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直截了当,本文只谈礼与《红楼梦》的某些关系。 其实贾府天天在讲礼,处处在讲礼,一个老太太,吃饭要谁伺侯,多少人伺候,如何伺侯,见客要何人执何物立于左,何人执何物立于右……何能详谈?故只谈荦荦大者。 2 秦可卿之丧,因为删去天香楼一段,不免写些流水帐似的文章以填篇幅,象如何买寿木,如何捐功名,如何和尚、道士、尼姑同时分别做“好事”(暇如韩愈能得看见,不知有何话说,辟佛乎?辟老乎?),以及如何人来客往等等。 孔老二说:“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礼也宁戚。”这丧礼直接违背孔老二的话的上半段。贾珍大叫要尽其所有,千万不要为我省金钱。但于下半段却很合,贾珍“戚”极了,哭得和泪人一般,不柱杖就不能走路。可惜的是公公对儿媳,不是子女对父母。好在孔老二也只说“丧”,未说谁对准,那就让贾珍“戚”吧! 我极喜此文,认为天地古今写此事者只此一份。谁能如此不惮烦,不恶心,写如此冗长的鬼话,写成了也颇有可看,里面还包含许多道理?试举送丧行列仪仗之类。 第十四回: 那时官客(男)来送殡的,有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这六家与荣宁二家当日所称八公的便是。余者并南安郡王之孙,西宁郡王之孙,忠靖侯史鼎……王孙公子不可枚数。堂客(女)算来亦有十来顶大轿,三四十小轿,连家下大小轿车辆不下百十余乘。连前面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一带摆三四里远。 这段文章恨未全抄。平素就告诉我,天下古今有如此出丧者。及读过近人著作,说《红楼梦》写的是人的觉醒或唯人主义,得到很大启发。记得鲁迅曾问带铃铎的山羊;“到哪里去?”,我也想问他们一句:“你们是人么?”(带头的一名牛继宗,一句马尚,牛马二姓,想作者不是无意。) 《聊斋志异》某个《三生》篇的“异史氏日”:“毛角之俦,乃有王公大人在其中;所以然者,王公大人之内,未必原无毛角者在其中也。”你们王公大人如此关心秦氏之丧,是否因为你们家家有个秦氏,府府有个贾珍?自恨不知那时朝中究有多少王公府第!若知道,倒想把那些衔名拿来数数,看有几家未到?但也不用太自恨,那王公府里虽知道的不多,一点两点是知道的:神武将军府上,我们曾因其公子冯紫英宴请宝玉、薛蟠,而旁听过一个颇饶兴趣的酒令(28回)。又,这里未提及忠顺王府,三十三回说,小旦琪官(蒋玉菌)很合忠顺王的心,宝玉就是与蒋相好而挨打的。 3 第十七、八回: 礼仪太监跪请升座受礼,两陛乐起,礼仪太监二人引贾赫、贾政等于月台下排班,殿上昭容传谕曰;“免!”……又有太监引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东阶升月台排班,昭容再传谕曰:“免!”于是引退。……(贾妃) 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报于万一?……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按,此四字有意乎,无意乎,何其切也!)如此之隆思也。” 长恨复长恨,这种好文章,只抄了这么几句!可惜没“今上”事。在有“今上”时,象“臣政”的那种话,应该家家有一印本,以免有女儿被“今上”“体贴眷爱”了,准其探亲时,临时不知所措。你看他说得多冠冕堂皇!除了这样说,你还能说出和他两样而又同样好的么?真是“悬之国门,千金不能易一字”!(细究一下,“幸及政夫妇”一语失检。“今上”御女曰“幸”,自然要“幸”元妃,周贵人,吴贵妃等,若“幸及政夫妇”,成何话说!)这种文章,应该从头抄起,即从大小姐才选凤藻宫抄起,贾家上下如何奔走骇汗,变成入宫谢恩,全家欢庆,凤姐呼贾琏为“国舅”,以后如何盖省亲别墅,宝玉题联额显才。