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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言语及风格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华皎 参加讨论

    我自幼爱读《红楼梦》 ,久而弥笃。近十年来努力搜求《红楼梦》的诸异本并谈《红楼》的书,颇有所获。可惜辛苦得来的,全在几年前失去。因而搜集的心思淡了下来,现在朝夕自随的只是一部家藏的铅活字本而已。
    关于《红楼》的书可以说是多极了。编成曲子,衍为论赞,图成谱录,大大小小总有几十种,不过这似乎全没有什么大意思。“五四”前后俞平伯先生的《红楼梦辨》和胡适之先生的《考证》 出,“红学”于是乎大盛。而这两部东西,也的确可以说是空前的杰作。使我们不单以看故事为满足的人们大大高兴。胡先生的考证使我们知道曹雪芹最初创作《红楼梦》 的时候是一段段的写成的,有时后面的事实反而先写成,而前面的反而还没有补进。这可以使我们推测出曹雪芹是先拟定了一个条理清晰的大纲一一或者把回目都先拟定也不一定曰然后才一块一块的向上填,这时候就已经有人向他借了去以快先睹,以致原稿有遗落,使正文八十回里有所缺失.和前后两回不相连属的地方,而且还有未写成的地方,因为曹氏逝世而变成残稿。最可惜的是有几大段文字都已遗失了。如卫若兰的射圃,小红、茜雪在狱神庙的一段,“误窃玉”、“花袭人有始有终”诸文。因为这种写作的情形,所以颇令我疑惑一向认为是高鹗所补的后四十回中,也有些是雪芹的原稿。如“感秋声抚琴悲往事,坐禅寂走火入邪魔”,和宝蟾送酒的几回。尤其是宝蟾送酒的一段(证据在后面),这在高鹗自己的话里似乎也可以找出线索来。如“引言”中说:“是书沿传既久,坊间缮本及诸家秘稿繁简歧出,前后错见。… … ”这里高鹗所说的“前后错见”的话,更可以证明我假设后四十回中有曹雪芹的原稿的事。
    现在我想回过来先看看《红楼梦》的本子,根据胡说,现存的本子大别之有二,即程甲本、程乙本与有正书局的戚(寥生)本是也。戚本颇近于原稿,是当时的一个传钞本。程甲本即高鹗续补成书后第一次木活字印本,程乙本是高鹗取甲本重新改正再排的一个本子。通行各本皆自程甲本出。亚东图书馆的本子本是据通行本校印,后来又据程乙本改排,有汪原放的校读后记,盛称其佳,但我却看出其极不行处。盖汪君以生意眼为重,当然要称赞其书,这在普天下的读者。是应当了解而原谅的。不过我们站在纯文艺的立场上来看,自然不敢附议,即无论高鹗擅改原稿,如塾师之批课卷,在态度与道德上均无可取。只要拿两种本子对校一下,看看他的所改的地方,是那样不高明,也就可以知道程乙本之不佳与高鹗的不行了。
    《 红楼梦》数百年来,几于妇孺皆知,而且也已成为标准的官话教科书,如想学吴语必看《九尾龟》与《海上花》 然,不只是海内如此,而且已经是国际的了。我最近得到一本,就是曾用了来当作教科书的。在某几回中有详细的批注,如第九回“贴的好烧饼”上注云:“彼此交换男色。”本来这些双关语是文学上极重要的素材,如不明了,简直是要使作品大为减色的。烧饼这名辞,在上海就没有,其实在北方老乡的油条摊上,也还是有的。不过已经改称为“大饼”,晋封为平民标准食品了。至于如何贴烧,一般人士不曾到摊上实地考查者难免茫然,因而这里的批注也似乎是必要的了。我买这亚东本,全是为了要看看这程乙本的本来面目。因为原本流传.极为罕少。除了胡氏外,据说只有容庚先生有一部钞本,那么,亚东的流传,似乎也不为无益。不过这只可给对《红楼》有兴趣的人作“备此一格”之用,如果用做普通阅读,我以为还是不好的。
    买来以后,就颇想发高鹗之覆,可以就拿我曾有的一本活字本(据程甲本)来校了一下。也许有人会发笑的罢,为《红楼梦》做校字记,然而也实在是三个有闲之余,闲不过了。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仁人君子、其各鉴诸!
