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网络式”叙事结构,顾名思义,即叙事的线索犹如一面铺开的大网,纵横交叉,而又井然有序,纲明目晰。石昌渝先生认为,网状结构“是指小说情节由两对以上的矛盾的冲突过程所构成,矛盾一方的欲望和行动不仅受到矛盾另一方的阻碍,而且要受到同时交错存在的其他矛盾的制约,而冲突的结果是矛盾的任何一方都没有料到的局面”,并认为“这种结构切近生活的实际情形,是小说结构的高级形态”〔1〕。在《红楼梦》〔2〕之前的章回小说中,只有《金瓶梅》最接近这种结构形态。之所以称其为“接近”,是因为这部小说中的确存在着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但所有的矛盾又都围绕着西门庆展开。例如,潘金莲与李瓶儿、孙雪娥、宋蕙莲等人之间都有利害冲突,但归根结底是因为西门庆的缘故。所以将其归之于辐射式更为妥当。《红楼梦》则不同,其情节线索既有平行的经线,又有交叉的纬线。经纬之间的关系或隐或显,似断实连,微妙而又合理,变幻而又有序。这一切都由其结构之道所决定。 一 《红楼梦》的结构之道在于多角度、多层面地揭示出人生的大苦痛与大不幸,这可从全书的前五回中找到答案。首先是贾宝玉的人生悲剧,所谓“风尘碌碌,一事无成”、所谓“愧则有余,悔又无益”、所谓“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都是对贾宝玉人生道路的概括与总结,并指出了其悲剧的结局。其次是女儿国的悲剧,太虚幻境中那一幅幅对联、十二金钗的判词以及“红楼十二支曲”,都是对闺阁中“异样女子”人生道路的概括与总结,并指出了她们的悲剧结局。再次是以贾府为代表的贵族家庭的悲剧,跛足道人念的《好了歌》、甄士隐的《好了歌解》以及“飞鸟各投林”的曲子,都是对贵族之家兴衰际遇的概括与总结,并指出了其悲剧结局。以上的三重悲剧构成了全书的三条主线,或曰三条经线。 可以看出,这三条经线之间不是从属关系,是平行关系。宝玉的人生悲剧既涵盖不了女儿国的悲剧。也涵盖不了贵族家庭的悲剧。同样,另两重悲剧也无法涵盖宝玉的人生悲剧。那么这三重悲剧之间有没有主次之分呢?有的学者认为家庭悲剧是结构主线,如张稔穰先生曾经指出:“《红楼梦》的结构主线便是贾府由‘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到‘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衰败过程。其他矛盾线索所反映的矛盾冲突、人物命运,都发生在贾府由盛到衰这个大的过程之中,都是与贾府的兴衰休戚相关的。”〔3〕也有的学者认为宝玉的人生悲剧是结构主线,如张锦池先生曾指出:“必须看到这三种悲剧在《红楼梦》中不是平列的,无主次的,最主要也是处于中心地位的,是贾宝玉的精神悲剧。”“贾府的历史悲剧和青年女子的人生悲剧又可共同看作贾宝玉精神悲剧的典型环境。”〔4〕需要说明的是,张锦池先生没有称宝玉的“人生悲剧”,而是称“精神悲剧”;并认为除了以上三种悲剧外,还有宝玉的爱情悲剧和婚姻悲剧,从而使全书构成了“三正一闰”的结构。我则将宝玉的爱情悲剧、婚姻悲剧与精神悲剧合为一体,统称之为“人生悲剧”,与女儿国的悲剧、家庭的悲剧鼎足而三。 之所以对《红楼梦》的结构主线没有统一的认识,正说明这三条经线有着各自的独立性。人们可以见仁见智,而不一定非要用“主次”加以区分,这是其与“单体式”结构最明显的不同。在“单体式”结构的小说中,其主要矛盾一目了然,因而其结构主线也清晰可辨。如《三国演义》虽有魏、蜀、吴三条叙事线索,但它们共处于三国争雄的矛盾中,全书的主线就是三国争雄这一条,其他线索都从属于它。再如《金瓶梅》,西门庆的贪财好色以至于纵欲而亡是全书的主线,其他人物情节都由此生发展开。《红楼梦》则不同,贾府的家庭悲剧固然是宝玉人生悲剧发生的典型环境,但贾府的悲剧本身也有其存在的独立价值。同样,贾宝玉的人生悲剧确实发生在贾府由盛到衰的大过程之中,但宝玉的人生悲剧本身更有着不可替代的独立价值。可以这样说,《红楼梦》中的三种悲剧是价值不等、性质不同的悲剧。 从总体上来说,宝玉的人生悲剧和青年女子的悲剧,是有价值的东西被毁灭的悲剧;贾府的悲剧则是无价值的东西逐渐灭亡的悲剧。宝玉的人生观与封建正统观念格格不入,他是一个与现实社会、政治、道德背道而驰的人,他既不被社会所用,也无力挽救这家国颓败的命运。