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小说中的精品,它不仅以刻画人物见长,而且以写景状物取胜,被读者叹为观止。尤其是作为主人公主要活动场所大观园的景物描写,已经使这个贵族之家的花园象许多人物形象一样,成为中国古典园林的典型的艺术形象了。二百多年来,红学家们象研究《红楼梦》中的人物形象一样,研究着大观园的艺术形象;象追寻人物的生活原型一样,追寻着大观目的现实原型;象欣赏着人物的艺术描写一样,欣赏着大观园的艺术描写。 但是,当我们对《红楼梦》进行艺术考察时,却会惊奇地发现,景物描写在书中占的比重很小很小,甚至在象“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这样的写景专章中,纯粹用于景物描写的笔墨也不算多。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曹雪芹创造了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的艺术奇迹呢?这是需要从《红楼梦》景物描写的特点上进行认真研究的。 精于绘事的曹雪芹,显然是将许多画技加以改造利用,运用到《红楼梦》的景物描写之中的。脂砚斋对这种参透画技而又不囿于画技的艺术手段十分赞赏,一方面,不厌其烦地说《红楼梦》“行文如绘”、“比比如画”、“真真画出”、“全用画家笔意写法”、“纯用画家烘染法”,如此等等。另一方面,他又借评“送官花贾琏戏熙凤”一节,将明代仇十洲的画笔与曹雪芹的文笔加以对比,认为前者虽然“其心思笔墨已是无双”,但较之后者“则觉画工太板”①。无独有偶,在第五十回里,众人将薛宝琴站在雪中身后又有红梅相衬比作仇十洲的《艳雪图》,而贾母却只是摇头,觉得《艳雪图》不足与之相比。仇英为一代名师,所画山水、花鸟、人物,俱臻精妙,尤工士女,脂砚斋却觉得曹雪芹与他比起来仍有高下之分。贾母的意见,实际上代表了曹雪芹的意见,即此可以看出,曹雪芹自己对此是十分自负的,也是十分自觉的。 的确,曹雪芹不愧为文坛泰斗,他在小说这个时间艺术中,巧妙地揉进了绘画这个空间艺术的笔意,使《红楼梦》的景物描写,既有静态的美,又有动态的美。许多场合的写景,乍一看起来是一幅静物素描,转眼之间又觉流动欲舞,恰如电影镜头中的由定格转入动格,连组接的痕迹也难于觉察。例如宝玉从栊翠庵折来的那枝梅花,作者是这样写的:“只有二尺来高,傍有一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问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葸。”(第五十回)这段描写只有五十二字,却写出了梅花的高矮、横坚、形体、疏密、色香,使梅花的婀娜娇态,活脱脱出现在读者的面前。折枝梅花,本属静物。但作者在落笔时,既调动了绘画中的线条与色彩,又运用了佛经故事以及唐宋以来散文中常用的博喻手法,同时傅以拟人化的修辞,写得梅花静中含动,分外夭娇。尤其是连用八物为喻,调动起了读者丰富的联想,又省却了不少笔墨,收到了以少胜多的艺术效果。这种静中含动的景物描写,就不是单用绘画中的线条与色彩所能解决问题的了。 在审美活动中,色彩的美感是一般美感中最大众化的形式。但是,调色的本领,却不是人人都会具有的本领。绘画的艺术,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调色的艺术;如果颜色处理不当,失去匀称与和谐,再美的景色,在你的笔下也显不出美来。上面所引的那段描写,被脂砚斋称作“红梅赋”。但是我们要问一下,曹雪芹为什么“白梅懒赋赋红梅”(李纹《咏红梅花》句)呢?是白梅不如红梅艳吗?否。因为是雪中赏梅,若换成白梅,就会犯色,就会显得太冷。而且这枝梅花是从栊翠庵折来的,只有红梅,才会显得冷中有热,才完全符合梅花的主人妙玉那种身在佛门、心向红尘的性格。更何况折梅者就是曾经用妙玉的绿玉斗唱过茶、爱红成癖、惜花怜人的宝玉哩!——写景与写入在白雪红梅中相通了,所谓“或如蟠螭,或如僵蚓”,“花吐胭脂,香欺兰蕙”,未必不是对妙玉的身世、遭遇、容貌、人品的感叹与赞美。 在《红楼梦》的景物描写中,运用得更多也更妙的手法是白描。所谓白描,就是不傅彩而专事勾勒,就能将客观事物描绘得栩栩如生,这是中国绘画的传统画技。不过在绘画中,这种手法多用于写入。而在《红楼梦》中,无论写入写景,皆能臻于妙境。如第七十六回写中秋夜月,作者先写贾母等人在凸碧堂“见月至中天,比先越发精彩”。然后避实就虚,抛开月色写远处飘来的笛音:“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越显得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点头称赏。”接着又写黛玉湘云在凹晶馆所见月色:“天上一轮浩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水晶馆鲛鮹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净。”