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说《红楼梦》一书共有人物四百余人。吴世昌即以之为根据,以曹雪芹和莎士比亚相比,两人各创造了四百多个人物,但莎翁的人物分配在三十多个剧本中,曹雪芹的人物却严密地组织在一个大单元中。吴世昌或许没有留意到诸联在他的《红楼评梦》中指出: 总核书中人物,除无姓名及古人不算外,共男子二百三十二人,女子一百八十九人,亦云夥矣。 不知诸联用的什么方法,因为他的总数四百二十一人并不正确,近年潘铭栗博士用电脑统计,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新校注本《红楼梦》(并用俞本对照),依出现或提及的回、段先后列出,共计四百九十三人,比诸联的总数字又多了七十二人(一九八三年香港龙门书店:《红楼梦人物索引》)。 人物的数字并不重要,因为读者急于想看到的是作者用什么方法来兼顾主角,重要人物和次要人物,使他们组织成一严密的单元,而免却顾此失彼之病。作者在一开始就说本书目的在:“风尘怀闺秀”。凡读过脂评的人都知道:(一)原作末回是“情榜”,共五册六十人。(二)“贾宝玉系诸艳之冠”。(三)“通部情案,皆必从《石兄》挂号,然各名有各稿,穿插神妙。”如何使宝玉从容应付正、副、又副册上诸钗,而不犯轻重倒置之病,才是本书叙述技巧发挥到顶峰的所在。关于这方面,不得不讨论叙事观点,而这是我另一篇专文的讨论对象,此地篇幅不足,可以不论。 宝玉对黛玉和宝钗当然有不少单对单的场面,对其他诸钗也偶一有之,因为叙事易致散漫,所以笔墨极浓缩,往往“一击数鸣”,此地不详论。作者胸有成竹,利用事件、人物和道具把众人串连在一起,至少每十回必有一次这样的手法,使正、副、又副册中重要人物汇合在一起,由宝玉穿插其间,然后对诸钗“推心置腹”,“一视同仁”,他本来是“无事忙”,现在更乘机大显身手了。 全家都出动的大场面当然不在内,例如:宁府夜宴;可卿丧事;元春归省;道观打醮;叔嫂魇魔法;除夕祭宗祠等。但发挥这方面作用,或明或暗的场合大概有九次之多,分列如下:(一)第七回,薛姨妈命周瑞家的分送宫花;(二)第十七、八回,元春省亲,团聚格于身分有别,不免天人之隔,可是诸姊妹和宝玉为大观园诸景各题一扁一诗,为以后用诗词作共同语言建立先例;(三)二十二回,元春和诸姐妹在新春作灯谜,热闹一番;(四)三十七回,成立海棠社,接下去是吃螃蟹(把丫鬟们也拉进去)和咏菊花诗;(五)刘姥姥二入大观园,为全家带来欢乐和热闹,行酒令之外复参观诸钗闺房;(六)四十九回,“白雪红梅”和烧烤生鹿肉吃;(七)五十二回,诗写得太多,不免重复,此次更变方式,改为联句,最初是依次序,后来是众人抢战史湘云,一改以前的呆板方式;(八)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如我屡次指出,是全书的高潮,除了宝玉心目中比较偏爱正,副,又副册的诸钗为他祝快乐生辰外,大家掣花名签行酒令;宴会完后,怡红诸鬟为宝玉另设私宴;(九)七十回,这次不再是诗而代之以填词——“如梦令”,接下去是众人放风筝。这些诗词,谜语和道具除了串连众钗之外都有其作用和象征意义。 上文所引(六)四十九回,“白雪红梅和烧烤生鹿肉吃”,如果从回中开始细读,一直到五十回的前一半,就会发现一个重复的名词“斗篷”计十二次之多:(一)“只见宝琴来了,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还是湘云识货,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二)“正说着,只见宝玉屋里的小丫头送了猩猩毡斗篷来。”