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1980年7月21日——30日,在哈尔滨举行了全国《红楼梦》学术讨论会,与会代表130余人,提出学术论文70余篇,就《红楼梦》写作的时代背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家世考证,《红楼梦》的思想倾向,《红楼梦》的艺术成就以及《红楼梦》的成书过程和版本研究等问题,进行了热烈的讨论和争鸣,这是我国“红学”研究史上贯彻“百家争鸣”的盛会。 山西大学中文系赵景瑜同志的《说“梦”》,是提交大会讨论的论文之一,本刊选载时略有删节。 “梦”是属心理学范畴的概念,是当人睡眠时局部大脑皮质还没有完全停止活动而引起的脑中的表象活动,往往出现一种幻象及错觉,形成一种十分离奇的梦境。作梦,几乎人皆有之,在人类的生活现象中是极普通的事实。可是当这种现象落入了作家尤其是那些天才的作家笔下,竟会撰写出丰采多姿、光怪陆离的文学作品来。古今中外的文艺巨匠,通过梦境的艺术手法,描绘了多少杰出的生活画卷。象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司汤达尔的《红与黑》、陀思妥也夫斯基的《伯父的梦》《白夜》、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我国汤显祖的《玉茗堂四梦》传奇剧、鲁迅的《狂人日记》、郭沫若的《残春》以及茅盾的《子夜》等都是著名例子。 至于我国古典小说的杰作《红楼梦》写梦之多之好之活,恐怕在世界文学宝库中也是罕见的。 在阅读《红楼梦》的过程中,我以脂京本(即庚辰本)和程乙本为准,又参阅了《红楼梦》校订出版小组搞的“征求意见稿”新校本《红楼梦》,作了一个不精确的统针,发现全书总共写了大大小小的梦32个,前80回中共写了20个梦,后40回中共写了十二个梦。并将这32个梦境描写,都录出,作了索引,加了按语,从思想上和艺术上作了一些分析。这32个梦,前80回的20个系曹雪芹所写;后40回的12个系续书者所写。总的来说,虽各有千秋,都为自己所确定的创作思想、主题、结构、人物形象服务,但相比较下来,还是以曹氏的为好。 不可忽视,作者开宗明义第一回便写梦。这里,通过甄士隐作梦,以梦幻写出了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的情缘。二物下凡就是贾宝玉和林黛玉。梦境写到“通灵宝玉”,写到“太虚幻境”,已为全部小说的情节做了铺垫,起了楔子的作用。首先写梦,在于说明作者的创作思.想,表明作者是故意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故有甄士隐云云。后面的“假语村言”更进一步证明作者为避免文字狱的灭顶之祸。 《红楼梦》里的梦境描写,该长则长,该短则短,真正作到了详略得当。全书中最长的要数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其次便是第82回林黛玉的一场恶梦和第ll6回贾宝玉再游真如福地;而最短的则是第13回贾宝玉在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和第89回林黛玉睡梦中常听见有人叫宝钗为宝二奶奶,这两个梦都没有展开来写,而是用最简洁的语言,一笔带过。这些梦境的描写,长也好,短也好,详也好,略也好,都不是可有可无的,它们或者为深化主题思想服务,或者为刻画人物性格服务。 紧密地为深化作品的主题思想服务,这是《红楼梦》中梦境描写的一个特色,例如第5回,专写红楼之梦,是全书中梦最长最充实也最难懂的一次。以后出现的大大小小关于梦境的描写,盖源于此。全回中,若加上回目中的“梦”字,共出现了16次。这一回的梦境是写贾宝玉随贾母到宁府赏梅,在秦氏房中睡午觉而作梦的内容。通过这个梦境的描写,_则预示了金陵十二钗的命运,以画册、歌曲概括影射之;二则表现出作者的卓越的创作才华,那种丰富的想象,奇特的夸张,令人惊羡。“红楼梦》全书是严格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而这一回却特别地表现出浓重的浪漫主义色彩,再次,点出了全书的辅线(或称副线),即关于爱情的描写。应当承认第5回这个梦境的描写,是为全书主要人物的活动作了引子,为小说的辅线做了开拓。