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贾政打宝玉是“扑作教刑”,是要宝玉学好上进,做学问,以备将来做国家大事,而不做那些不名誉不道德的,如和秦钟、琪官儿胡调,强奸丫头之类的事。是完全正当的。但推开天窗说亮话,这也是因为宝玉没有贵起来,也无法贵起来。假如宝玉贵得象元春一样,或忠顺王、北静王一样,他不特不打,还要跪在帘外或轿前,口称:“不要以臣政夫妇残年为念……”至于那些不名誉不道德的恶行,自会用种种方法掩饰。不然就直接认为那些行为并没有不名誉不道德。“侯之门,仁义存”(《庄子》)。他说什么是什么。刘曜(聪?)立生母为后,(这位圣上听见的反响当是万岁),顺治的太后下嫁摄政王,反响也当是“万岁万岁!矽这些都早为既成事实,一立一嫁,不过形式上确定一下而已。至于《红楼梦》里的老太太、太太,如果宝玉真贵了的话,他们早已知道宝玉和黛玉“不是冤家不聚头”,早已把黛玉献给宝玉了,等不得凤姐说“吃了我家的茶……和薛姨妈保媒”了。自然这些事都是无影无踪的,但细想起来,难道贾府不是这样么?有一种“续书”,记不很清楚了,大概是《红楼圆梦》吧,写宝玉的儿子(与薛宝钗“圆房”一次所生)贾小钰,十来岁就封了王。不管是怎样封了王,那可要怎么就怎么,做什么都是对的,不但贾政没有了,连宝玉也没有了。不但没人管他,也没有人敢管,不但是管,而且没有贾政等臆着口称“不要以臣政残年为念”,反而觉得有点寂寞。高旅的杂文里说太子的老师都是向太子叩头的,侍读侍讲自不必说。如果对这一点想通了,所谓封建伦理道德,就可恍然了,什么也没有,只有君臣,也就是只有贵贱,也就是只有权力!甚至礼教,除我有用的以外,一切都滚他妈的。看时只觉太荒谬,写到这里突然想起,这书倒是看穿了所谓贾府或一切什么“府”和整个“朝廷”的吧! 二 一九八四年九月五日某内部小报说:“毛里塔尼亚废除奴隶制阻力重重”,“现在还有三十万名以前当过奴隶,现在还用部份时间为其主子服役。他们大多数是文盲,没有自已谋生的手段”,下文补充:“纵有技术也找不到工作。” 这一小段话正好说明(《红楼梦》里的丫头何以宁愿留在贾府,一出去就死或者说宁愿死也不愿出去。而这件事又以袭人全家因目前境遇较好,想把袭人赎回去,后见宝玉到他们家,又看见袭人与宝玉的那段情景,知道袭人在贾府地位明确,予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再也不想赎她回去了。这一段最能切合毛里塔尼亚废除奴隶制的情况。毛里塔尼亚废除奴隶制,看来是主子们的利益,他们要摔掉奴隶制的包袱。鲁迅在什么文章里说他们那里的蜑户(船户)是分属于象鲁迅这种人家的奴隶之类,起初怎样不可知,到鲁迅幼年,就是逢年遇节,蜑户到老爷太太家帮帮忙;吃吃喝喝之后'。还得一笔“赏钱”而归。民国成立后,“老爷太太”告诉他们,现在是民国,大家平等,彼此一样,以后不要来了,他们说:“那怎么行!”恃强逞恶,依旧非来不可。人道主义或民主思想与这里无关,这里的问题是尽管利益很小,得的方面还是不放的,失的方面当然以摔掉为好。毛里塔尼亚的以前的奴隶,不识字,无谋生技术。中国若干年前的蜑户,恐怕也不识字,但倒是有谋生的技术的,实际是自己生活,不过某些日子讨些便宜回去罢了。至于《红楼梦》里的丫头则不然。尽管她们在贾府有的是老太太、太太的提吊人,老太太、太太不过是傀儡。但一离开贾府,她们不识字,也没干什么稍为用力的活,也没有谋生的本事。而且这些侯门的“副小姐”们,眼高于顶,哪看得上什么小门小户的人,到哪里去找配偶?何况外面,我说过,有拐子,有强盗,有专抢劫强奸年轻妇女的流氓,有骗子、小偷、扒手……,最后既为贾府撵出,当然是因为做了什么丢脸的事,这又使她名誉不好,住在家里找对象也未必有人要。总起来说,奴隶制之所以难废除,首先在于奴隶自己不肯解放。鲁迅说:“中国历史只有两个时代,一个是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另一个是想做奴隶而不可得的时代。”想做奴隶而不可得,可不必谈,做稳了奴隶的奴隶是不愿废除奴隶制度的。 