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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为止，“红学”的历史已有二百多年，其间经过前贤今哲的苦心经营和辛勤搜求，有关《红楼梦》的资料已收集甚夥，尤其是一粟所辑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的问世，给“红学”之研究功莫大焉。《红楼梦卷》所载“题咏派”的诗、词、赋、赞近千首，但它们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红学”界的同仁一直翘首期待着有新的“红学”研究资料问世，以补一粟先生所谓“至少还有三千首”的“省略”，再给“红学”研究的深入一步提供方便。然而，我们目前很少能看到除《红楼梦卷》之外的“红学”资料，这不能不说是令人遗憾之事。近年来，笔者在阅读清人诗文集时，特别注意收集直接或间接与《红楼梦》有关的诗文资料，以期为“红学”研究添一块小砖。今将时铭《题吴藉亭<红楼梦传奇>十二首》诗抄录并介绍于下，并对题诗内容略作探讨。 缟衣素袂见清姿，贞洁芳心解自恃。 留与斯文扶大雅，变风开卷柏舟诗。 画眉人去最怜卿，错被葳蕤误一生。 妾自乘鸾郎跨鹤，秋风肠断凤楼笙。 潇湘旧馆竹娟娟，知有花魂传暮烟。 锺得痴情天不管，听他生死与缠绵。 红晕潮添绮席春，石台凉处见横陈。 斜阳一角阑干影，知是名花是美人。 侯门才唱定风波，倾倒莲胎唤奈何。 一种因缘难解释，算他尘劫历天魔。 果然一片好楼台，翠幰能经几度来。 不惜春光都漏泄，百花齐护牡丹开。 生将彩凤匹飞鸦，生把泥中污好花。 自古才人多不偶，伤心岂独女辞家。 智珠莹彻半无尘，健妇村门逊小姑。 一事对人终腼腆，破瓜年纪话儿夫。 钝根谁识箭锋机，阅尽兴衰事总非。 侬与如来曾有约，梅花开后要皈依。 杀人如草了无痕，霜雪寒威玉不温。 生就秋波横塘好，任无情处也消魂。 绣鸳衾暖鸭香熏，小字惊心梦里闻。 绝倒微辞狂宋玉，竟持斑管赋行云。 寂寥芳事邺园中，弱质禁摇几面风。 桃李成阴梅结子，殿春可少一枝红。 这十二首题诗见于时铭《扫落叶斋诗稿》(道光二十六年刻本)。时铭，字子佩，号香雪，江苏嘉定人。生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嘉庆十年乙丑(1805)进士。曾官山东昌乐、安丘、齐东等县知县。道光初以催科劾罢归，七年(1827)卒于济南寓邸，年六十一。主要著作有《扫落叶斋诗文稿》《唐宋诗选》等。 关于吴藉亭的生平和他的《红楼梦传奇》的内容，限于学力，我经过查找，终无所获，仅知吴藉亭名士超，根据是：陈廷庆(字兆同)《谦安堂诗集》中有《怀人诗》，注有“吴藉亭明府士超”诸字，可知吴士超即《红楼梦传奇》的作者。“明府”一词，是“明府君”的省称，自汉代起即尊称郡守，唐以后多用以专称县令，如王昙(字仲瞿)《桃花庵诗》自序有云：“唐陶山明府以唐六如居士祠墓荒芜，分廉助葺。”①又王赓《今传是楼诗话》亦云：“清代唐陶山明府，以六如祠墓荒芜，又分廉俸助葺。”②考唐陶山即唐仲冕，字六枳，陶山是其号，曾官江苏荆溪、吴县等县知县，“明府”即指官职而言。准此，则可知吴士超曾任过县令。然而遍查诸种工具书，均不得其点滴资料，但吴士超乃是与陈廷庆、时铭同时人则可以断定，其生活的时间当亦在乾隆至嘉庆、道光间。据梁恭辰《北东园笔录》载，乾隆五十年(1785)以后，《红楼梦》始流传开来，到程甲本问世(1791)后，《红楼梦》的影响越来越大，以小说《红楼梦》的内容为素材的戏曲创作日渐兴盛。《红楼梦大辞典》收有《红楼梦传奇》三种，即仲振奎、陈钟麟、褚龙祥三人之作。其实，除仲、陈、褚三人外，还有花韵庵主人(石韫玉)的《红楼梦传奇》，而时铭的题诗又告诉我们，吴士超也作有《红楼梦传奇》，因此，时铭题诗的资料价值则不言而喻。 遗憾的是，吴士超《红楼梦传奇》难以觅读，故对时铭题诗之内容亦难索解，不辞浅陋，我想结合小说《红楼梦》的内容对这十二首诗做一初步解说。 