固然,新旧红学家片面地把第5回作为全书的总纲是错误的,但也不应该完全否定这一条线。这一条线在全书中占的比重相当大,否定《红楼梦》中有爱情的描写,是无视客观存在的虚无主义观点。怎样把第4回和第5回有机地联系起来看,全面地辩证地分析,是阅读、分析、评论《红楼梦》的关键之一。把《红楼梦》的爱情主题和政治主题二者对立起来,或者将其中任何一种游离出来,不是马列主义的观点。在任何阶级社会中,爱情是服从于政治的,服从于阶级斗争的。《红楼梦》中关于爱情悲剧的政治矛盾的描写,象水乳一样地交融在一起,不应当完全否定小说中关于爱情的描写,而应当解释清楚爱情这个副主题怎样服从于政治这个正主题?不应当只承认阶级斗争一条线,而应当解释清楚主线、副线,两条线怎样相辅相成?从警幻仙姑对贾宝玉讲解关于“意淫”的一段话,就可证明作者要使爱情的描写服从政治的主题这个创作意图。作者借警幻之口教诲宝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这种观点正是作者所反对的,从全书来看都如此,这不是作者的谶悔之言,更不是作者坚持的主张,而是借假隐真而已。反对孔孟之道是《红梦楼》政治主题中的一个重要侧面,宁荣二府视宝玉为贾府可以继业者,然宝玉却直接背叛祖宗,整日在内帏厮混,顽劣异常,不喜读书。可见此回梦境的描写,也为后来写宝玉反儒言行作了伏笔。又如第13回写王熙凤作梦,秦可卿托梦,在梦中秦氏对凤姐说的一席话,劝告凤姐洽家的道理,也直接烘托了正主题,是为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兴衰变化这个主题服务的。同时影射了抄家之事,流露了作者对当时最高统治集团的不满。最有意趣的是第72回中写凤姐梦见宫里一位娘娘向她夺100匹锦的梦。这儿不是直接写凤姐作梦,而是让凤姐在梦后说梦,这是一种手法写梦。这个梦,从思想上看,衬托了贾府走向衰败的景象,把它放在第72回中别具深刻意义。这时贾府为贾母祝八旬大寿,已经是日子不好过了,每况愈下,难以支持,经济亏空,不得不变卖旧存金银铜锡家具和太太、奶奶的头面衣裳了。 贾府落得这个地步,一方面是由内因所致,终年奢侈糜费,入不敷出;另一方面是别的统治阶级敲榨勒索,例如夏太监、周太监之流。这个梦境写的虽不详细,但却很有深度,更加深化了主题。要知道,是宫里的一位姑娘向她夺100匹锦呢!封建社会里阶级剥削的实质就是如此,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同时也表现了王熙凤的干练之才,善于应变。从艺术上看,这个说梦情节承上启下,为接转下面的情节而服务。作者紧接着就写:“一语未了,人回‘夏太府打发了一个小内监来说话。’贾琏听了,忙皱眉道:‘又是甚么话;一年他们也搬够了。’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若是小事罢了,若是大事我自有话回他。’贾琏便躲入内套间去。”下面就接写夏太监买一所房子,向贾府要借200两银子,并带了一笔“昨儿周太监来借1,000两银子”的事。这明里是说借,实质是巧夺。这个梦明明是凶兆,预示着贾府更趋向衰亡,即将遭祸。而在此情节下,曾有脂评写道:“若必以此梦为凶兆套,非红楼之梦矣!”这评语是不对的,难道“红楼之梦”只是写贾史王薛盛极一时的梦吗?只是写关于爱情婚姻方面的梦吗?《红楼梦》中的梦,本来内容就丰富多采,写作手法也各异。这里,作者通过梦境,揭示了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并非为写梦而写梦。俗语说:梦是心中想,正如旺儿媳妇所说的:“这是奶奶日间操心,惦记应候宫里的事。” 如果善于写梦,对于人物性格的刻画,特别是揭示人物的心理活动,有着特殊的功能。《红楼梦》中的梦境描写,成功地达到了这个目的。这是又一特色。例如第32回写宝黛爱情的梦,虽不是在写睡中之梦,但却是非梦似梦之写法,超出了俗套。在宝黛知己,二人真挚地表达了爱情之后,宝玉发呆了,怔住了,实际上进人了梦境。通过这种写梦手法进一步塑造宝玉的形象,描写他的心理活动,揭示他对黛玉的真挚爱情。真是肺腑之言,迷活宝玉。第69回中写尤二姐的一场梦,虽寥寥数语,却再次刻画了尤氏姐妹和凤姐的性格特点:二姐为人心痴意软,明知别人害己,理应报复,然而她却下不了毒手;三姐刚强自负,力劝二姐杀掉凤姐、秋桐,以雪冤恨;凤姐则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猾,小说作者把责任咎于尤氏姐妹,却为珍、琏之流开脱罪责,这是不公正的,这是作者的思想局限性。