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这部伟大的现实主义巨著中,曹雪芹满含辛酸的眼泪,以难以自己的激情,描写了生活于封建末世的许多“薄命女”的悲剧。不论是封建贵族阶级的小姐、奶奶,还是身处奴隶地位的丫环、侍女,她们的共同悲剧命运,无不打着鲜明的时代印记。她们都是封建社会赖以存在的主要精神支柱——封建礼教蹂躏下的无辜牺牲品。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中名列第十一的李纨,就是曹雪芹笔下的一个突出的悲剧典型。 一 程朱理学,作为封建社会的上层建筑,曾经在宋、元、明三个朝代施展了几百年淫威。清王朝统治者入主中原以后,不久便把这一唯心主义哲学全部承袭下来。程朱理学所鼓吹的封建伦理观念和道德标准,便成了他们所遵奉的神圣不可侵犯的信条。封建社会进入末世以后,随着整个社会制度的日益腐朽,程朱理学的反动本质也更加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三从四德”、“节”、“烈”之类的封建信条,犹如一条条毒蛇,凶狠地吞噬着广大妇女的灵魂,残酷地夺去了千千万万妇女的生命! 严酷的现实,迫使曹雪芹在为那座残破的封建大厦的即将倾倒奏出挽歌的同时,毅然用李纨这个独特的艺本形象旗帜鲜明地向程朱理学“以理杀人”的滔天罪行提出了悲愤的控诉和强烈的抗议。 李纨是曹雪芹用心血熔铸成的一个“守节不移”的年轻寡妇形象,她虽然出身金陵名宦之家,但也未能逃脱封建礼教为她安排的厄运。她的悲剧,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深刻的社会意义。 荣国府的这位大少奶奶,自丈夫贾珠夭亡之后,便被沉重的精神枷锁折磨得“竞如槁木死灰”一般。在这个典型的封建贵族世家中,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面对错综复杂、尖锐激烈的矛盾纠葛,她无动于衷,俨然是一个局外人。除了晨昏定省、礼尚往来之外,似乎再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可做,绝大部分时间,只好幽居在她的世外桃源似的稻香村中,或搞点儿针黹,或教子读书,默默地用悠闲打发着宝贵的光阴。即使在受命参加了三人理家小组之后,也只是敷衍了事,得过且过,应付一番。寡妇的身分和地位,使她必须时时事事瞻前顾后,倍加谨慎小心。在这个封建大家庭中,她和一切人的关系,都是不冷不热,不亲不疏,不即不离。对婆婆和太婆婆,她谨守家规,不越大礼。婆婆和太婆婆虽然也喜欢她,但这种喜欢,仅仅是从悲叹天亡的长子长孙出发而施予的并不包含真挚感情的同情而已。全家人凑分子钱为凤姐庆祝生日,她准备也出十二两银子时,贾母就说过:“你寡妇失业的,那里还拉你出这个钱,我替你出了罢。”她虽然也和凤姐、尤氏等妯娌们开几句玩笑,甚至有时也说一两句尖刻的话刺她们一下子,然而谁也不把她的话当成有参考价值或警策力量的言语在脑海中存留片刻。对迎、探、惜这些小姑以及客居在大观园里的黛玉、宝钗、湘云等年轻姐妹们,她只是随声附和,以礼相待。姑娘们也从来不找这位寡妇大嫂子的任何麻烦。对丫环、小厮们,她既不无端苛求,更不无端责备。在奴婢们的心目中,她是一位“菩萨似的”奶奶。对自己的独生儿子贾兰,也说不上特别疼爱,只是机械地尽着做母亲的应尽的义务而已。当然,年幼的儿子也不理解寡母的苦衷。总之,在错综复杂、矛盾重重的家庭关系中,她从不考虑利用某种关系达到某种目的,更不考虑为了实现某种企图应当采取某种手段。一切只是应景,只是走过场而已。 这个年轻的寡妇,对人世间的一切,似乎统统失掉了兴趣。她在无可奈何中迎寒来,送暑往,在无限寂寞中伴随着星移斗转。就这样,让美丽的青春和宝贵的生命在生活的长河中悄然消逝着!这就是李纨的生活轨迹。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带着五光十色的美丽幻想和美好憧憬,刚刚步入漫长的人生途程,旺盛的青春生命力还没有撞击出一星火花,便被吃人的封建礼教投入了罪恶的渊薮。