛逆精神来歌颂宝玉的这种行为的。贾政管教宝玉,从封建礼教的角度看,也并未有错。尽管作者不同情这个形象,贬抑他,但他却符合封建礼教的要求。但这两个人都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宝玉被毒打了一顿,贾政被训斥了一番。这样看来.孝的标准本身没有什么是非之分、真理标准;它只要求下绝对尊从上,上可以役使下,而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颠倒现象,否则就是不孝。因而,孝实质变成了上愚弄下、制约下的一种工具,一种强制使下服从上的精神药剂,是上随心所欲的私有物。因而,孝是不义的。而这种不义的行为,会降临到每个人头上.于是,用孝左右下的人,就难逃被他的上所左右的命运;用孝强制下的人,也会被他的上以同法所强制。其结果是,人人都成了孝的主者宰,也是孝的危害者。那后果会驱使人们去自相残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也逃不了作孝的牺牲品的命运。 孝只能使下敢怒而不敢言,口服心不服。宝玉虽被贾取所毒打,但他始终没有求饶,也没有“悔改”的表示。一、贾政虽被贾母用孝所摄服,但他并未承认振振有词地说出一番道理“儿子管他,也为的是光宗耀祖”。这样看来,的孝,在社会生活中,它没有改变当事者意志的能力,不能使玩孝者实现自己愿望,至多只能求得一种暂时缓停的假象,而更使下对上不满、厌恶,直至反抗,实在于事无补.曹雪芹入木三分地揭穿了孝的不义性、遍涉性、虚伪性,它只能使本来顺利进行的事业中途停顿,只能给进行的事业增加阻力,成了束缚手脚的粗重绳索,使完好的设想付之东流。这就是《红楼梦 》 第三十三回所反映出来的作者的孝道观. 原载:《文科教学》1995/01 原载:《文科教学》1995/0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