最后又写黛玉、湘云发现池中一个黑影,随拾了一块小石头向那黑影里掷去,“只听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后复聚而散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嘎然一声,却飞起一个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于是溶景入诗,逼出了黛、湘二人“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妙句。这里没有任何铺陈,却将天上浩月、池中水月、夜空笛音、水中涟漪、寒塘鹤影、风动月摇等等景色以及人们的感受,写得维妙维肖,构成了一幅完整的中秋赏月图。有人以为曹雪芹笔下的中秋月色,深得苏轼《赤壁赋》的意境,是颇中肯綮的。不过在《赤壁赋》中,是将景色的白描溶入作者的主观抒情与对人生的深沉思考的;而这里的白描,却将人物的感情波澜溶入景色中去了。此中的奥妙,也许可以启发我们,在小说文学中,如何使绘画与散文融和。 倘使这些纯粹的景色描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话,那么在许多有人物活动于其中的景色描写中,就看得更加清楚了。这里不用举更多的例子,单是宝钗捕蝶就足以勾起人们对此的思考。在饯花日这天,众姊妹都齐集园中饯花,独黛玉园与宝玉刚闹过别扭,深锁闺中,于是宝钗便去叫她。后来看见宝玉也向潇湘馆走去,为了避嫌,宝钗便折身回来,“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捕了来玩要,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捕;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姣喘细细。”这里无论写人写景,都系白描,而且达到了“空谷传声,一击两鸣”(脂砚斋评语)的艺术效果。从写景来看,人物活动完全溶入了蝴蝶翩翩飞舞的景色,使画面显得特别生动活泼而又妙趣横生。从写人来看,翩翩飞舞的蝴蝶,撩起了这位少女心灵深处还没有完全被封建礼教扼杀的真率感情,使艺术形象显得特别丰富饱满而又含蓄隽永。这样的描写在《红楼梦》中俯拾即是,如湘云醉眠、黛玉葬花、宝玉吊金钏等等,简直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写人还是写景了。这说明小说中的写景,既不同于绘画中的写景,又不同于散文中的写景,不能单靠画面的明晰和文章的意蕴去打动读者,而必须使画面的明晰与文章的意蕴都成为靠近人物心灵的窗户,或者站在人物的角度去选择观景点,或者就干脆让人物活动在景物之中,组成一个艺术整体,才能唤起读者的审美兴趣。否则,不是景与人隔,就是景与情乖了。 当我们谈到画技对《红楼梦》景物描写的影响时,不能不叹服于曹雪芹对皴染法的精通。《红楼梦》中的景物描写,从来不大事铺陈,让人一览无余。总是东露一鳞,西露一爪,从局部看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整体看来首尾相应活龙活现,给人以层次感、分寸感与立体感。对大观园的整体描写是这样,对某一亭榭馆斋的个别描写也是这样。以对大观园的整体描写为例,作者主要是通过三次大的游园活动来反复皴染的,这就是宝玉试才游园、元妃省亲游园与刘姥姥中秋游园。贾宝玉试才题对额,这是在大观园刚刚落成的时候。贾政带着贾宝玉以及众清客入园观赏,既是对大观园景色的概览,也是这父子两代在园林建筑和艺术见解等问题上矛盾冲突的暴露。从写景的角度来看,正如脂砚斋指出的,是一篇“大观园记”。但这篇“大观园记”却写得很不寻常,作者对园林各处的景色只作了概括的介绍,却将重点放在由于游园者审美趣味的不同而引起的如何题扁额、对联的争论上。当然,每次争论都是以贾宝玉的胜利而告终,这在写入上显示了作者的倾向性,而在写景上,既加深了读者对景色的印象,又突出了各处景色的不同特点,同时也给景色抹上了一层诗的光辉。这第一次游园活动,起到了给大观园景物打底色的作用,不过这个底色却起势不凡,既使大观园显出了鲜明的轮廓,又给以后的反复皴染留了广阔的余地。 元妃游园,是一次省亲盛典。这正是贾府“烈火烹油,繁花着锦”的极盛时期,又值元宵佳节,大观园失去了“天然图画”的魅力,被抹上了一层富丽堂皇的景象。