第一首诗属于对全剧内容、风格的概括。“缟衣”一句乃赞《红楼梦传奇》清新自然，不假粉饰的风格；“贞洁”一句言作者自恃能够传达出原作的“贞洁芳心”即主旨所在，活用“解铃还须系铃人”之意，意谓我虽非系铃人，然而我能解原系之铃。三四两句对《红楼梦传奇》的地位作了评价，言戏剧小说虽非“大雅”，那就留与“斯文”之作去扶持“大雅”吧。《红楼梦》的内容属于“变风”，《诗·大序》云：“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陆德明《经典释文》认为《邶风》以下十三国为“变风”。《邶风》的第一篇(“开卷”)即《柏舟》。作者将《红楼梦》的内容与“变风”直接联系起来，还是很有见地的，因为《红楼梦》的内容与《诗·大序》所言确有相通之处。 第二首诗咏宝钗。“画眉人去最怜卿”写宝玉离走出家一事；“错被葳蕤误一生”实乃佳句，见解独特。宝玉有“通灵宝玉”，宝钗有“金锁”，莺儿解释说宝钗的金锁“是个癩头和尚送的”(第八回)，薛姨妈也曾给宝钗说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第二十八回)。更何况“金锁”上面所錾的两句吉利话与通灵宝玉上“癞僧所镌的篆文”是“一对儿”(第八回)，这就是所谓“金玉良缘”，人们都道宝玉、宝钗结婚是良姻，而正是这“金玉良缘”耽误了宝钗的终身!葳蕤，指葳蕤锁，锁以金缕相连接，可以屈伸，故名。唐·韩翊(一作李益诗)《江南曲》：“春楼不闭葳蕤锁，绿水回通(一作“连”)宛转桥。”③三四两句合用《列仙传》和《述异志》的典故，喻宝玉的弃而为僧、宝钗的空守凤楼。刘向《列仙传》载萧史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秦穆公将女儿弄玉嫁与萧史，萧史教弄玉“作凤鸣”，穆公为作凤台，几年后，夫妇二人随凤凰飞去。诗中的“乘鸾”即借弄玉之嫁萧史以宝钗之嫁宝玉。任昉《述异志》载武昌黄鹤楼，仙人乘黄鹤从此经过，曾在楼上休息，故称黄鹤楼。诗中的“跨鹤”即借以此喻宝玉随僧道飘然而去。宝玉的出家致使宝钗“肠断”，尤其是在“秋风”里她只能独守凤楼④，正乃第六十二回宝玉射覆时所引南宋郑回《题邸间壁》“敲断玉钗红烛冷”之意。 第三首诗咏黛玉。诗摹写景物，自然有致，概括内容也很恰当。“锺得”一联对黛玉之与宝玉的痴情、生死、缠绵都囊括了进去。“不管”包含着对黛玉遭际的深深同情，更多的则是对上苍无情的斥责，道出了大多数读者为黛玉一掬同情之泪的心声，同样很有见地。 第四首诗咏史湘云。史湘云是《红楼梦》中与黛玉、宝钗鼎足而三的重要女性，曹雪芹虽对其着墨较之钗、黛为少，但湘云英豪阔大、才思敏捷的形象刻划得很传神。诗主要写湘云醉卧这一典型情节：“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住她，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辦枕着。………湘云口内犹作睡话说酒令”(第六十二回)。诗之末句写与第四十九回湘云自道“是真名士自风流”亦相关合，乃至湘云之句赞湘云。 第五首诗似咏妙玉。“定风波”似指“宝玉挨打”这一大事件，事见第三十三回，而至第四十一回即写到“栊翠庵茶品梅花香”，妙玉精心泡茶款待宝玉等人，故曰“才”。此后宝玉冒雪乞梅于妙玉，妙玉又“飞帖祝寿”宝玉生辰等等。妙玉虽为“槛外人”，但情欲难断，往往走火人魔。“一种”二句即言妙玉的红尘之思难以割断，必在红尘中遍历折磨。天魔，即天子魔的省称，佛教用语，为印度古代传说中的四魔(烦恼魔、阴魔、死魔、天魔)之一。天魔常率众魔扰人身心、障碍佛法、破坏善事。时铭所用“天魔”乃泛指人生中的一切折磨和灾难。 第六首诗以咏大观园及元春省亲事。大观园是为元春归省而建造，由元春亲自正式命名。