他以“保全真性”作为人生理想并将其付诸现实生活中,对禁锢人性、扼杀个性的封建专制表示了强烈的不满。但是,宝玉的理想在现实生活中却不能如愿以偿,他不止一次地领悟到了人生的苦恼,而又找不到其他出路,最终只能“悬崖撒手”,遁入空门,他的悲剧是时代先知者的悲剧,是觉悟后却找不到出路的悲剧。宝玉的悲剧又集中表现在他与黛玉的爱情悲剧上,他们之间的爱情有着共同的思想基础和真挚的感情基础,是一种带有强烈个性色彩的进步的爱情。然而这种爱情却与贾府的根本利益相冲突,因而必然要遭到家长们的坚决反对,最终导致了这一爱情的悲剧结局。 与宝玉的人生悲剧相比,《红楼梦》中女儿国的悲剧更为多样,也更为震撼人心。黛玉、尤三姐、晴雯的含恨而逝,是个性遭到戕害的悲剧;李纨、宝钗或独守空闺,或自我压抑,是恪守礼教者的悲剧;元春、尤二姐的不幸是顺从者被蹂躏的悲剧;探春的远嫁、妙玉的受难是高傲者被摧残的悲剧;惜春的出家是绝望者的悲剧;王熙凤的“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生命”,是才高者必然的悲剧。这些青年女子,诚如叙述者所说:“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但她们无一例外地都以悲剧结束了各自的一生。 贾府的悲剧与以上两种悲剧不同,是荒淫腐朽的贵族必然衰败的悲剧。作为贵族之家,必然“生齿日繁,事物日盛”,否则就称不上是钟鸣鼎食之家。在这种环境中生活的贵族后代,难免不安富尊荣,甚至于寻欢作乐、奢侈靡费、醉生梦死。再加之政治风云的瞬息万变、统治者内部的相互倾轧,贾府衰败的悲剧命运也就不可避免。显而易见,上述三重悲剧各有其价值,因而作为三条经线也就各自独立,不可相互取代。 二 当然,尽管《红楼梦》的三条经线各自独立,但并非是三个互不关联的故事。它们不仅处在一个共同体之中,而且有着密切的关系,这首先表现在三条经线有一个共同的创作主旨,这就是“真空假有”的哲学命题。 作者在第一回便告诉人们:“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所谓“梦”、“幻”者何也?作者又借僧道二仙师之语说:“那红尘中有却有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这正是作者“历过一番梦幻之后”的人生感悟。跛足道人唱的《好了歌》、甄士隐作的《好了歌注》,归结起来也不过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之意。还有那位“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的“空空道人”;以及“太虚幻境”中的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都表明了《红楼梦》的创作主旨便是“真空假有”。这一创作主旨便是三条经线的灵魂。 《红楼梦》描写了以贾府为首的四大家族由盛到衰的全过程,由盛到衰,即由假到真,由有到无。正因为曹雪芹能够及时地从梦幻中醒来,才痛切地感受到了人生如梦的悲哀,才为贵族家庭“忽喇喇似大厦倾”的颓势唱出了这首无可挽回的哀歌。《红楼梦》倾尽心力为那些闺阁女子昭传,但她们却无一例外地经历了不幸的一生,所谓“怀金悼玉”、“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即是此意,这也是曹雪芹对人生的一种彻悟。《红楼梦》委曲婉转地描写了宝玉、黛玉、宝钗之间的爱情纠葛,但“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到头来不过是“声色之幻”而已。《红楼梦》还寄寓着作者“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的身世感叹,“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这仍然是一种沉痛的幻灭感。正是在这一创作主旨上,三条经线紧密地联为了一体。 这种创作主旨上的关联有着重要的结构作用。试想,妙玉的故事也好,尤三姐的故事也好,怎能与贾府的兴衰相联系?怎能与宝玉的人生道路相联系?