“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影缤纷,处处灯火相映,时时细乐声喧”;“清流一带,势若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却用各色绸绫纸绢及通草为花,粘于纸上,每一株悬灯万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露诸灯,亦皆系螺蚌羽毛做就的,上下争辉,水天焕彩,真是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进入行宫,只见庭燎绕空,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而这种富丽堂皇,只不过拿皇帝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的“虚热闹”而已。与此同时,作者又借元妃让众弟妹作诗的机会,再一次渲染了几处轩馆尤其是潇湘馆、蘅芜院和怡红院的景色特点,这就为“安大观园诸艳”作了铺垫。 刘姥姥游园,是一次未曾见过世面的村妇的画中游。这次游园活动,虽然还是和十七,十八回一样,重点写了潇湘馆、蘅芜院、怡红院、秋爽斋等处,但却毫不重复。上两次着重在外景,这次着重在内景。即通过刘姥姥眼中所见,写出了潇湘馆的书房气,蘅芜院的夫子气,怡红院的脂粉气,秋爽斋的男子气。 这三次游园之后,作者又写了一次抄检大观园,是对大观园整体景色的最后一次总巡礼。不过这已临近“破败死亡相继”的时候,大观园的景色已经面目全非了。至于局部景物的皴染,那就更多了。正是在这样的反复皴染中,大观园的轮廓与细部、内景与外景、山川与树木、花鸟与虫鱼等等,才纷然杂陈在读者面前,组成了一幅形象生动、可扪可触的艺术图画。需要指出的是,这种皴染是对画技的参悟,却不是对画技的照搬。它始终是与人物活动、情节开展紧密相联的,是小说整体描写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不是游离在小说之外的零碎画面。 《红楼梦》的景物描写之所以那么迷人,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细节真实与诗意的融合。曹雪芹那枝彩笔,从来不满足于对客观事物外形的刻划,总是要以彤写神,形神兼备,不仅要使你身临其境、感同身受,而且要使你浮想联翩、体味无穷。这是再现与表现的结合,是简练与含蓄的统一,是萧疏淡泊与气韵生动的融汇,代表了自宋元以来美学的最高的理想、最大的追求和最佳的成就。 通过诗词的点化,略貌写神,是使《红楼梦》景物描写真实而富有诗意的重要手段。这是曹雪芹对中国诗画配艺术传统的自觉运用。在第十七回,贾政游园之前就曾说:“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但题咏却必须是“怡情脱性的文章”,否则,“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似不妥协,反没意思。”宝玉对乃父的意见又作了补充,认为或“述古”,或“编新”,都要符合景物的实际,不然便失去了“蕴借含蓄”,显得“粗陋不雅”。《红楼梦》用诗词点化景物,就依据的是这些原则。有时“述古”,有时“编新”,把读者从景物的实,引向了诗词的虚,又用诗词的虚,补充景物的实,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收到了以少胜多的艺术效果。二十三回作者对沁芳桥的春景是这样写的: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头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风吹桃花落,这是谁都见过的普通春景,真实之极,也平淡朴素之极。但作者却用“落红成阵”句予以点化,这就使人自然联想到《西厢记·听琴》里的[混江龙]曲:“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春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春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这一点化,象接通了电源一样,立时使贾宝玉的心境、沁芳桥的物境与《西厢记》的曲境产生了感应,本来萧疏淡泊的景色,一下子变得含蓄隽永了。这还只是“述古”,“编新”的例子就更多了。别的暂且不提,且看对潇湘馆的描写: 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 “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问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阔叶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尺许,灌入墙内,绕阶随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对这个后来成为林黛玉居室的处所,作者是详尽描写的,但也只有一百五十二字,却深得柳宗元《永州八记》的神髓,写得次序井然,色色俱到,且突出了环境的幽静、淡雅、大方。