尤其是脂京本中言及“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更把尤三姐诬蔑了。程乙本删去了“你”字,单指尤二姐,这一改,改得好。林黛玉多愁善感,心眼多。第82回中写黛玉做了一场恶梦,把黛玉的细腻的心理活动,逼真地表现出来了。这个篇幅长长的梦境,是后40回中出现的第一个梦境描写。这个梦写的十分凄惨,内容相当深刻:黛玉本是父母双亡,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命运已够乖蹇,谁知梦中的黛玉,则父亲又娶了继母,并将她许配继母的一个亲戚,还是续弦。梦境中还写到贾母、舅母、姐妹们,平日相待她都是假的。而独宝玉不同,宝玉则进一步向她表心,把胸腔用一把刀子剖开,捧出鲜血直流的心来给黛玉瞧。结果吓得黛玉拚命放声大哭,原来是一场恶梦。如此梦中的想象,十分合乎生活中的逻辑。正如护花主人(王希廉)所评:“写黛玉梦境,恍恍惚惚,迷迷离离,的是梦中境象,真传神入妙之笔。”此梦,为后40回描写黛玉的结局,做了极好的伏笔和铺垫。 脂京本第24回回末有朱批说:“《红楼梦》写梦章法总不雷同,此梦更写的新奇,不知后文,不知是梦。”这段批语评论得很有道理。确实如此,《红楼梦》中写梦的章法变化莫测,简直象魔术师一样。有时象是描绘一个真实的生活细节,结果是写梦,读者若不细心去读,就受骗了。第24、25两回中写到小红眷恋贾芸的梦,便是如比。 有时写梦又通篇不用一个“梦”字,倘不仔细看,不觉是写梦。例如第77回写宝玉睡梦中晴雯死时给他托梦,便是这种章法。这种章法惟独用在宝玉与晴雯的身上,可以看出作者是苦用匠心的。通过这个梦境的描写,表明晴雯对宝玉的尊重,宝玉对晴雯的同情,两人无论在晴雯生前或死后,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真诚的纯洁的。这,给了大观园里那些造谣诽谤者当头一棒。 《红楼梦》中的梦境描写,绝大多数则为直接点明,从正面展开梦境的描绘。在这种直接点明的写法中,有时又运用了一种十分奇特的技巧:曲曲折折地写梦中梦、写连环梦。第56回中写甄宝玉和贾宝玉梦中相会的梦境,实际上借以说明二位宝玉息息相通,“心有灵犀一点通”,不独贾宝玉一人,还有甄宝玉,他们是那个时代、那种社会出现的一代新人——封建叛逆者。这个梦境的写法,艺术手法更为别致。梦中写梦,梦中又梦。贾宝玉在梦中与甄宝玉相会,甄宝玉又在贾宝玉的梦中作梦,与贾宝玉相会。是在写梦,其实不纯是写梦,是“真而又真了”。梦中又梦,真是((红楼梦》,名实相符。从这里不难看出,曹雪芹是继承与发展了庄子的梦境艺术。《庄子·充物论》中就写了“梦中梦”,说:“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与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汝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须‘吊诡’。”(译文:梦见饮洒作乐的人,早晨起来却要[碰到倒霉的事]哭泣起来,梦见伤心痛哭的人,早晨起来却有一场田野打猎的快乐。人在梦中并不知道他在作梦,梦中还在验证那个梦,醒了之后才知道是作梦;而且有“大觉”之后才知道一辈子是一场大梦的。可是有些愚蠢的人自以为是醒着的,好象什么都知道,整天价君呀,臣呀,贵呀,贱呀,真固执啊!孔丘和你都是在作梦。我说你们做梦我也是做梦。这些话,[人们听了认为荒唐怪诞],给它起了个名儿叫做“吊诡”[极怪]。) 前后呼应,使两梦内容相印,这是又一种写梦章法。第116回再写贾宝玉又入太虚幻境(此时改作“真如福地”),又看了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见到了已经死去升天的鸳鸯、晴雯、尤三姐、黛玉、秦氏、迎春等人。此梦为《红楼梦》后40回中的一大梦境,它与第5回相呼应,但写法不一,各有千秋。将两梦相比,差异如次: 第一,前为生时梦中作梦;对宝玉来说,一片新鲜、欢乐情绪;后为死而复生,假死中作梦,宝玉则已有出世、厌世思想。 第二,不论曹氏、高氏,他们写梦均为自已确定的主题思想服务。