首句：“果然一片好楼台”正是元春所题绝句的概括：“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功夫始筑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翠幰”指元春所乘车舆豪华无比，“能经几度来”也别有新意：元春省亲仅此一回，省亲的结果是全家一片笑声，元春自道：“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元春在宫中的生活景况盖可想知。“能经几度来”者，只此“一度”也，富贵匆匆，好花不常开，盛极则必衰。元春省亲乃《红楼梦》高潮之一，也是元春极为风光之时，“不惜春光都漏泄”似含有二义：一指贾府奢侈至极，尽露家底；二指元春风光占尽，从此春光易逝，逐渐转凉，亦即沈休文《钟山诗应西阳王教》“春光发垄首。秋风生桂枝”之意⑤。末句“牡丹”喻元春，“百花”喻大观园诸女子，用“牡丹为花中之王”意状写元春的地位。可见，时铭对元春的结局是看得凄凉的。 第七首诗似咏迎春。《红楼梦》第八十回恰好写到贾迎春误嫁中山狼孙绍祖，作者借迎春之口对孙绍祖作了介绍：“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又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八十回)据迎春的判词“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梁”和十二支曲《喜冤家》“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来看，迎春出嫁一年后即被孙绍祖摧残致死。题诗即以彩凤比迎春。以飞鸦比孙绍祖，把迎春嫁给孙比作好花插在污泥之中。末二句是时铭对人间“好汉无好妻，懒汉娶贤女”这一现象的概括和慨叹，亦即“牵牛娶织女，嫦娥嫁后羿。尔我俱凡人，婚嫁不须啼”之意。 第八首诗似咏巧姐。“智珠”一句乃赞巧姐的聪慧，巧姐的名字乃刘姥姥应凤姐之请所起，因巧姐的生日正是七月七日，取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之意(第四十回)。“健妇”指刘姥姥，“小姑”指巧姐，“逊”乃恭顺、谦让之意，盖指刘姥姥将巧姐接到乡间躲藏之事(第一一九回)。“破瓜之年”指妙龄少女，“话儿夫”指为巧姐议亲嫁给周姓财主一事。据巧姐的判词和十二支曲来看，巧姐差点被“狠舅奸兄”卖掉，后因刘姥姥救助才免于灾难，最后嫁给刘姥姥的外孙子板儿，成了亲自纺织的村妇。时铭读的《红楼梦》大约是程高本，故有如上题诗。 第九首诗似咏惜春。惜春曾作有一首灯谜：“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第二十回)谜底为佛前海灯，预示惜春的归宿是出家为尼，脂批于此批道：“此惜春为尼之谶也，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宁不悲夫。”⑥第七十回写尤氏对惜春说：“你倒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讲起了悟来了。”惜春引“古人”曾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表明心迹。凡此均露出出家的端倪。不管是曹雪芹的原来构思，还是程高本，均写惜春之结局是出家为尼。时铭题诗首句即用佛典：“钝根”指迟钝的感官。《法华经》三《药草喻品》：“正见邪见，利根钝根。”“机锋”一词往往用以比喻迅捷锐利、不落迹象、含意深刻的语句。宋·杨亿《景德传灯录·序》云：“机缘交激，若拄于箭锋；智藏发光，旁资于鞭影。”苏轼《以玉带施元长老元以衲裙相报次韵》：“病骨难堪玉带围，钝根仍落箭锋机。”时诗借佛典点明惜春早就有了参禅悟道的“利根”，因为惜春“阅尽兴衰事总非”，亦即“勘破三春景不长”，所以才有“缁衣顿改昔年妆”之举。“梅花开后”正乃惜春之季，“侬与”二句写出了惜春前缘有定、必皈依佛门的情景。 