不过还缺少韵味,于是有宝玉的楹联曰:“有凤来仪”,“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琼”。再加上后来的题咏:“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进砌防阶水,穿帘碍鼎香。莫摇清碎影,好梦正初长。”苏东坡曾有诗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道理何在呢?就因为居无竹不韵。宝玉的楹联与题咏,从方方面面突出了竹,这就不仅使人产生“如置身于森森万竿之中”(脂砚斋评语)的感觉,而且写出了景物昀个性。这样的去处,在大观园诸艳中,简直非林黛玉莫属了。 注彼而写此,离形写神,同样也可以使景物描写真实而富有诗意。形似与神似,是互相依存的,但却不是互相对立的。一方面,形借神韵,无神则形呆;神借形存,无形则神乖。另一方面,也可以离神写形,形中有神;离形写神,神中有形。所以中国古代文论与画论中,既强调“随物赋形”,也强调“离形得似”,同时也强调“形神兼备”。正象有多少艺术家,就有多少色彩观一样,也可以说有多少艺术家,就有多少形神观。在《红楼梦》中,用“离形写神”的手法,使景物描写真实而富有诗意,这种例子也是屡见不鲜的。刘姥姥游大观园时,走到省亲别墅的牌坊底下,“嗳哟”了一声,说“这里还有个大庙呢!”忙爬下磕头,惹得众人笑弯了腰(其实读者也会笑弯腰的),她自己却一本正经地说:“笑什么?这牌楼上字我都认得,我们那里象这样的庙宇最多,都是这样的牌坊,那字就是庙的名字。”众人问她是什么庙,她指着“省亲别墅”扁额道:“这不是‘玉皇宝殿’四字。”这里作者对省亲别墅根本一字未着,“形”遁迹了,但“神”中有“形”,而且在“神”中,更体现了省亲别墅的金碧辉煌。她喝醉了酒,误入怡红院,“只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是笑迎了出来。刘姥姥忙笑道:‘姑娘们把我丢下来了,要我磞头磞到这里来。’说了,只觉那女孩儿不答,刘姥姥便赶来拉他的手,——‘咕咚’一声,便撞到板壁上,把头蹦的生疼。细瞧了一瞧,原来是幅画儿。刘姥姥自忖道:‘原来画儿有这样活凸出来的?,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却是一色平的,点头叹了两声。”这里有醉意,却也是真情。一方面,将大观园当作画中游;另一方面,却又将画美人当作真美人。这对书中人物刘姥姥来说,是形中有神,形神兼备j对景物(画美人)来说,却是离形写神,神中有形了。这既是写入,又是写景。从写入来说,是“空谷传声,一击两鸣”。从写景来说,是“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戚蓼生:《石头记序》)。“注彼”(人)是实写,“写此”(景)是虚写。实靠虚补充,靠虚传神;虚靠实指引,靠实显形。实虚形神,两在不测;借人写景,又借景写入;人借景而趣,景借人而韵。宝玉避开大观园里的热闹,跑去慰抚画美人的寂寥,也大抵与此同。写景之妙,神乎技矣! 取喻类比,借形传神,也可以使细节的真实与诗意溶为一体。对于伟大的艺术家来说,是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的。但人们(包括艺术家)对客观事物的认识,总有多少、先后、深浅之分,再现客观事物的手段,也要受这种多少、先后、深浅的限制。一个艺术家,既要“状难状之景如在目前”,又要“含不尽之意溢于言外”,光靠以形传神或离形写神是不够的,有时还要借形传神,即借他事物之形,传此事物之神。前人所谓“画正午牡丹,无从落笔,借猫眼一线画出”(《增评补图石头记》卷五十七回回末护花主人总评),即此之谓。《红楼梦》常用确切的比喻来借形,从而使所描写的景物神情毕现。比喻,从修辞学的角度来说,可以使语言形象化;从美学角度来说,可以唤起审美再创造的联想。因为喻体的形象比起本体的形象来,要丰富生动得多,甚至本体难于描绘的形象,也可以通过喻体描绘出来。比如潇湘馆的竹,是多次被写到的,但却一次一个样儿,决无重复之嫌。二十六回宝玉病后在园中散步,“顺着脚一迳来至一个院门前,看那风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扁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这里写竹不见竹,却用“风尾森森,龙吟细细”八字以状其形其声,人们自然会从“凤尾”之美、“龙吟”之细,联想到新春翠竹的楚楚动人。接着又用“湘帘垂地,悄无人声”写其静,然后才是一缕幽香,一声长叹,写出了黛玉那句忘情的吟咏,把深闰怨女的春困幽情写得维妙维肖。这不正是宝玉咏潇湘馆诗中“莫摇清碎影,好梦正初长”的意境么?