黛玉葬花与探春理家又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宝玉挨打固然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情节,但与风姐弄权却无法联系,然而这些却无一例外地都在创作主旨所统领的三条经线之内,从而使他们成为了一个整体。 其次,在逻辑关系上三条经线也紧密相联,这是其与“缀段式”结构的不同之处。在“缀段式”结构的小说中,叙事线索也可能不止一条,但各叙事线索之间在逻辑上是独立的,因而可以任意改变其在小说中的位置。如《水浒传》中的林冲被逼上梁山与武松、李逵等人的走上梁山就没有什么逻辑上的关联;再如《西游记》中三打白骨精与三盗芭蕉扇之间也没有什么逻辑上的关联。但在《红楼梦》中情况就不同了。宝玉的人生悲剧也好,女儿国的悲剧也好,都与贾府由盛到衰的过程相同步,而且互为因果。贾府的家长们一手制造了宝玉的爱情婚姻悲剧,制造了上至元春、黛玉,下至晴雯、金钏儿的悲剧。宝玉及众青年女子的悲剧又加剧了贾府的衰落,尤其是宝玉的人生悲剧,直接表明了贾家的一蹶不振。 贾府的家长们一手制造了宝玉的人生悲剧。宝玉的人生观与封建正统观念格格不入,他以“保全真性”为人生理想并将其付诸现实之中,因此他最不喜读书,并对那些“读书上进的人”,“起个名字叫做‘禄蠹’”,又称这些人为“国贼”。他认为八股文不过是“沽名钓禄”之阶,他最讨厌科举、仕途经济“这些道学话”,“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事”,痛斥所谓“文死谏”“武死战”“都是沽名钓誉”。他对禁锢人性、扼杀个性的封建专制表示了强烈的不满:“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为了追求个性的自由,他冲破种种障碍,与戏子蒋玉菡交为挚友。当他看见仆人茗烟与丫鬟幽会时,不仅不斥责,反而提醒那丫头快跑。他无视封建宗法的等级规定,力求自由平等的人际关系。在大观园内,他从来不摆贾府第一公子的架子。对子侄辈从不求礼数,“弟兄间亦不过尽其大概就罢了”。 然而,宝玉对个性复归的渴求和“保全真性”的理想遭到了贾府家长们的无情压制和扼杀。与蒋玉菡平等交往,成为被贾政痛打的导火索;其根本原因则是他没有按照家长们的意志行事。父亲如此,母亲亦是如此。身患重病的晴雯被拖出怡红院,在母亲面前,他不敢说一句求情的话,只有在母亲走后,他才倒在床上号啕大哭。不仅父母如此,即使是特别疼爱他的贾母以及特别关照他的凤姐,也是如此。他希望与志同道合的林妹妹结为百年之好,但上至贾母,下至凤姐,无一例外地为他安排了另外的婚配对象。宝玉想做的事不能自由自地去做,他不想做的事却又被逼迫着去做;他愿意交往的人不允许他去交往,他不愿意相见的人却被逼着去相见。贾政虽是他的亲生父亲,但却是他最不愿相见的人,只要一听说贾政叫他,便“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路上遇见父亲,便像老鼠见了猫儿一般,“不觉得倒抽了一口气”。听到贾政要考他学业,“便如孙大圣听见了紧箍咒一般,登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自在起来”。他最憎恨贾雨村之流的国贼禄鬼,但出于贾政的命令又不能不去相见。面对冷酷无情的封建礼教和家长专制,宝玉由色悟空,最终皈依了佛门。 宝玉的人生悲剧显然是由贾府的家长们一手造成。但反过来看,宝玉的“悬崖撒手”、遁入空门,同样也宣告了贾家的彻底衰亡。早在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作者便借冷子兴之口告诉人们:“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宁国府的贾敬“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贾珍“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荣国府的贾赦好色无能,贾政色厉内荏;贾琏庸俗无耻,贾环心术不正。惟独宝玉“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贾母“爱如珍宝”。可以这样说,宝玉是贾家的希望和寄托。一旦宝玉摈弃了这个家庭,贾家也就没有任何希望了。