奴隶不愿废除奴隶制,奴隶主反而为了摔掉包袱要废除,此说很新,事实果真如此么?摔包袱只是指某一情况说,不是说一切情况。就《红楼梦》说,不愿离开贾府的很多,明确地希望解放的丫头没有一个,足见丫头们不愿解放。但这不等于说贾府愿意或想或能够摔包袱。请想想,老太太如果没有丫头,不管是鸳鸯、琥珀或别的小丫头,将成为什么情况?太太没有彩霞安排日程,她自己知道今天该做什么?凤奶奶没有平儿“献盔甲”,她怎么“打天下"呢?还有袭人,紫鹃……,丫头们固然不识字,没有谋生的本事,老太太、太太、奶奶即使识得几个字,也不多,连半文盲的资格还未混到手,至于外头的情况,如袭人家里,刘姥姥家里,晴雯家里,周瑞家里的情况一概不知。有一个讲懒妇的笑话,说让她顶上戴一个饼圈也会饿死,若贾府的老太太、太太之流,连饼圈也戴不上,假如丫头们不给她们戴的话。她们肯废除奴婢制? 三 第三十六回:宝玉说文死谏,武死战是沽名时说:“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 第四十八回,香菱学诗,做好一首诗,宝钗讲她夜晚作诗经过,宝玉笑道:“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第六十三回宝玉与芳官对话;宝玉说:“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俯首缘远来降,我们还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芳官说后,宝玉又说,“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万载不用武备。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称颂,方不负坐享升平了。 这很不象话,很不象贾宝玉的话。那些流传众口的宝玉的话,如女清男浊,谁是腐儒禄蠹,不愿和有经济学问的人来往,文死谏,武死战是沽名钓誉等等虽不免支离破碎,如痴似呆,基本上却是民主性的,而上举的这几段什么天地至公,朝廷有道之类,却只是封建滥调。 宝玉的民主思想无论怎么说,不能从大荒山,无稽岩,灵河畔,三生石带来,而是从人阀过去的民主思想以及为这种思想所反对的独裁思想以及某种独裁思想和反那种独裁思想的民主思想而来。而那些思想又从什么现实社会某种生产关系的需要产生,且不涉及,当然也不会只从一个人的思想得来,一但也可能某个人思想的因素独多,当然也由谁看来识见的博约,所见的当否而有别,更不在话下。 以我的看法,宝玉的思想,主要从李卓吾来。李卓吾是明季思想界的怪物,他说卓文君是“当机立断”,武则天是“千古一帝”,韩信不反是呆狗,陈涉吴广是最早的人民起义,这种话在现代说,什么也不算,不过常识以下的大实话,但在明季说来,却是怪话或大逆不道了。这些话经过什么曲折,变为女清男浊说,还不得而知,但论武则天时说:“诸公但见犯颜直谏之为忠,杀身成仁之为美,拘守圣人名教之为贤……”与宝玉的文死谏,武死战,连字句也较近了。袁中道《李温陵传》《游居柿录》、《珂雪斋》说,卓吾“不登狡童之床,不入季女之室”,其为人很近乎宝玉,尽管宝玉两者都有所染,、那是年幼无知时期,后来他就会“作养脂粉”了,据他说,贾琏只知淫乐娱己,不知作养脂粉。他说的作养脂粉,就是尊重女性,教女性也自我尊重,此意可从晴雯悔担虚名一事而解悟,所以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还是说他对女性是“昵而敬之”“爱蹲而心劳”。还有一点,李卓吾时官时民,时僧时俗,而宝玉最后也做了和尚。最后一点,卓吾虽反伪道学,反打恭作揖的官,推崇强盗宋江、林道乾,但有一点,他不反对皇帝,倒是成天在为皇帝打算,这正好,曹芹笔下也教宝玉不但不反对皇帝,反而歌颂之,恐怕是曹雪芹所固有。曹雪芹从祖先起就是满族的“胞衣”,一脉相传,对历代皇帝都忠心联耿(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里有一句话:“忠心耿耿的象奴隶一样”),曹家正是如此。