还有,贾母等人在作击鼓传花游戏,作者写其鼓声曰:“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进豆之急,或如疾电之光。”连用三个事物为喻,将喻体的特征转移到本体上去,一下子就将鼓声的先缓后急写得形象而又生动。又如秦可卿闺房中的景物,只不过是些极其普通的画、联、镜、盘、木瓜、床、帐、衾、枕等物,毫无特色可言。但作者却借用九个香艳人物的故事来状物,这就将对本体的直观性引向了对喻体的想象与联想。这些想象与联想,不仅使本来很简单的景物变得丰富含蓄,而且使读者很自然地联系它到的主人。“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王夫之:《姜斋诗话·夕堂永日绪论内编》)曹雪芹不是为景写景,而是寓意于景的。秦可卿自第五回出场,第十三回就死去了。她的故事在书中本来就不多,而“淫丧天香楼”一段又因脂砚斋的建议被删去了。但是,这位出身很苦,从养生堂里抱来的孤女,后来攀了高门,却变成了贾珍,贾蓉两代人共同发泄淫欲的奴隶,不是从这种借形传神的景物描写中可以看清她的面影么?完全可以这样说:秦可卿这个人物,不是靠情节写出来的,而是靠景物写出来的。没有这段夸张兼杜撰的借形传神,这个人物的形象,是很难象现在这样清晰的。 情节渗透,形神互藏,可赋予平淡的细节以诗意的光辉。《红楼梦》很少专事景物描写,往往是景随人出,物从事见,渗透在情节发展之中。但却景知人意,物明事理,形神互藏其宅,泛出特别浓郁的诗情画意。第二十六回黛玉夜访怡红院,被正在气头上的睛雯拒之于门外,不禁伤心落泪。接着书中有一段哭花阴的描写: (黛玉)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乌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花魂点点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因有一首诗道: 颦儿才貌世应稀,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这段哭花阴常常为人所称道,但也往往被人所误解:以为是夸张的描写赋予景物以诗意;不然,黛玉一哭,怎么会引起鸟飞花落呢?其实,这里没有丝毫的夸张,是百分之百的真实,真实得有点近于生活现象的实录。静夜鸟宿枝头,闻声必然惊起,鸟飞必然震落花朵,这是极其普通的。生活现象,谁都会有生活经验。问题是鸟飞花落本来与黛玉的“绝代姿容”、“稀世俊美”没有任何联系,而曹雪芹却将后者当作前者的原因来写,“错误”地“剪辑”起来,于是有人便误以为是夸张了。但是,诗意正好是从这“错误”地“剪辑”中泛溢出来的。倘使按照生活真实的顺序来写,说黛玉的哭声,惊起了枝头的宿鸟栖鸦,鸟飞又震落了花朵,这样当然也可以起到衬托气氛的作用,但诗意却逃的无影无踪了。曹雪芹不同于一般俗手,他用对象化的描写方法,把主观感情赋予客观事物,让情节向景物渗透,又让景物参加到情节中来。于是我们看到,情节(黛玉因吃闭门羹而哭)不再单纯是情节,它在向景物转化;景物(鸟飞花落)也不再单纯是景物,它已经参加了这场哭花阴的演出,“‘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了。在这里,情节与景物是形神互藏的,即情节借景物而更加感人,景物借情节而诗意盎然。 在景物描写中,真实的细节是生命,而诗意则是灵魂。没有生命的灵魂是空虚的,没有灵魂的生命是苍白的。景虽真,过目犹可忘;灌注以诗意,则常驻于心而不释;真实与诗意的结合,则入人者速,化人者深,感人者久。这就是《红楼梦》景物描写给我们的启示。 三 在小说文学中,景物描写作为一种艺术手段,最终是要为刻划人物服务的。它不能与人物描写争席,而要给人物描写以助力。杰出的景物描写,不仅能够“借得山川秀,添来气象新”,使读者如入山阴道中,留连忘返,领略花鸟虫鱼的自然美,而且能够景中出境,因境及人,使读者看到人物活动的环境与背景,欣赏艺术典型的形象美。《红楼梦》的景物描写,是这种艺术效果的典型体现,它将人物描写与景物描写浑然融为一体,只要提起书中的人物与故事来,就会使读者联想到与之有关的景物描写。 《红楼梦》的景物描写之所以与人物描写配合得如此协调统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它运用了人物透视法。即景物总是通过人物的眼睛去透视的,而不是通过作家的眼睛去透视的,是人物此时此地所见的景物,而不是作家此时此地所见的景物。这种方法,别的小说也偶尔采用,但不象《红楼梦》采用得如此普遍而广泛,如此自觉而精到。曹雪芹总是将人物领到某个场所,然后用“只见”二字予以逗引,让人物自己去看、去想、去评,而作家本人却退避三舍了。我们读《红楼梦》时,发现“只见”多得要死,但却从不感到烦腻,因为在这种单纯得近乎单调的形式后面,是充实丰富而又多姿多彩的内容。一个“只见就是一个角度,一个“只见”就是一个人物的眼光,一个“只见”就是一根彩线,许多个“只见”重叠起来,就是一幅具有层次感与立体感的织锦画面。