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常听老人说:“开谈不说《 红楼梦》 ,纵读诗书也枉然。”很不解其意,后又看到人们在谈论《 红楼梦》时,因双方争执不下,“遂相姐龋,几挥拳头”,颇不解其衷,再后看到观众为宝黛影视形象而“感叹唏嘘,声泪俱下”,自己也在不觉中融入角色。为什么这个小说能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又有如此广泛的社会意义呢?细细研究一下,不难看出:作者不是孤立地去描写宝黛这个爱情悲剧,而是以这个恋爱婚姻悲剧为中心,写出了当时具有代表性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兴衰,并且为了表现其中丰富复杂的社会生活以及服从作品中矛盾斗争和人物性格发展的要求,把众多人物和复杂、纷繁的事件组织在一起,彼此制约,交错发展,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艺术结构,这条结构的内部百面贯通,筋络相连,纵横交错,同时又主次分明,有条不紊,紧紧地抓住读者的心,让读者抱有强烈的好奇心去探知下文情节发展如何。当然不仅此一点,《红楼梦》 更引人之处是作者对一些主要人物,通过不同的情节,从不同角度层层深入地镂刻出他们最主要的性格特征:如宝玉对女孩的热爱和同情,黛玉的孤高自许和多愁善感,宝钗的虚伪和会做.认。同时作者又善于在那些性格相同,年龄十分相近的人物中,把他们细微的性格差别明显地表现出来;妙玉的孤高和黛玉的孤高不同,史湘云的豪爽与尤三姐的豪爽有别;平儿的温顺中透露出善良,袭人的温顺中表现出世故,凤姐的泼辣中藏着狡诈,探春的拨辣中体现着严正,……这一切都使读者为之倾倒、感动。 基于作者对这一切的细心刻画.足以使读者为情节而吸引,为人物而感动,为酒阑人散、月冷灯黄而悲凉。既然有了广大的读者,当然会产生如此大的影响,也必然会有如此广泛的社会意义。 由此,为进一步具体、形象地了解《 红楼梦》 的妙处,不妨以高中课本《 林黛玉进贾府》 为例,看看作者是怎样初步展现贾府?怎样拉开红楼梦故事发展的帷幕?怎样把贾府的一批人物活生生地摆在读者面前?同时作者又以怎样的笔力介绍了人物隐秘的性格?又如何把少、物.置于一个广阔的社会背景下来写?这户切又是怎样组成一条有“人情味”的线索的?细读几遍《林黛玉进贾府》 ,就会看到其中人物出场的描写,是很讲究的。实际上,当林黛玉刚进贾府时,并不是一下子就看见“一大群人,而是经过作者精心构思和巧妙安排,让人物逐个先后出场。当黛玉到了正屋大院,刚进门时,首先是“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她是外祖母。”这极符合常理。因为贾老太太只有贾敏一个女儿,后文曾交代这样的话“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 … ”在林黛玉到来之际,必要急来见面询问贾敏如何得病,如何请医送药,如何送死、发丧等情况,同时贾老太太又是贾府里地位和威望最高的人,是“老祖宗”,自然进贾府后第一个见到的便是她。二人搂抱痛哭一阵后,贾母又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而对刑夫人、王夫人、李纨以匆匆的口气一指带过,因为在这里他们三人不是主要人物,故作者没有用过多的笔墨,并且按封建家规,媳妇们是经常要在婆婆面前侍候起居的,所以贾老太太出场时,连带出这三个人,很合情理的。接着贾老太太又说:“请姑娘们来,今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这样,迎春、探春、惜春三姊妹就很自然地集体出场了。在这里“三春”的出场,作者没有用泼墨的人物语言来表现人物性格,而是用描述性的语言介绍了她们的衣着、神态,可以说是只见其人,未闻其声,这又是作者成功之笔。 在这里作者除介绍三人的一般情况和性格特征外,同时还有意造成一种“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的气氛,以等待下一个重要人物― 王熙凤的出场。作者就是这样在日常小事件的描写中有意制造氛围,以掀起更大波澜,使情节有起有伏,尽量避免给读者产生沉闷的感觉,极其深入、细腻、成功地揭示出人物的精神面貌和情节的悬念设制。正是在这种气氛下,忽听后院一声笑语:“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这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出场方式,与前面“三春”无声的到来,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照,给人印象极为深刻,同时她的到来也打破了先前悲伤、郁苦的气氛,人物情绪也暂为一新,刹时明郎。 王熙凤出场后,整个场面就为她所占据了,情形也与先前大大不同:一直很悲伤的贾母,现在开始“笑”了:“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她‘凤辣子’就是了。”从这里贾母与她的戏谑,既可以看出她泼辣的性格,又反映了她深得贾母的宠爱,在贾府中有着特殊的身份和地位。这一系列描述, 一方面符合王熙凤的性格和能力,另一方面也由于她地位的重要,作者才在下文又给予她较多的笔墨,可以说王熙凤的“一语未了”便把这次会见掀起了一个高潮。接着作者通过对王熙凤外部描写(包括服饰和肖像),表现出人物的性格特征和精神世界,在她那美貌的外壳中透露出贪婪与俗气;在表面十分机灵的做作中,有着刁钻、狡黯,隐藏着一颗叵测的心:对上馅媚奉承,对下蛮横欺诈。当王熙凤进来拉黛玉的手说话时,她因为黛玉自幼丧母,所以“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说着便用手帕拭泪,当贾母阻止她时,就“忙转悲为喜… … ”。