    话又说回来,从头校起,也实在没有那么许多余裕,这里只是取出我所素所喜读的几部分来校一下,而且特别注意的是“言语”, 即对话的部分。这两回就是第二十六回“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和第二十二回“《西厢记》 妙辞通戏语”里“那日正当三月中院”以下的一段。
    普遍的看来,高氏的拿手好戏是把“儿”字加上去。这本来是蓝青官话的特征。如“花瓣”,在北平方言中读作花班(清吟小班的班)而作去声,根本用不到加上儿字。如果以南方小学生国语课上的拉长而读之者为准,则岂不“天鹅绒”也乎哉?“倒在水里”改为“撂在水里”,这里是没有深切明了语气轻重之分。用“倒”,是表示宝玉很有些花瓣在兜里之故。撂字太轻,如“撂袍端带”, “撂开不管”,如用作及物动词,只可施之于薄薄的一张纸或几片花,若是那么大的一斗桃花,则颇有些不量轻重了。
    以上是一个字的删易。还有“精彩”的整句删改,如“好好!来把这个花归起来,倒在那水里去罢”一句,改为“来的正好,你把这些花瓣儿都归起来,撂在那水里去罢。”活动的气氛完全失去。“来把… … ”多亲热,多爽快;“你把这些……”简直变为少爷对丫头发号施令。这种地方,实在不能不说是点金成铁了。
    “慌的藏之不迭”改为“慌的藏了”,这里是不知道“不迭”这个辞在北平是怎么的活泼地被运用着,如“不迭当的”表示来不及…
    下面的一个例子,如果用了“文学史”的眼光去看,倒好像颇有趣。原文的“不顿饭时,将十六出俱已看完”,在曹雪芹原来是用了“浪漫主义”的手法把林黛玉的聪明表示出来,不料高鹗看了有些不可能,于是改为“已看了好几出了”。这里,高鹗好像是用了“写实主义”或“自然主义”的手法改文章。不过和后来的“余香满口”地默默记诵的情况有些不合了。如果是只看了几出,根据“且听下回分解”的引诱.还要看下去才是,不应就记诵起来的。
    “林黛玉道果然有趣”改为“黛玉笑着点头儿”。这里我有个推测。宝、黛二人,平常总是喜欢斗口的。如宝玉说东黛玉每每爱娇的说是西。对于《西厢》 的文字,两人都感到有趣。然而还不肯痛快的赞成,只淡淡地敷衍了一句“果然有趣”,这句话有多么“娇”? 点头儿,表示心悦诚服,意境不同。这个例子好似贾岛的推敲的问题;我们其实应当尊重作者的情感与想象,不宜像煞有介事地竟为删易也。
    “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改“两只”为“一双”,只令人感到庸俗。“你这该死的胡说!”改为“胡说了!”校至此处实在不能不有把一个吹满了的气球用针来刺破之感。
    “宝玉着了忙”改为“宝玉急了”,当时的环境,想来必不若是严重,这个例子正和上例相反,一是将重改轻,一是将轻改重,顺笔涂乙,全无标的,真令人莫明其妙也。
    到后来宝玉反话:“你说的是什么呢?一想曹雪芹原意,宝玉只不过白说一句而己,所以轻描淡写的一说即过,以表示对这位娇小姐毫无办法之意,高氏变为“你说;你这个人呢!”大有气急败坏,急于报复之势,当日宝玉必不若是。
    下一个例是高氏擅加了一个“了”字.结果弄得句意全殊,实在是比较严重的。袭人说的“那里没找到,摸到这里来!”高氏轻轻加一“了”字于句末,成为“… … 这里来了!”原句是袭人自述,含有抱怨之意。改后则意指宝玉:“哈哈!你摸到这里来了!”轻易一添,主词变动,这实在不应出诸通人之手的。
    另外在“潇湘馆春困发幽情”一回中,也有不少改动。“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都跟了进来”改为“都跟进来了”。这很像《封神演义》上的“定身法”,把活生生的一句句子定得死板了。我常想在写文章时除非必要,最好避免置“了”字于句末,以免造出死样活气的句子来。
    下面的一个改动是宝玉叫紫鹃沏茶的一段:
    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鹃道:“我们那里有好的呢?要好的只好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
    高鹗的程乙本把倒茶的两个“倒”字全改成了“沏”字。揣高鹗之意似乎以为潇湘馆中平素并不预备茶,或只吃开水。等到有客
    来了,才现沏去的样子。这似乎是对潇湘馆的一大侮辱罢!或曰:是去彻“新的好的茶”也,殆亦不然,观后文可知。又“吃”字改为“喝”字,不免理俗。
    其次的一看,情节比较重大了。这是在宝玉背出了那两句“西厢”上的话以后:
    黛玉登时撩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拿我取笑儿;我成了替爷们解闷儿的了!”一面哭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不知要怎样,心下慌了,忙赶上来说:“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敢说这样话,嘴止就长个疗,烂了舌头!"