第十首诗咏凤姐，“杀人”一句写凤姐所杀人之众多，手段之高妙，用兴儿的话说，即“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第六十五回)。“霜雪”一句写凤姐的外貌和内衷，凤姐“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第三回)。外貌美丽而内心歹毒，故曰：“霜雪寒威玉不温。”“生就”二句主要写凤姐的眼睛——“传神写貌，正在阿堵之中”，所以才引得贾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终使贾瑞“任使无情也消魂”。诗咏凤姐精练而传神。 第十一首诗咏秦可卿。首句写秦可卿闺房中摆设之华丽。宝玉“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 (第五回)。“鸭香熏”指用鸭形状的熏炉熏出来的，范成大《西楼秋晚》：“晴日满窗凫鹜散，巴童来按鸭炉灰。”次句写宝玉从梦游太虚幻境后惊醒、失声喊叫“可卿救我”一事。秦可卿小名可儿，宝玉喊她小名，她很纳闷：“我的小名这里从没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梦里叫出来?”(第五回)后二句用宋玉《高唐赋》神女语楚王“愿荐枕席”而王“因幸之”的典故以喻秦可卿劝宝玉在自己房中午睡和梦中秦可卿领宝玉进入太虚幻境事。《高唐赋》写神女自道云：“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时铭评价秦可卿与“自荐枕席”的神女有相似之处。这颇可令人注意。 第十二首诗咏李纨。李纨青春丧偶，孤独寂寞，但心如槁木死灰，惟知侍亲养子(贾兰)，人称“菩萨奶奶”。“寂寥”二句即写李纨丧偶之后的生活。“桃李成荫梅结子”寓李纨的儿子贾兰读书中举事，而此时的李纨却似“昏惨惨黄泉路近”，“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故言“殿春可少一枝红”。“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纨辛苦终生而不能久享荣华，她用青春和生命的代价换取的仅是贾兰的中举，但这犹如芳花园中少了一枝花而已。 袁洁《蠡庄诗话》评曰：“齐东尹时香雪铭，……诗主性情，不落陈腐。其《编次旧诗自题》云：‘置我应居唐宋外，论诗善喜性灵多。’可以知香雪之诗矣。”⑦从时铭《题吴藉亭<红楼梦传奇>十二首》诗来看，时铭的确以吟咏性情为主，且不落陈腐。这十二首诗，大多都有自己独到的看法，诗中往往有作者自己的认识和评价，多不重复小说，传奇中的情节，抓住一点，生发开去，首首都有作者自己的感慨，其中有几首佳作，如第一首、第二首、第四首和第十一首即是。从论红题的角度看，时铭的题诗自有其价值在。它的另一价值在于提示后人访寻吴藉亭的《红楼梦传奇》，从而对红学史的研究提供宝贵的资料。这就是我们探索时铭题诗的目的。 注 释： ①②见《清涛纪事》第十册第6893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4月版。 ③见《全唐诗》上册第620页。 ④江总《萧史曲》：“来时兔月满，去后风楼空。”见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下册第2571页，中华书局1983年9月版。 ⑤见《文选》第二册第319页，中华书局1977年11月版影印本。 ⑥见俞平伯辑《脂砚斋红楼梦辑评》第380页。 ⑦引自《清诗纪事》第十二册第8461页。 原载：《甘肃社会科学》1998年第2期 原载：《甘肃社会科学》199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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