仅仅因为死了丈夫,便象犯了弥天大罪似的,被折磨成“槁木死灰”,做了程朱理学的廉价殉葬品!美,被毁灭了——封建礼教和任何美好的事物都是不相容的! 二 对于美的毁灭,曹雪芹是怀着深深的痛惜之情的。然而,黑暗的现实不但没有能够吞噬掉这个绝世天才的美好理想,反而促使他的思想境界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 从《红楼梦》的总体结构和故事情节发展的具体进程来看,李纨并不是主要人物,在前八十回里,曹雪芹也确实没有往李纨身上用多少笔墨。然而,读罢《红楼梦》,掩卷深思,却觉得李纨不失为红楼人物画麻中光彩照人的艺术典型之一。这主要是因为曹雪芹以非凡的洞察生活的能力和精湛的艺术手段毒现了李纨性格的鲜明的时代特征和深刻的社会意义。 封建礼教的卫道士,把“女子无才便是德”喊得震天响,其目的无非是用这条绞索牢牢地束缚住广大妇女的手脚,使她们变成听任宰割的羔羊。那么,这个“竟如槁木死灰”的李纨,是不是一个甘受命运摆布的“无才”的“德”的范本呢?诚然,她没有凤姐那种弄权术、然而却深受统治者赞赏的理家之“才”,也没有尤氏那种以实用主义为核心的玩世不恭之“才”。面对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狗苟蝇营,名攻利夺,她的确如“槁木死灰”。然而一旦走出了黑暗龌龊的世俗樊笼,进入了光明灿烂的诗的王国,她便迅速焕发了青春,顿时精神振奋,遍体充满生机。 这个自称“不大会作诗”的李纨,却异常热切地渴望着生活中充满诗情。一当探春小恙康复后,写信向宝玉建汶成立诗社时,是她第一个主动出来积极热情地支持这项活动,并且迫不及待地要“自举掌坛”,同时还十分恳切地申明,成立诗社原是自己的夙愿。当大家以“诗翁”自比,准备废弃了世俗的称谓各自起一个别号的时候,她却把自己早已起好的“稻香老农”的别号严肃认真地说了蹦来。在海棠诗会的活动过程中,她居然一面评诗,一面考虑了一个详细的活动计划……这个平时不敢擅自超越雷池半步的年轻寡妇,如今却表现得如此热情,如此泼辣,如此勇敢。这种“反常”的行动有力地丧明,这个形同“槁木死灰”的年轻寡妇,却有一颗熊熊燃烧的诗心! 如果说曹雪芹精心描绘大观园里的诗会活动是为了让那些风华正茂的少女们各自展现她们的才华,那么,把李纨塑造成高水平的诗的鉴赏家和评论家,同样是为了让这个年轻的寡妇在这种特定情境中展现自己的才华。不但如此,而且由衷地把她的才华看得更高一一筹。不然为什么把她放在“总裁判”的地位?为什么一定要让她来“定音”?难道仅仅因为她是姊妹群中年长一些的大嫂子吗? 在海棠诗会上,李纨以艺术家的敏锐眼光一下子便看出了薛宝钗的诗写得“有身分”,并且准确地指出了薛诗的“含蓄浑厚”。在菊花诗会上,她以坚实的理论依据把林黛玉的三首诗评为魁首。这一符合实际的公正评判,博得了全体与会者心悦诚服的赞同,连史湘云、薛宝钗这两位素养深厚、文思敏捷的诗才,也无由提出任何异议,足见李纨的评论水平是相当高的。 李纨说林黛玉的三首菊花诗“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这个“三新”,正是从内容到形式都强调突出“独创性”的完整的艺术标准。这个完整的艺术标准,正是曹雪芹现实主义创作论的基本核心,也是其美学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 曹雪芹让一个“不大会作诗”的年轻寡妇来阐述这一重要的美学思想,看起来,似乎是艺术构思上的一大疏忽,实则不然。这里寄寓了这位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对程朱理学的强烈反抗精神,就是说,对一个在心灵深处凝聚着深沉的诗意美而又赋思辨才能的年轻女子被封建伦理观念和道德标准摧残成“槁木死灰,,这一触目惊心的现实深感愤懑。天才的曹雪芹,从此来揭露美的毁灭的实质,着实堪称匠心独运!