元春做了贵妃,(是否因为曹寅的女儿做了福晋?)《红楼梦》固写的有可悲的一面,也写的若有余荣焉的一面。另外,曹雪芹又是个饱经丧难的人,又穷得没饭吃。能书能画,能诗能文,一能写假语村言的小说,但这些在他那时候恐都非生财之道。李卓吾的某些思想,李卓吾别的思想怎样且不说,关于武则天:却是一种了不起的革命思想,其意若曰:你们说她这不好,那不好,但武则天之所以为武则天,不是由你们这些“但见犯颜直谏之为忠,杀身成仁之为美,拘守圣贤名教之为贤”的官迷助成的么?没有武则天时代的象你们这些官迷和官迷的理论,她独自一人能做皇帝么?假使武则天生在今天,你们未必不是周兴,来俊臣,有何面目来写袁枚的“控鹤监”之类的文章?而且为政大事,专从女性身上的某一点着眼而造谣污蔑之,又何等卑劣呀。马二先生说,“孔夫子生到观在,也要作时文,不做,谁给官你做?”(这有点象《镜花缘》里的才女问李白是谁了。李卓吾怎知道有袁枚和马二先生呢?)曹雪芹受到感染是很平常的,但要他写进他的作品里去,以铸造他的书的主角的灵魂,恐怕有所畏惧了,至少“寒天食齑粥,雪夜围破毡”,总非长久之计。 因此,李卓吾的思想被他撕烂了,揉碎了:有些甚至耳熟目击,身体力行了,本应使宝玉经历过一切之后出家时说的,但怕。祸,让它们乱杂无章,一滴一点地从宝玉的儿时的口中说出,成为有的甚至没甚关联的怪话。“把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未必不是指此而言。 又,曹雪芹的民主思想应当有些是从他幼年目击耳闻的某些与自己家庭有关的实际社会生活而来,曹家几代做江宁(或江南)织造,是代表皇家管丝绸业的。丝绸业唐朝就因之开辟了直通外国的所谓丝绸之路。到了清朝,当然发展得多,可是我除了“织造”两字以外,’什么也不知道。织造究竟是个好大的官呢?,下面还有些什么人呢?厂坊由谁具体管理呢?官与商,官与工,官与官之间的情况究竟如何呢?工人的劳动与生活如何呢?这些事,我们可以不知道,因为我们的生活和那些搴相去很远,曹芹不能一无所知,因他家有世代的织造,也有亲戚作织造,这就只在家庭范围里不能不有人提起,一出门就可能与此事有接触,即使是在幼年不懂事,许多事不理解,但幼年的印象往往不容易消失,幼年不解的东西,往往成年后就了解了。一个大家,能从若千里外农村里的一个穷家小户刘姥姥家里知道许多东西,岂有近在咫尺谁管作坊的事毫无所知的呢? 我幼时看过一种油光纸石印小字不知几续的《乾隆下江南》小说,说南京机房派遣一个精通武艺的织工朗惠乾,在乾隆下江南时到中途去行刺,一路与江湖上暗中保驾的人们战斗,终于战死。这书,解放后我曾特意找过一回,未找着,但决不是海内孤本,一定也有别人看过的,我曾说妙玉沦为娼妓,有人问:“出于何本?”我答不出,只好认错。后于某种脂评本中看到脂评说妙玉后来在“瓜洲渡口”为娼。胡惠乾事先申明几十年未见此书,本身已错,不必再认。总之胡惠乾之类事,是可能有的,织造下面的机房可能有时不是很平静的。曹雪芹可能耳闻目见一些,不假他求,当时就可直截成为民主思想,或后来与从别方面得来的民主思想结合而成为人的觉醒或唯入主义或人书《红楼梦》。不过不管为什么,他都把“真事隐去”,改变为“假语村言”了。应该加一句:隐得真严密呀! 以上所说是想说明一点:《红楼梦》里写人的觉醒是唯人主义,是人书,但男一方面,贾宝玉也好,曹雪芹也好,甚至脂砚斋什么的也好,他们的成就也都有限,矛盾很多,而且把真事隐去,用大荒山,无稽岩,炼石补天,绎珠神瑛,一僧一道,太虚幻境,警幻仙姑,薄命司,含玉而生,真假宝玉及最后的“情榜”……令人头晕脑闷的“假语村言”遮盖起来。 从贾宝玉的天地至仁论,朝廷万年有道论,至仁的天地以天下(万几)给与圣天予论(这可与韩愈的《原道》篇媲美了),我只领悟了上述的一点点,我还要思索下去,大概也有别人一同思索下去。 原载:《语文园地》(南宁)1985年1期 原载:《语文园地》(南宁)1985年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