正如《飞鸟各投林》所说:“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三 《红楼梦》的网络式结构,不仅表现在三条经线之间既独立又相连,而且还表现在众多纬线与三条经线纵横交叉,编织成网。这些纬线或粗或细,或长或短,或隐或现,或明或暗,巧妙地穿插于三条经线之间,如刘姥姥三进荣府、贾雨村仕途沉浮、秦钟短命夭折、蒋玉菡爱情波折、柳湘莲人生遭遇等等便是。 刘姥姥三进荣国府是贯穿始终的一条纬线,通过她这一特殊的视角不仅展示了贾府由盛到衰的全过程,而且连接着凤姐、巧姐等人物的命运, 并且烘托着宝玉、妙玉、鸳鸯等人的性格。我们可以看到,实际描写贾府由盛转衰,便是以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第六回开始的。这一回的作用,甲戌本回后的一段脂批说得非常透彻:“‘一进荣府’一回,曲折顿挫,笔如游龙,且将豪华举止令观者已得大概,想作者应是心花欲开之候。借刘妪入阿凤正文,‘送宫花’为‘金玉初聚’为引,作者真笔似游龙,变幻难测,非细究至再三再四不记数,那能领会也。”刘姥姥初到荣府门前,“只见簇簇轿马”,“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呢”。寥寥数语,便画出了贵族之家的豪华气象。刘姥姥进了凤姐屋内,“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未见凤姐,先见平儿。刘姥姥眼中的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难怪刘姥姥误以为这就是凤姐呢。就在刘姥姥与凤姐说话的一会儿功夫,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又有贾蓉前来借玻璃炕屏,足见凤姐的权力和派头。刘姥姥形容贾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是对贾家现状的恰当比喻。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是在第三十九回,与一进荣府相比,这一次对贾府富贵气象的描写更加细致入微。不管是虚写,还是实写,都以刘姥姥为视角。虚写之处如刘姥姥听见周瑞家的说起螃蟹,便感叹道:“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的了。”实写之处如刘姥姥亲眼看到的贾府的衣食住行,尤其是黛玉、宝玉等人的卧室以及酒席上的美味佳肴,足可见出荣府当时的富贵豪奢。更有意思的是借刘姥姥讲故事刻画了宝玉“痴情”的个性,刘姥姥虽然是信口开河,宝玉却偏要寻根究底。借刘姥姥在宴席上逗大家开心,刻画了凤姐和鸳鸯机灵狡黠的个性。借刘姥姥栊翠庵饮茶,刻画了妙玉爱洁的个性。最后,黛玉的《携蝗大嚼图》依然是借此为题,刻画了黛玉聪明而又尖刻的个性。 刘姥姥三进荣国府发生在八十回之后,但甲戌本第六回的回前脂批中已透露了一些信息:“此回借刘妪,却是写阿凤正传,并非泛文,且伏二进三进及巧姐之归着。”续书根据这一线索,在第一一三回和第一一九回安排刘姥姥两次来到荣国府。第三次进荣府,贾家已被抄家,凤姐“骨瘦如柴,神情恍惚”,已是病入膏肓。听说刘姥姥来了,不顾自己的病情,坚持请刘姥姥进来。说了一会儿家常话后,平儿拉着她走了出来。就在这时,凤姐愈加不好,将巧姐托付给了刘姥姥。凤姐去世后,王仁、贾环等串通一气,要将巧姐卖给外藩作奴婢。就在这危机关头,刘姥姥又来到荣府,冒着风险救出了巧姐。可见刘姥姥三进荣府是将贾府兴衰及凤姐一生经历等经线编织成网的重要纬线之一。 贾雨村的宦途沉浮也是贯穿始终的一条纬线。第一回中贾雨村功名淹蹇,多亏甄士隐慷慨相助,方得进京应考,高中进士,升了知府。但不过两年便被革职,担风袖月,四处游览,因此得以成为林如海的西宾,并与贾家有了关联。闲游中又与老友冷子兴相逢,听到了对荣国府的一番演说。恰巧朝廷起复旧员,林如海又要送女儿黛玉去贾府,便促成了贾雨村“夤缘复旧职”,重新登上了仕途。他任应天府知府后,“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由这件案子,贾雨村知道了本省“护官符”的利害,“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并写信告知了贾政及王子腾,从而引出了薛姨妈一家来京投奔贾府。