雪芹是为兴盛而辅叙,起了引子作用,高鹗是为衰败而作结,起了总结作用。但都表现了因果报应宿命论,尤以续书之梦为严重,这是应该指出的。 第三,前者紧扣十二金钗,紧扣红楼梦十二支曲,对深化主题,开拓内容,作用颇大;后者有时梦中说梦,紧扣前梦,有时写入梦,有时写出梦,艺术手法高超。 第四,前梦用桂元汤让宝玉饮,后梦也用桂元汤让宝玉饮,都是为了定神镇静。由此可见续书者在写梦时,是联想到并且照应到第5回的梦境的。 总之,从故事情节发展上看,起于梦,结于梦。表面是写梦,实际并非写梦,作者借宝玉的口在梦中指出:“大凡人作梦,说是假的,岂知有这梦便有这事!”是的,贾宝玉所经历的生活,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盛衰过程,宝黛钗以及其他许多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红楼梦》就是这些现实生活的艺术再现。前后两梦,正好表现了这个思想内容。如若把《红楼梦》中的梦境描写,视作可有可无,或视作虚无飘渺之说,或视作作者之文字游戏,那就说明没有读懂《红楼梦》,不懂得生活与艺术的辩证关系。 当然,《红楼梦》中的梦境描写,也有些败笔,糟粕。例如第16回写秦钟游地狱的梦,第69回写尤二姐的一场梦,第l01回写秦氏鬼魂出现与凤姐对话的梦,等等,有的渲染神鬼,有的阐发因果报应,有的流露庸俗色情,无疑这些内容应予严肃的批判。 梦,并非纯属迷信而背谬科学的心理现象。作家描写梦境,也并非都是虚造幻影,故弄玄虚。事实上,在人类的生活实践中,尤其是在那科学史上曾有不少有效地运用睡梦解决难题而传为佳话的事例。“先生们,让我们学作梦吧!”这是著名的德国化学家凯库勒(1829一1896)在一百多年前提出的忠告,后来几乎成了科学界的金玉良言。凯库勒长期以来试图为苯分子找出一个结构式,然而百思不得其解,没有获得答案。突然,在某个夜晚当他由苦思冥想导致睡眼朦陇的时候,似乎看到原子排列成蛇的形状,尖嘴大口咬着自己的尾巴,形成一个圆圈不断地旋转着,好象在火焰里跳舞。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受到启示想出了一个环状结构式,就是用一个六角形来表示苯分子c6H6。就在这个晚上凯库勒趁着翩翩思维,接着又作出了这个假设的推论,从而奠定了芳族化合物结构式的基础,对有机化学理论做出了伟大贡献。还有法国笛卡儿(1596—1650)在一个异常生动的梦中想象到数学与哲学相结合的一种方法,因而创立了一种新的学科。俄国门得列也夫(1834-1907)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做了一个把元素按原子量大小排列成周期形式的梦觉幻象,发现在经过一定的元素数目后,元素的性质又周而复始,元素的质的特点和量的特点之间存在着依赖关系,于是他根据当时已知的63种元素,通过从大量的实验事实的分析和概括,总结出了元素周期律。为什么许多科学家对某些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忽然会在睡梦中顿然彻悟地得到解决呢?根据许多生理学家研究的结果证明:这是脑细胞的活动在起作用,人脑是由几十亿神经细胞组成的,这些脑细胞不但能接受“信息”,储存知识,而且还能制造“信息”。又有一些科学家认为:做梦是人的大脑的一种工作程序,能对储存的“信息”进行去芜存菁的筛选,不同的精神状态有助于灵感的彼此交流,使人通过睡梦来重新安排自己已经知道的东西,使新的旧的知识合理地沟通和结合,从而获得更多、更新、更深的知识。 由此看来,曹雪芹着意写梦,是符合科学道理的。他不但有着文学家的头脑,而且还有着科学家的头脑,哲学家的头脑。请看他在小说《红楼梦》中阐发三教九流的哲理,阐发天地万物之间的阴阳二气,阐发人类历史的变迁,阐发医学规律,写了那么多病例,开了那么多药方……不都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吗?我们阅读、研究《红楼梦》时,也要注意把曹雪芹以文学家,科学家、哲学家的头脑去看待,才会避免出现曲解这部伟大小说的毛病。 原载:《战地》1980年第5期 原载:《战地》1980年第5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