这种“只见”式的散点透视,既服从于刻划人物的需要,又便于对景物反复皴染。比如对怡红院的描写,观景的人物不同,所见的景物也就不同。贾政带着宝玉及众清客游大观园时,工程甫竣,人物还未住进去,带有验收的性质,贾珍就曾向贾政说:“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所以众人眼中所见的怡红院,既概括而又全面,外景突出了蕉棠两植、怡红快绿的特点,内景突出了玲珑剔透、曲径回环的特点,又通过关于“女儿棠”的议论和题扁额的争执,突出了人物性格。元妃游园,对怡红院未作具体描写。只说是先从“有风来仪”(潇湘馆)、“红香绿玉“(怡红院)、“杏帘在望”(稻香村)、“蘅芷清芬”(蘅芜院)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百般眺览,并由元妃指出:“潇湘馆、蘅芜院二处我所极爱,次之怡红院、浣葛山庄,此四大处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这样略写十分得体,因为再让元妃“只见”如何如何,一看一赞下去,就不仅行文重复,而且显得这位出入官闱的“贵人”太小家子气,不符合人物性格了。但宝玉以潇湘馆、怡红院二处为最佳,最讨厌稻香村的人工穿凿;而元妃却“极爱”潇湘馆、蘅芜院二处,将稻香村(即浣葛山庄)与怡红院并提。这不仅反映了姊弟二人艺术兴趣的不同,而且含蓄地透露了“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的对立。因为她所“极爱”的二处,正是林、薛后来的居室,不正是所谓“二峰对峙”么?第二十六回贾芸去怡红院拜见宝玉时,所看到的就不同了—— 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各色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桶扇,上面悬着一个匾额,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贾芸想道;“怪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恁样四个字。” 这位出身低微的贾家后裔,进了怡红院,不看不忍,细看又不敢,所以他的所见,完全是一幅新奇又而怯生生的目光。但这时已是一番家居景象,增加了仙禽异鸟与匾额,不同于贾政与元妃眼中所见了。如果说贾芸对怡红院外景还可以怯生生地东张西望的话,那么对怡红院的内景就只能目不斜视地急匆匆一瞥了: 只见金碧辉煌,文章闪烁,却看不见宝玉在那里。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般大的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贾芸连正眼也不敢看,连忙答应了,又进一道碧纱厨,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撤花帐子。宝玉穿着家常衣睫,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带笑立起身来。 脂砚斋在“金碧辉煌,文章闪烁,却看不见宝玉在那里”三句旁批道:“不得细览之文”,“不得细玩之文”,“武彝九曲之文”,这是抓住了人物观景的特点和人物所见景物特点的。三十六回宝钗去怡红院,本想寻宝玉闲话,以解年倦。“不想一入院来,鸦雀无闻,一韭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镐桶子,来至宝玉的房内,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拂尘。”宝钗是怡红院的常客,自然常见不鲜,对其内外景入眼而不见了。但她此次来怡红院是为了闲话以解午倦,看到的却是一张永夏午睡图。而这张午睡图,只能是怡红院的午睡图,因为宝玉对奴婢不摆架子,所以丫头们才敢在外间横三竖四地大睡其觉。更有意思的是,这张午睡图给“梦兆绛芸轩”造成了一个典型环境。正是宝钗坐在袭人原来的位子上给宝玉绣裹肚的时候,被黛玉和湘云无意中看见了,而且就在此刻,宝钗听见了宝玉在梦中喊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宝钗一听,不由得怔了。 四 十一回刘姥姥误入怡缸院,错将书房当绣房,这就突出了怡红院的脂粉气。单是怡红院的五次写景,就一次一个样儿,一次一位人物,一次一层深意,一次一番新趣。足见这种人物透视法,对作家来说,便于集中精力去写人,顺手带出写景,收到人景双绝的艺术效效果对读者来说;避免了那种大段大段写景带来的沉闷之感,产生了类似于古典戏曲里那种“景在人身上”的审美感受,在欣赏人物形象的同时,欣赏了兰不胜收的诸般景物。 