到了这天,两府如何清早等候,然后一批批太监七七八八,一直到真来了。此种文字越冗长,越琐碎,越疙瘩,甚至越不通,越是恰到好处,越足以说明问题本质。如此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就为说这么几句话!而且不只一家,据说还有“周贵人家”、“吴贵妃家”,三份一起,该花了多少人力物力,结果,比之袭人回花自芳家,其融融泄泄,笑乐横生,不及亿一!似有红学家说:《红楼梦》写的不是一个家庭,而是一个朝廷。恐是真的。那个朝廷,恐都是在干这种事,也千不出别种事! 又曾有红学家唱“影子说”,说袭人是宝钗影子,晴雯是黛玉影子,间尝效之,说焦大是宁荣二公影子,赵姨娘是元妃影子,及后读了一种清朝野史,其中有一则“敬事房”,说“今上”“幸”妃,是先睡在被里,太监从妃子房中把妃子脱得一丝不挂,用口袋之类背到御榻下端,妃子从“今上”脚头爬入被中,“幸”时怎么,“幸”过如何……方知道赵姨娘还不至悲惨到如此地步,不算元妃影子。有人说,敬事房是假的,没有这事,那就算还好。但虽无此种不堪,既作妃嫔,定有其他不堪,至少,如赵姨娘之于贾府然。 4 第五十三回: 里面香烛辉煌,锦帐绣幕,虽列着神主,却看不真切。只见贾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青衣乐奏,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众人围随着贾母至正堂上,影前锦幔高挂……上面正居中悬着宁荣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影。贾荇贾芷等从内仪门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槛外方是贾敬、贾赦,槛内是各女眷……每一碗菜至,传至仪门。贾荇、贾芷等便接了,挨次传至阶上贾敬手中。……每贾敬捧菜至,传于贾蓉,贾蓉便传于他的妻子又传于凤姐尤氏诸人,直传至供桌前,方传于王夫人,王夫人传于贾母,贾母方捧放在桌上。……直至将菜饭汤点酒茶传完……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的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一无隙空地。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佩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 ………… 众人围随同至贾母正室之中,亦是锦襁绣屏,焕然一新。当地大火盆内焚着松香,百合草。贾母归了座,老嬷嬷来说。“老太太们来行礼。”贾母忙又起身来迎,只见两三个老妯娌已进来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让了一回,吃茶去后,贾母只送至内仪门便回来,归正座。贾敬、贾赦等领诸子弟进来。贾母笑道:“一年价难为你们!不行礼罢。”一面说着,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俱行过礼…… 这祭礼写得鬼气阴森的,加上大家给贾母如何行礼,贾母与一些族中老货如何虚与逶迤,假气冲天。我最初感觉到贾府的代表人物,老太太、老爷太太、爷和奶奶、姑娘们什么人事也没作,尽作鬼事,什么真事也没作,尽作的假事。也作不出什么人事、真事来,是从这两段文字引起的。看起来,所谓礼者,无非教人念念于皇恩祖德,永远作君父及其后代的奴隶。几年前报上有文章讥笑那种“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的人,照文章看来,人当一年土,二年土,三年土,永远土,永远认爹和娘,跟爹和娘,三年乃至三万年无改于父之道!