如果作者真的把李纨写成一个“无才”的人,甚至写成一个“蠢材”,那将会使这个形象顿时黯然失色,便会大大削弱这个形象的时代意义。 在历次诗会活动中,李纨总是按照一定的标准秉公评判,没有任何私心杂念,没有任何其他背景。不论诗作出自何人之手,也不沦诗作者的身分和地位,她都能一视同仁,开诚布公,热情中肯地指出优劣之所在。对诗的评论工作所持的这种正确态度,深刻地反映了她对于同黑暗现实相对立的理想境界的深深向往和强烈追求。她把兴致和情怀全部寄托在这种理想境界之中。这就十分清楚地表明,只有在这种能够净化人们灵魂的艺术活动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才是平等的,真诚的;只有在这种艺术活动中,人们的精神才是高尚的,情操才是优美的,心灵才是纯洁的,行为才是端正的,因而才能够畅所欲言地宣示自己对于客观事物的真实见解和明确态度。 曹雪芹通过大观园里的诗会活动,向我们展现了一个思想敏锐、感情深沉、胸怀坦荡、品格高尚、才华卓越的少妇形象,这是一个具有诗人气质和情操的美丽灵魂。然而,正是这样一个美丽的灵魂,却成了封建礼教的典型祭品!这便是李纨形象的突出的时代特征和深刻的社会意义。曹雪芹以表现美的毁灭向程朱理学提出了大胆的挑战。 三 关于曹雪芹的人物形象塑造艺术所取得的光辉成就,脂砚斋有一句高度概括而又十分恰切的评语:“摹一人一人必到纸上活现。”这个“必到纸上活现”,正是曹雪芹严格遵守生活本身的固有逻辑的现实主义创作态度的具体表现,同时也是他十年辛苦、呕心沥血的结果。艺术手段的丰富多样,表现方法的灵活多变,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 善于运用对于发展情节、深化主题有重要烘托作用的“非情节因素”,是李纨形象塑造艺术的一个突出特征。这种与基本情节无直接关涉的“非情节因素”,在表现李纨的性格特征中,闪现了耀眼的光彩,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它和基本情节水乳交融,没有附加之嫌,累赘之感。在“史太君两宴大观园”这回书里,曹雪芹写了这样一个小小的插曲。 鸳鸯笑道:“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一一个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女篾片了。”李纨是个厚道人,听了不解。凤姐儿却知是说的是刘姥姥了,也笑说道:“咱们今儿就拿他取个笑儿。”二 人便如此这般的商议。李纨笑劝道:“你们一点好事也不做,又不是个小孩,还这么淘气,仔细老太太说。” 鸳鸯想搞点儿恶作剧,出刘姥姥一点儿洋相,以活跃宴会的气氛。凤姐儿马上心领神会,积极附和。而李纨却“听了不解”。这个“不解”,正是她长期为清心寡欲的生活所禁锢的一个明证。及至理解了,又马上看不惯,赶快出来劝阻。她说了些什么呢,无非是品德、礼貌、家规之类。连开个玩笑都认为是“不做好事”;年轻女子必须“端庄持重”、“依礼循规”,绝不能象孩子般淘气;在家长面前,必须“诚惶诚恐”,不得有半点儿差错。只此三端,即可见李纨性格之一斑。面对这类司空见惯的细枝末节,除了李纨,谁还会如此思考、如此行动呢! 这个小小的插曲,显然不属于《红楼梦》主线所贯串的基本情节范围,只能是与基本情节有密切关系的“非情节因素”。 曹雪芹运用“非情节因素”塑造李纨形象时,始终严格遵循人物的性格逻辑。象是信手拈来,实则顺理成章,分寸恰当,火候适宜,不露丝毫斧凿痕迹。第七十五回,有这样一段文字。 宝钗道:“正是我也没有见他们。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时症未起炕,别的靠不得,我今儿要出去伴着老人家夜里作伴儿。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横竖进来的,所以来告诉大嫂子一声。”……李纨因笑道:“既这样,且打发人去请姨娘的安,问是何病。我也病着,不能亲自来的。