《红楼梦》不仅运用人物透视法去借人观景,而且经常用景物透视法去借景鉴人。这种景物透视,有时是人物透视昀折射,即通过此一人物所观察到的景物,去反映彼一人物的性格。前举怡红院的景物描写就是这样,而且几乎所有主人公居室的景物描写,都与这种方法有关。例如第四十回众人眼中的蘅芜院景物:“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瓯、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贾母觉得姑娘房子这柠素净是个忌讳,建议添上石头盆景、纱照屏和墨烟冻石鼎,也只是淡中求艳而已。这淡、艳、冷的景物,不正是主人公性格的写照么i这种景物透视,有时又是人物透视的反射,即此人观察到的景物,反映此人的性格。第三十五回,黛玉从怡红院回到潇湘馆,—— 不防廊上的鹗哥,见林黛玉来了,“嗄”的一声扑了下来,倒下了一跳。因说道:“作死的,又扇了我一头灰!”那鹦哥仍飞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黛玉便止住脚步,以手扣架,道:“添食水不曾?”那鹦哥便长叹一声,竞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依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黛玉、紫鹃听了,都笑起来。 在这个人景相怜的场面中,黛玉看到的是鹦鹉学舌,而鹦鹅所学的对象却是黛玉,即人物透视所见的是景物,而景物又反射回来透视人物了,鹦鹉学舌是一般,而鹦鹉吟《葬花辞》却是特殊;反之,能学舌的鹦鹉是一般的鹦鹉,而能吟《葬花辞》为鹦鹉就只能是潇湘馆的鹦鹅了。一般的鹦鹉学舌只能有景而无人,唯其吟《葬花辞》的鹦鹉才能借景而鉴人。技巧昀运用,原是不能脱离对生活的妙悟的。 虽然,“石有三面,佳处不过一峰;路看两蹊,幽处不窬一树”(戚蓼生:《石头记序》)。《红楼梦》最佳最幽的景物描写,莫过于情景交融了。情景交融,这本来是诗词散文中惯用的手法,但到了小说中,却往往并不容易掌握。这是因为小说中的情景交融,要“交”在人物身上,而不是“交”在作家身上。而人物是活动在故事情节之内的,其感情缘事而发则易,缘景而发则难。所以非大手笔,不是仅把景物描写当作一种风光点缀,忽略了情景交融,就是虽然注意到了情景交融,却很难作到浑然一体。《红楼梦》的景物描写,在情景交融手法的运用上,达到了尽善尽美的程度,这是小说艺术发展到成熟阶段对作家提出的高标准要求,也是曹雪芹对小说艺术的重大贡献。 艺术是不能剪裁成为碎块的。一种手法的运用,总是在与其他手法的配合中才能显出自己特异的光彩。曹雪芹在写景时利用人物透视法,这给情景交融帮了大忙。它将最物展现在人物的眼底,经过人物性格的过滤,这就大大消减了主体与客体之问的距离,给情与景的相互沟通架设了最佳导线。只要故事情节稍事逗引,景中情与情中景便纷至沓来。 景中情是以景为主,以情为宾的,交融的惯常轨迹则是景为情媒,情因景迁。慧紫鹃情辞试莽玉,致使宝玉急火攻心,大发痴狂,除了林妹妹不许别人再娃林,见了西洋自行船玩具以为是苏州派来接林妹妹的。后来大病初愈,于清明这日拄杖闲游,只见众婆子各司各业,“也有修竹的,也有?树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的,种藕的。”这是一副春耕图,众女儿们正在观景取乐,见宝玉来了,湘云却道:“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这儿的此景本无此情,是靠了情节的补充才情趣盎然的。宝玉被打趣之后去瞧黛玉,来至沁芳桥堤一带,—— 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枝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I不觉到‘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红叶成阴予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绿颜似缟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曹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叶子,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自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了?”这里的景只不过一柳、一杏、一雀而已,但它们牵引出的情思,却如石投水面所激起的涟漪一般层出不穷。这儿所展现出的画面,正好与《葬花辞》中“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闰中知有谁?”