我们是黄帝子孙,我们是“鲁班的子孙”(小说篇名),我们是猴子的子孙(可惜再以前是什么有些茫然)! 本来,贾府之所以:有今天,是因为祖先宁荣二公为朝廷立了如何如何的功劳。后代不能忘记,要感恩报德!人类(中国人、汉人)之所以有今天;是因为我们的祖先,说得明确点,我们的祖先的主子。盘古分了天地,女娲造了人,补了天,伏牺怎样,有巢怎样,大庭怎样,神农怎样,燧人怎样,大禹怎样,韩愈的(《原道》说得很透彻;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蛇虫禽兽而处之中士。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刑以锄其强硬…… (不知达尔文曾读此文否?)瞧,古之圣人对我们的祖先(古之愚人、古之奴才)有如此其大的恩德,没有我们的祖先,就没有我们,古之圣人通过我们祖先的手,留给我们的礼,忍心不遵守么?一点不错,中国的历史,就是这样写的。黄金时代是最早的时候,三代以下,就世风不古,一代不如一代了。 5 《论语》子曰:“礼之用,和为贵。”想是官话。实话当是礼之用,威为贵,只举“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一语可解。或当日刑为贵,只举“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一语可解。礼有三礼,礼意均同。礼是体,威刑是用,礼与刑威,一物的两面。 引申一下,礼就是法,只举“礼法岂为我辈设哉”一语就够。“刑不上夫”,“我辈矽是在刑法之外的。 再引申一下,礼就是权,是权的外表。有所谓三纲者;“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合起来当只一句:“主为奴纲”。就君臣说;君为主,臣为奴;就父子说来,父为主,子为奴;就夫妻说来,夫为主,妻为奴。真正的主奴不谈。主有权,奴无权。主有一切权,连奴的生死在内。奴无一切权,连自己的生死在内。古有以奴殉葬至数百名者,殉者无不殉权也。贾母说女子看见男子想起终身大事,就不是佳人;孩子不为大人争光,就得打死。因他或她毫无想什么或不为大人争光之权也。又说丫环既跟主子,就不应讲孝,因无讲孝之权也。如果敢想起,敢不争光,敢讲孝,在主看来,就是奴的大逆不道,而且是主的“大权旁落”、“太阿倒持,”天下大乱! 王安石《礼论》: “凡为礼者,必诎其放傲之心,逆其嗜欲之性,莫不欲逸,而为尊者劳;莫不欲得,而为长者让。挚跪曲拳,以见其恭。夫民之如此,岂皆有乐之之心哉?患上恶已而随以刑也。” 又苏洵《礼论》: “圣人知人之安于逸而苦于劳,故使贵者逸而贱者劳。且又知坐之为逸而立且拜之为劳也,故举其君父兄坐之于上,而使其立且拜于下。明日彼将有怒作于心者,徐而自思之,必曰:此吾向之所望而拜之,且立于下者也。圣人固使之逸而使吾劳。是贱于彼也,奋手挺以搏逐之,吾心不安焉……。” 又苏轼《秦始皇论》: “礼之近人情者,非其至(最)也。” 6 若是,则: 1、第十三回,王熙凤打误卯的仆人,礼也l安有仆人可以误卯者! 2、第三十二回,王夫人驱逐金钏,礼也!安有主母可以任其丫环和哥儿胡调者! 3、第三十三回,贾政打宝玉,礼也!安有父亲见儿子和唱旦角的胡闹,又“强奸”丫环致死而置之不理者! 4、王夫人看见晴雯削肩水蛇腰,象林妹妹,装病惑主,立即逐去,礼也!万一宝玉名节有亏,万一有三长两短,赵姨娘和贾环就骑到王夫人脖子上来了,这贾府还可一朝居么?幸而还有礼这东西做了一根救命稻草! 5、第七十四回,搜查大观园,礼也!反过来: 1、第十五回,宝玉与秦钟的“算账”,非礼。 2、第二十八回,宝玉与琪官交换汗巾,非礼。 3、第二十三回,宝玉对黛玉说,我就是那个多愁多病身……非礼。 