原来她的“悲”和“喜”只是根据环境的需要而制造出来的,她的“悲”和“喜”与她内心的真正感情是毫不相干的。通过这样几句外形描写和行为表现的介绍,就把王熙凤这个人物从表到里的主要特点(泼辣和虚伪)十分精确地勾划出来了。从表面看,作者对王熙凤出场的刻画,句句都是赞美,但透过字面,却又处处看到贬斥,这种寓贬于褒的艺术手法,别开生面,最能表现出王熙凤的才能和性格特点。 《 红楼梦》 之所以脍炙人口,除了有完整情节外,文字的腾挪跌宕、波澜起伏更是精彩,《 林黛玉进贾府》 中的人物出场描述体现了作者文字上的功夫。 在王熙凤到来的高潮过后,贾母即命“带黛玉去见两个舅舅去”,而结果呢,贾赦说:“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到伤心,暂且不妨相见。”贾政也因为今天“斋戒”去了,故都没有见着,而无论在血缘上还是在礼规上,两位舅舅都是必须见的,但在文章情节上如果一个个见面问候,黛玉在此一定还要再交待一下前文与贾老太太叙说的关于贾敏的情况,则文字必然枯燥罗嗦,很不好写。于是,作者便避难就易。对贾政、贾赦采用了虚写,既做到了理之所必见,又避免了实见时描述的困难。而且这里的虚见又和前后必须要有实见相互配合,使文章显得抑扬顿挫、波澜起伏。 此后,作者用了相当多的文字写黛玉从宁府回到荣府的一路所见及回荣府后,王夫人和黛玉的谈话,黛玉与贾老太太一起进餐… … 等等。作者的笔锋似乎已从写人物出场转向对贾府其它方面的描绘了。然而这一切描写,恰是作者在为另一个更高潮的人物出场做铺垫。因此,当吃完饭后,贾母命令其它人“你们去罢”,她和黛玉二人刚要说几回话时,“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厂环进来笑道‘宝玉来了’。”这一声“宝玉来了”,掀起了这次人物出场的最高潮。整天在“内筛厮混”的宝玉,本来黛玉一进贾府最容易碰面的,然而作者偏偏打发他今天“往庙里还愿去了”。一直拖到晚饭后,其它人几乎都不在场了,才让他回来和黛玉最后相见,作者这样安排,一方面是为了突出黛玉和宝玉的主人公地位,同时便于集中笔墨来写他们的相会,以掀起最后的高潮。另外,贾宝玉和凤姐出场的文字虽然都是极精彩的细节描写和传神的形象刻画,但写法绝不雷同。这是由于他们不同的身份、地位和性格特征决定的。宝玉出场时的“一阵脚步响”和凤姐出场前的“我来迟了”的笑声都是各人独有的,这都只是性格特征的表现。贾宝玉的出场,不仅排到最后,而且事先还做过一番渲染,主要是王夫人对黛玉的交底,说宝玉是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 “他的嘴里有天无日”,疯疯傻傻加上黛玉幼时听母亲说过:这个宝玉玩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欢“内筛厮混”等等。这样,读者也就和黛玉一起,觉得“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当作者完成了这样一番铺垫之后,摆到黛玉和读者面前的宝玉却完全是另一个青年公子的形象,尤其是宝玉接连两次亮相,由形到神的描绘,不仅黛玉“吃一大惊”,就是读者也因前后截然不同的对照,而留下强烈的印象。这种欲扬先抑的艺术手法在这里获得很大的成功。同时对黛玉和宝玉两个主人公的不同性格、相同心理做了细致入微的描述,黛玉“一惊”,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到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如此?”宝玉“一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这一情节很自如地插在宝玉出场中,不仅表现出黛玉的处处留心、事事谨慎的性格,同时交代说明了宝玉在贾府中的特殊地位,为后文三人波折的相处做了伏笔。 在宝玉出场后,是通过黛玉所见对他进行了客观的描述,而对宝玉内在性格的刻画则主要体现在作者为他别出心裁所写的两首《 西江月》 中所谓“无故寻愁觅恨”, “有时似傻如狂”这常常是宝玉外形特征的表现,而“行为偏僻性乖张”, “于国于家无望”, “古今不肖无双”,却是宝玉内在性格核心,作者在此把他置于一个广阔的社会背景下来描写,描写他蔑视世俗,独立不羁的种种表现,这正体现了主要人物一一贾宝玉对功名利禄不屑一顾的品格。他是封建社会的一个叛臣逆子,而不只是一个风月场中的情痴情种。作者之所以如此落笔,并非故做玄虚,而是从反面的眼光来刻画正面人物。因为封建正统派,越是对贾宝玉深恶痛绝,越证明贾宝玉的叛逆性及其在封建地主阶级事业中的破坏性。所以,从表面看,《西江月》 中句句都是对贾宝玉其人的讽刺,但透过字里行间,却又处处看到作者对宝玉性格的赞美。这种欲赞还讽、寓褒于贬的别致手法不仅最生动准确地刻画出宝玉的身份、地位和性格特征,而且与前文作者对王熙凤刻画所用的寓贬于褒的艺术手法相互映照,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明。就这样,为了适合情节的需要,在《林黛玉进贾府》 中,作者对人物出场的描写,采用了不同的手法:有的先出场,有的后出场;有的单独出场,有的集体出场;有的见其形,不闻其声;有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有的预做介绍,充分铺垫,引起悬念;有的出场后即以一连串的语言、行动描写,让其充分亮相,有的还反复亮相。这种艺术性的描写手法,使作品骤然生辉,也使得整个人物出场充满“人情味”。 原载:《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1998/0 3 原载:《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1998/03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