(三)“黛玉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皮裹的鹤氅,”……(四)“只见宝姊妹已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真羽毛缎的斗篷;”(五)“独李纨穿一件青哆啰呢对襟褂子”;(六)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七)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八)“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戴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众人看他里头的穿着后“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九)“见探春正从秋爽斋来,围着大红猩猩毡斗篷”;(十)“……远远见贾母围着大斗篷,戴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鬟……拥轿而来。”(十一)“语未了,忽见凤姐儿披着紫羯缓绒褂,笑坎坎地来了。”(十二)“一看四面粉装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一语未了,只见宝琴背后转出一个披大红猩猩毡的人来。贾母道:“那又是哪个女孩儿?”众人笑道:“我们都在这里,那是宝玉。”贾母笑道:“我的眼越发花了。”说话之间,来至跟前,可不是宝玉和宝琴。 这里众人的衣着,尤其斗篷,反映出各人的性格和身份。贾氏兄妹则统一大红猩猩毡斗篷,同中有异,探春是围,宝玉是披,斗篷等于是一条丝线,把一颗颗珍珠连接起来,成为一串珍珠项链,其作用何止反映个人性格而已,远超过白雪红梅、吟诗和生吃鹿肉。但作者在散漫中有谨严的结构,一丝不苟,读者往往忽略了其中的意义和作用。当时看见之后,颇有所感,很想深入分析写一篇小文以总结心得。及至看到有正大字本的回末总评: 此文总索在斗篷。宝琴翠羽斗篷,言其亲也,宝玉红猩猩毡斗篷,为后雪披一衬也。黛玉白狐皮斗篷,明其弱也。李宫裁斗篷是哆啰呢,昭其质也。宝钗斗篷是莲青斗纹锦,致其文也。贾母是大斗篷,尊之词也。凤姐是披着斗篷,恰似掌家人也。湘云有斗篷不穿,著其异样行动也。岫烟无斗篷,言其穷也。只一斗篷,写得前后照耀生色也。(注) 不禁深佩脂砚斋眼光尖锐,而说得恰当和得体,微疵是没有提宝玉诸姊妹均披大红猩猩毡斗篷,然而却能见到文后映雪的作用,自愧不如,旧红学评家,尤其脂砚斋,有时比后生小子先见到要点,而且说得恰到好处。斗篷就是一例。 可是作者写斗篷并不到此为止,他还再度利用以补前文之不足。接下去在第五十一回,袭人之母病重,花自芳请求接她回家见母亲一面。王夫人当然答应,并嘱咐凤姐酌量办理。凤姐知袭人是个省事的人,命她多带衣着,并着人陪她坐车同去,离家之前先由凤姐亲自检查她的穿戴是否合乎贾府大丫鬟的身分。打开包袱一看,果然发现袭人缺一件大毛的,天气如此之冷,遂将自己一件给她穿,然后再命平儿给她包上一件雪褂子。 平儿走去拿了出来:一件是半旧大红猩毡的,一件是大红羽纱的。袭人道:“一件就当不起了。”平儿笑道:“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拿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就只他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 这一长段显示出:当家人凤姐的风度和对事物的判断尺寸准确,既不能使袭人露出一丝寒酸相,又要适可而止,因为她究竟是个丫鬟;更重要的是凸出平儿的细心、体贴和好心肠。如果没有平儿代凤姐雪中送炭之举,读者在看完前文后,总觉得有一点缺陷。诸姊妹眼看邢岫烟仍穿着旧衣,视若无睹,显得漠不关心。事实上,探春和宝钗曾先后送衣饰给岫烟,可是她们究竟年轻,没有多余的财力和物资接济岫烟。平儿此举弥补了这缺陷,以后如有类似的雪景场合,岫烟就可以和众人一起红衣映雪了。我以前说过曹雪芹擅用侧笔、隐笔、伏线,甚至“不写之写”,现在可以加一种写法:“补笔”,真是“一击空谷,八方皆应”,令人叹为观止。 (注)根据陈庆浩的新编增订本《脂评辑校》,有正本和王府本的总评源自立松轩本,其为脂评无可置疑。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0年第3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0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