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自打发人去到你那里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 连一贯谨言慎行的薛宝钗都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事,而李纨却念念叨叨,没完没了。又是准备打发人去请安,又是准备打发人去看房子,并且赶紧声明自己疾病在身,不能亲自前往,还恳切央求宝钗无论如何快点儿搬回来。归根结底,是怕“落不是”。你不能说她胆小如鼠,更不能说她“神经质”,谁叫她是个年轻寡妇来!诗会上的那个热情、泼辣、果敢的李纨不见了,她又回到了世俗中来。她,只能如此而已。 曹雪芹塑造李纨形象,运用了若干“非情节因素”,这主要是由形象本身的特定内容决定的,我们还不能仅就一般的表现方法问题来理解。在礼教森严的封建社会中,寡妇的社会地位直接决定了在家庭中的具体处境。做了寡妇,这件事本身似乎就意味着“大逆不道”!因而就得自然地矮人三头,低人三分。在贾府这个庞大的贵族家庭中,诸般矛盾,李纨一概无权介入,即使面对和她的命运有着直接关系的矛盾冲突,她也只能“听天由命”。可以说是只允许“循规蹈矩”,绝不准“轻举妄动”。曹雪芹既不能把李纨置于矛盾冲突的游涡,又不能让她游离于贾府这个黑暗王国的高墙之外,因而只能从生活的本来面貌出发,抓住若干足以使李纨性格闪现光彩而又不属于基本情节范围的因素来展现这个形象的各个侧面。曹雪芹的天才,就在于他从创作思想到艺术实践都不落前人窠臼。 四 曹雪芹把李纨的形象镶嵌进红楼人物画廊时,运用了“面”的集中展示和“点”的疏散闪现相结合的表现方法。这是李纨形象塑造艺术的又一个突出特征。 第四回开头,关于李纨身世际遇,有一段十分详细的交代。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自李守中承继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烈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每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年轻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在具体展开故事情节之前,对一个在总体结构上并不重要的人物,作如此集中、如此详细的交代,这种情况,在《红楼梦》中并不多见。有的论者认为,这是曹雪芹为塑造李纨形象向我们宣示的一个“纲”。这种理解,不但不符合曹雪芹艺术构思的实际,也有背于文学作品反映社会生活的独特规律。任何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是一个完整的艺术肌体。作者采取什么艺术手段来表现从生活素材中概括提炼出来的内容,取决于对特定生活内容的认识和理解,取决于艺术修养的程度,取决于独特的艺术风格。文学作品既不是“纲领”或“宣言”,也不是“法规”或“条约”,不需要从某一部分里弄出个“纲”来统帅其他部分。关于李纨的这段交代,当然也不能理解为李纨的“纲”,而只能是关于李纨形象的一个“面”的集中展示。这种“面”的集中展示,书中共有两处,另一处是描写几次诗会的那些章节。此外再不见有关李纨的集中笔墨。但这个形象并来消失,仍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时隐时现。有时出场说上三言两语,有时只是身影一闪,有时则不出场,只由别人附带提她一句。然而,这并不多见的一言一行,却恰如其分地表现了她的身分和处境,深刻地揭示了她的悲剧性格的本质方面。第三十九回,众姐妹正在吃蟹吟诗,平儿奉了凤姐儿之命来讨蟹肉,由此引起了对丫环们的一番议论。在一片欢快的气氛中,曹雪芹很自然地把笔锋转向了李纨。 