贾雨村第一次仕途沉浮的作用的确不小,一是点明了“假语村言”的题旨,二是将林黛玉送入了贾家,三是让薛宝钗也来到了贾府。 贾雨村不仅在实写、明写中发生着结构作用,有时还在虚写、暗写中发生着作用。宝玉挨打的重要导火线之一便是由这位贾雨村引起,但他却始终没有正面出场。第三十二回中,宝玉正和史湘云、袭人说笑,忽然贾政命宝玉出去会见贾雨村。宝玉听了,“心中好不自在”,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这说明贾雨村是贾府的常客,而且每次来贾政都要命宝玉前去相见。宝玉从内心不愿同贾雨村交谈,难怪贾政训斥他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咳些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那半天你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藏葳蕤蕤。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咳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却是为何?”这次贾雨村虽未正面出场,却起到了两个作用:一是刻画了宝玉的个性,一是导致了宝玉的被打。第四十八回再次以侧笔来写贾雨村,他为了奉承贾赦,陷害石呆子,抄得古扇献予贾赦。这一切全从平儿口中说出。第五十三回贾雨村升为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第七十二回贾琏与林之孝有一段关于贾雨村的对话,从中可以得知贾雨村又降了职。贾琏说得好:“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但贾政及贾珍却与他来往密切,这就为后来的情节埋下了伏笔。 在续书中,贾雨村继续或明或暗地起着贯穿作用。第九十二回贾府与冯紫英说起了贾雨村,贾政说道:“几年间门子也会钻了。由知府推升转了御史,不过几年,升了吏部侍郎,署兵部尚书。 为着一件事降了三级,如今又要升了。”贾政联想到了甄家的被抄家,感到了做官的可怕。这就预示了贾家同样的不幸。第一○三回贾雨村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税务,在急流津遇见了甄士隐。甄士隐已超然物外,不肯说破前因。贾雨村却名利关心,眼见甄士隐所在的庙起火,也不去相救。第一○四回接着写贾雨村处置醉金刚倪二,倪二的妻子找贾芸说情,从而与贾家相联系。贾雨村又与贾政在朝中相见,交待了贾政降调的经过。第一○七回借路人之口虚写贾雨村在贾家获罪之际,“狠狠地踢了一脚”,使荣、宁二府终被抄家。最后第一二○回,贾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褫籍为民。还是在急流津觉迷渡口,又遇到了甄士隐,两人一番交谈,讲明了最终的结局。可见,贾雨村是贯穿全书的又一条重要纬线。 与这两条纬线相比,秦钟、蒋玉菡、柳湘莲等纬线虽比较短小,但其作用却不可忽视。秦钟对宝玉性格的烘托、蒋玉菡对宝玉命运的影响、柳湘莲对尤三姐悲剧的形成皆有着决定性的作用。正是这些纬线与经线的交织,使全书成为了有机的整体。 〔参考文献〕 〔1〕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M].北京:三联书店,1994. 〔2〕曹雪芹.红楼梦[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3. 〔3〕张稔穰.中国古代小说艺术教程[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1. 〔4〕张锦池.红楼梦考论[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8. 原载:《东岳论丛》2000年9月第21卷 第5期 原载:《东岳论丛》2000年9月第21卷 第5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