4、第二十六回,宝玉对紫鹃说;得和你多情小姐同鸳帐,非礼。 5、宝玉问黛玉:“是几时孟光举了梁鸿案”,非礼。 6、宝玉说:“毁宝钗之仙姿,塞黛玉之灵窍”,非礼。 7、宝玉对黛玉说:“你放心!”非礼。 8、宝玉对黛玉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非礼。 9、宝玉对黛玉说:“你死了我做和尚”,非礼。 10、第三十回,宝玉对金钏说要向太太要她,非礼。 11、金钏对宝玉说“金簪儿掉在井里头”,非礼。 12、第四十三回,宝玉撮土为香,非礼。 13、黛玉:静日玉生香,春困发幽情,非礼。 14、黛玉对宝玉说,“你也是银样蜡枪头”,非礼。 15、黛玉对宝玉说,人家有冷香,你没有暖香配。非礼。 16、第五十七回,紫鹃情词试莽玉,非礼。 17、紫鹃对黛玉说,宝玉对黛玉实心,黛玉应趁老太太健在,早图大计。非礼。 18,晴雯撕扇子,脱红绫袄,后悔担虚名,非礼。 19、晴雯对平儿讲话称宝玉为“他”,非礼。 20,痴公子杜撰芙蓉诔,非礼。 21、黛玉偷听芙蓉诔,提出“茜”字,引起把诔文改为“我本无缘”,“卿何薄命”,非礼。 22、第三十回,龄官划“蔷”字,非礼。 23、贾蔷买笼鸟赠龄官,非礼。 24、龄官生气说,这笼鸟是特意讽刺她的,非礼。 25、假凤泣虚凰,非礼。 26、鸳鸯不愿嫁作贾赦的小老婆,非礼。 27、鸳鸯找平儿商量,非礼。袭人偷听她俩的话,非礼。宝玉又偷听三人的话,非礼。鸳鸯说,作大夫人也不去,非礼。平儿、袭人给鸳鸯“划策”,非礼。 28、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非礼。 29、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非礼。 30、第四十五回,黛玉风雨夕闷制风雨词,非礼。 31、第六十二回,湘云眠茵,香菱解石榴裙,非礼。 32、第七十四回,探春打王善保家的耳光,非礼, 33,小红遗帕惹相思,非礼。 34、宝玉给麝月通头,非礼。 35、睛雯见了说,交杯酒还未喝就上头了,非礼。 36、香菱学诗,非礼。 37、“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非礼。 (非礼中确包含不正当行为,读者辨之) 事情总有礼与非礼的两面,而且礼事少而非礼事多。礼为尊者所喜,非礼为卑者所乐。尊者认真执行,往往血淋淋的,当然是卑小者的血。凤姐执礼而误卯者痛,凤姐不痛。贾政执礼而宝玉痛且几死,而贾政不痛,更不死。王夫人执礼而金钏、睛雯、司琪等人死,芳官等人出家,而王夫人固健在。贾母、王夫人等执礼而黛玉死,宝玉出家,宝钗守活寡,而贾母等固若无事然也,其归天者乃全天年,非关礼也。 宝玉做了和尚,没有死,固然终会死的,那是另外问题。不论宝玉是何等人,《红楼梦》里如果没有更先进的人,宝玉就是最先进的人,无论还怎样柔弱,或具有何种缺点。小红没有死,小红是唯一的恋爱成功者,是许多人的榜样。但她是在夹缝里侥幸成功者,不是主要的战斗者。黛玉、晴雯、金钏、鸳鸯这些战斗者,无论力量怎样小,态度如何羞羞答答,有的简直似投了降,但他们都死了,她们的尸体上都放着人的香气和光辉,照着未来的人的前途,也为未来的人所感激,多少象鲁迅的《药》中的“夏瑜”(秋瑾)坟上有人暗送花圈一样。 宝钗、袭人、平儿、香菱,都是非人中的牺牲者,然而又是宝玉恋恋不忘,有的且是决心摒弃的人。可见宝玉要成为人,多么不容易。 7 写到这里,什么是礼,什么非礼,谁是人,谁是非人,似乎已说明了。《红楼梦》的主昔已清楚了。但现在天气晴和,春暖花开,人有余健,脑有余汁,心有余悸,笔有余潘,纸有余张,文似看山不喜平,它在这里要求作者把它翻腾一下,那么就来翻腾吧,《红楼梦》何处有礼?伺处有礼教?夫“秦可卿淫丧天香楼”,非礼极矣!然可卿可以独身一人上天香楼行淫乎?曰:否!