李纨道:“……想当初你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说着滴下泪来。众人都道:“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倒好。”说着便都洗了手,大家约往贾母王夫人处问安。 抚令追昔,油然而生孤独悲凉之感。在最需要同情和安慰的时候,然而得到的却是“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倒好”这样一句冷冰冰的话。人世如此冷酷,岂不令人更加心酸!你是个容得下人的人,又能怎么样呢!即使有一个“守得住”的“膀臂”,也不可能根本改变不幸的境遇。因为这是时代的悲剧,任何个人力量都无法逆转。在菊花诗会的余兴之后,曹雪芹精心描绘了生活断面上的这个小小的“点”,让我们从这里窥见了李纨的内心隐痛。这时的李纨和诗会上的李纨形成了鲜明对照,艺术效果十分强烈。 在第七十五回里,曹雪芹借写尤氏洗脸的场面,又闪现出一个“点”来。 李纨忙命素云来取自己妆奁。素云一面取来,一面把自己的脂粉拿来,笑道:“我们的奶奶就少这个。奶奶不嫌脏,这是我的,能着用些。”李纨道:“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幸而是他,若是别人,岂不恼呢。” 一个年轻女子,仅仅因为当了寡妇,连施一点儿脂粉的权利(姑且叫做权利)也被剥夺了去,可见程朱理学鼓吹的“灭人欲”灭得实在够彻底了!在封建卫道者们的眼睛里,寡妇的生活,从精神到物质,一切都必须是灰色的,否则就是“大逆不道”。在芦雪庭联即景诗的时候,同是这个李纨,却那样热切地渴望得到一枝傲然怒放的红梅,并且想出了那样巧妙的办法让贾宝玉踏雪到栊翠庵去。两厢对照,曹雪芹到底想诉说什么,不就一清二楚了吗。对素云的批评,主要是怕得罪了尤氏而引起不测的事端。这简直是在夹缝中求生存!时时事事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寥寥几笔,人物性格活灵活现。 在《红楼梦》前八十回里,这种足以使李纨性格闪现光彩的“点”是很多的,这些生活断面上的“点”,对于完成李纨的悲剧性格,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悲剧。两个多世纪以来,它始终以强大的艺术力量叩击着人们的心弦。它显示的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并不弱于莎士比亚笔下以戏剧形式出现的伟大悲剧。 曹雪芹以他精心构思的巨大形象体系,从生活的诸多侧面深刻地揭示了许多具有社会意义和时代特征的矛盾冲突,真实地表现了他的悲剧主人公性格形成的全部历程和命运结局的历史必然性,从而把我国的悲剧艺术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 曹雪芹和文学史上的其他悲剧大师一样,以艺术家忠于生活的可贵品质和胆略,站在时代的最前列,把人生中许多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在对于美的强烈追求和自觉探索中表现了美的毁灭过程和实质,对吃人的封建礼教进行了严肃的批判。 曹雪芹没有写完《红楼梦》,或者说已经写完了,迄今尚未被发现。我们从有关李纨的“判词”和“红楼梦曲”中可以看出,这位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给了李纨一个悲剧结局,这是完全符合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的。续书的作者,出于某种目的,搞了一个“兰桂齐芳”,一笔抹杀了李纨形象的社会意义和时代特征,在《红楼梦》这座划时代的文学丰碑上抹了一道黑,实属不能饶恕的罪过! 原载:《红楼梦研究》1985年第1期 原载:《红楼梦研究》1985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