“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的意境相合拍,但又犯而不犯,在感情的不同流向中,显出了性格的差异。驱使宝玉由景生情的桥梁是“绿叶成阴子满枝”(杜牧)和“莫待无花空折枝”(杜秋娘)的诗句,这说明若非宝玉的诗人气质,感情断不会如此丰富。遇事遇物而反复推求,这是宝,黛思维的共同特点,这就使景中之情显出了层次感。但感情的流向却又受着各人性格的制约,宝玉的性格特点是“情不情”,因此,他才能由“子满枝”的杏树去反复推求与他关系本不密切的邢岫烟。而黛玉的感情无论怎样丰富却决不外溢,她的“情情”的性格特点,就决定了她的感情只在她与宝玉之间流动。这只要举一下驱使黛玉由景生情的例子,就看得十分清楚了。黛玉去怡红院探宝玉病回到潇湘馆,—— 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冷冷”二句来,因暗暗的叹道:“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I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第三十五回)两两相较,虽然都是以景为主,以情为宾,景为情媒,情因景迁;但却“媒”得如何不同,而“迁”得又如何相异呀!这样的景中情,显然得益于诗词散文的滋养,但却因为人物性格的渗透与故事情节的逗引,更加仪态不凡,意味隽永了。 情中景不同于景中情,它是以情为主,以景为宾的,交融的惯常轨迹则是情为景信,景随情变。同一景物,不仅会人们感情的不同显出不同的色彩,而且即使是在同一人的眼中,也会因时间地点的推移,随着感情的变化而变化。当除夕祭祖时,贾府的宗祠两旁联楹高悬,古器杂陈,“白石甬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里面香烛辉煌,锦幛绣幕,虽罗列着神主,却看不真切。”(五十三回)俨然是一派欢乐兴旺的景象。谁知到了翌年的中秋之夜,却完全笼罩在一片阴森可怖的气氛之中了:贾珍带领妻子姬妾赏月作乐,正在魄醉魂飞之时,—— 忽听那边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悚然疑畏起来。贾珍忙厉声叱咤,问:“谁在那里?”连问几声,没有人答应。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叉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一语长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柄房有开阎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凉飒起来;月色惨淡,也不似先明朗。众女妇人都觉毛发倒竖。(七十五回) 这里显然有“异兆发悲音”的迷信色彩,但景随情变却也是十分明显的。潇湘春团时,宝玉眼中所见景色为“风尾森森,龙吟细细”。可是到八十回以后,贾府抄没,黛玉亡故,宝玉再造潇湘,景色已变为“落叶萧萧,寒烟漠漠”(庚辰本二十六回脂批中旬),可惜我们已见不到这节感人的文字了。黛玉在高兴的时候,也曾对李义山“留得残荷听雨声”诗句的意境表示欣赏。但是,当她烦闷的时候,却让凄凉之情渗透了风帘雨幕。四十五回在她闷制风雨词之前,便听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之后,因感念宝玉送燕窝之情,又羡慕她有母有兄,自己唯独宝玉一知己,况“终有嫌疑”,于是“又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汨来,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了。”在这幅艺术画面里,我们所看到的情是景中之情,景是情中之景。景语,情语,都化作林黛玉的灵魂了。 景中情与情中景,虽然主宾易位,轨迹向背,但却彼此互藏,实不可离。正所谓“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离,唯意所适”,“神于诗者,妙合无垠”(王夫之:《姜斋诗话·夕堂永日绪论内编》)。以此论红,拟或可得其妙谛于一二焉。 每读红楼,总觉曹雪芹无意于写景。偶或逸笔流彩,遂为景物增色,常令画师汗颜。贾家四姑娘应她的大姐之命所题咏的那首诗虽然平平,但其中“景夺文章造化功”之句,却既道出了大观园的景色之妙,也为曹雪芹的写景艺术作了的评。 八二年十一月十八日写毕于西北大学 ① 戌本第七回朱眉批:“余素所藏仇十洲《幽窗听莺暗春图》,其心思笔墨已是无双,今见此阿凤一传,则觉画工太板。” 原载:《陕西师大学报》1984年第2期 原载:《陕西师大学报》1984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