同其公公一道上去也。然则千古第一伟大作家曹雪芹先生何以不说贾珍而独说可卿?岂两人所作一事,在秦氏则非礼,在贾珍则不算非礼么?且父子“聚麀”,翁媳乱伦,是不大韪,其在贾宁二公曾以之教化代善诸公乎?代字辈诸公曾以之教敷敬赦政诸公乎?文字辈诸公更曾以之教玉字辈珠琏宝玉乎?这等事或曾见于曹雪芹家谱档案之类,我不知道。至《红楼梦》各种版本中,断断乎其没有。警幻仙姑说,宁荣二公曾嘱她教导宝玉以礼,而她偏教他以非礼,并且说宝玉不悟,岂不怪哉!孔子曰:“以不教民战,是为弃之!”什么都没教,一旦有人犯事,则由二十来岁的媳妇儿之类顶着(天塌下来由矮子顶着)!礼乎非礼乎?孰礼孰非礼乎? 抑尤有进者,两男不可胡搞,公子不可以与小旦换汗巾,但又从宁荣二公起,至宝玉止,谁曾教过谁?且宝玉曾与秦钟“算账”,未曾出事,也就是说,不败露就行。且贾政之怒,宝玉之受庭训,未必在一琪官,使琪官不是忠顺王府的,不是忠顺王的心上人,好歹于贾府前途无碍,此种势利眼,贾政又曾以教宝玉乃至贾环乎?宝玉挨打,首先出来抱着板子说宝玉有了三长两短,叫我靠谁的是王夫人;其次出来说打他先打我,并对王夫人说你不要疼儿子,他长大了也不会听你的话的是老太太,从下到上从上到下,七七八八包括送药的宝钗,眼肿得像胡桃的黛玉,谁曾说过打与被打谁是谁非?从前北京街道,有人说“天晴一炉香,下雨一缸酱”,挨打公案,印象似此。后来搜查大观园,致死了几个人。大观园该查乎?不该查乎?查出了什么乎?其昏沉迷胡,与宝玉挨打之是非相等。再说宝玉与黛玉“不是冤家不聚头,”固矣。但是谁使他们“聚头”的呢?又是谁使他们成为“冤家”的呢?黛玉到贾府以前且不说,当黛玉到贾府时,以偌大荣府,岂少两三间房间,三五个仆婢,不能着一黛玉,而使黛玉与宝玉住在一室,同起同卧?且历数年之久,既不确定其名分,又不使之斩断情丝,安得不成“冤家”。到了一定程度,这促成冤家聚头的反而出来 一则曰: ……这小姐必是通文达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子,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佳人了。(不知秦可卿如何)! 再则曰: 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就是大人溺爱的,是他一则生的得人意,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人见了可爱可怜……若一味地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气,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不知宝玉怎样?)! 爱则豕交兽蓄,憎则大义灭亲,无事岸然道貌,凛若冰霜;有事则“一床锦被遮盖则个”(《水浒》西门庆语),删去“淫丧天香楼”就是铁证。这就是贾府的礼,不知是否天下古今之礼?难得曹雪芹把它一一道出。 8 由上所述,《红楼梦》是人书,从另方面看,也可说是礼书。两书不两立,是人书必反礼,是礼书必反人。凡执礼者多反礼,凡反礼者多成人。此书前无古人,虽有来者,亦无其大。可说《红楼梦》是早一百几十年前艺术性及篇幅较强大之《狂人日记》,《狂人日记》是百余年后较为概括和说得明白透彻的《红楼梦》,而吴虞的《吃人与礼教》一文又可补充之。不知何故,五四时代是反礼教的,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已深刻地分析了《红楼梦》,胡适还考证了《红楼梦》,却都未以之为思想、艺术及文章的样板! 原载:《晋阳学刊》(太原)1984年第6期 原载:《晋阳学刊》(太原)1984年第6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