    高鹗在第一句“登时”下面,加入“急了”二字。高鹗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总不能把握到黛玉的性格,以为她一来就要揎拳卷袖地打上一架的样子。他似乎全没有过小儿女斗口的经验,如果高鹗年青时,家庭环境是如此,那只好“无怪”了;因而下面黛玉所说的话中.开头的“二哥哥”三字,就为高鸽抹去。根据曹雪芹后面描写过黛玉嘲笑湘云把“二哥哥林姐姐”念成“爱哥哥”的一看,我们大概可以想象出这三个字出诸小儿女的声口,是如何的娇嫩,而高鹗一笔抹杀,点染出十足的战争状态,我觉得这一种“忍心害理”, 实在是莫此为甚。
    还有“宝玉心下慌了”一句,把“不知要怎样”五字删去,粗心得可恶。“你别告诉去”,改成“你好歹别告诉去”。这和前边所说的理由相同,高鹗是把宝、黛两人间的时常发生的小纠纷,看得太严重之故。
    我为什么要费了这许多事来校勘这些文字,对高鹤的文法加以讨论呢?那理由除了有闲之外,还有就是实在太看不过高鹗的横行无忌。依我的推测,高鹗的国语程度,只不过四十分左右,而妄想弄巧,其成拙也当然。不料这些功夫不太空费,在后四十回里的几段比较好的文字中对校了一下,再和普通甚至于下劣的一些文字比较,看那一些文字改动多些,结论是那些下劣的文字,几乎没有改动,而精彩的文字中,高鹗却曾经大大的“润色”了一下的。这在“宝蟾送酒”的一段里看得最明显。
    第九十一回:“纵淫心宝蟾工设计,布疑阵宝玉妄谈禅”中(亚东本第五册)第二页:“只听外面一个人说道:‘二爷为什么不吃酒吃果子就睡了?" ,吃酒的“吃”字改成“喝”字了。这正与前面潇湘馆一回中改“吃茶”为“喝茶”相同。高鹗既然心里有了一个定义,凡是液体的东西,非用“喝”字不可,那么在他自己续书时,似乎不大应该忽然用上了“吃”字,等到再版时才改正过来,只能说他是任笔的批改曹氏的原文如此的。
    又下面一段“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 “样”字改为“么”字。“这也罢了上倒是他们恼了,素性死了心,也省得来缠!”(按汪原放原来的标点,在“恼了”下面加一个惊叹号.作一句读,大误;应当是个分句、联了直读,才有力)“省得来缠”改为“省了来缠”,这两处的改动,全是对话里的不十分重要的地方,不过一经改动,语气即因之而易,观乎高鹗之喜欢掉京腔,也应该是删动了原文的。下面同回第四页末一行:
    只见金桂问道:“你拿东西去,有人碰见么?”宝蟾道:“没有。”“二爷也没问你什么?”宝蟾道:“也没有。”
    亚东本在“二爷也没问你什么”句上添“金桂道”三字。推想此处实应有此三字,而原本无,或许是雪芹本来用了省略法,因为这儿是金桂之问,很是显然。活字本在此句之旁,有夹批云“此句全桂问也”六字,这可以证明程甲本是原来没有的。如果是高鹗原作,不该如此疏忽,这更可以证明这一回的传钞之迹。
    又下面一大段中改动的也颇多(此节系亚东本原形): 金桂因一夜不曾睡,也想不出个法子来,只得回想道:“若作此事,别人可瞒,宝蟾如何能瞒?不如分惠于他,他自然没的说了。况我又不能自去,少不得要他作脚,索性和他商量个稳便主义。”因带笑说道:“你看二爷倒底是个怎么样的个人?”宝蟾道:“倒像是个糊涂人。”原本“不如分惠… … ”句在“如”下有“我”字。“他自然没的说了”原文作“他自然没有不尽心的”。“索性和他… … ”原本作“倒不如和他… … ”, “倒像是个糊涂人”原本无“是”字。这些改动于原来句意都有移动,除非是高鹗觉得曹雪芹的原文不通,所以改上一下之外,似乎不能解释作他自己在再版时忽然意见变动。紧接有一句“你如何说起爷们来了?”改为“你怎么糟蹋起爷们来了?' 原句是有些“不通俗”的,一经改动,就变成京话,而且语气也重了。下面有一句“你这些话向我说”,改“向”字作“和”字,也是改通常字为方言字。在小小一段之中,有这么许多改动,而且都是高鹗在施展他“蓝青官话”的拿手好戏,所以不能不使我疑心这一段文字的原文,实在是曹雪芹当日零碎的一段残稿,为高鹗所剪裁改动而插入了后四十回的。如果是他自己的原作,他绝不会有工夫再加删改,因为他觉得自已的语言技术,实在己经可以说是好极了。这些不是空话,看后四十回中其它凡劣部分的毫无若是的删动可知。
    《红楼梦》二百年来成为家喻户晓的作品,无问南北,当然是因为它的情节的好。但是另外一方面语言的漂亮,似乎是非道地北方人无从领略。这在看小说专重故事的人们听来,自然要以为是迂阔之谈,其实大有不然,这些读者不免有些像如入宝山空手回,大大有些失算的。如果真真想作文艺的鉴赏,或研究语言,如黎锦熙先生的从事“巴漫解”那样的工作,这一部大书是应该仔细玩味的。而且即如自命为北平语专家的高兰墅,也不免看拗了句法,闹出前后大相反的笑话来。这里更可看出这并不是一种细事,可以一笔抹杀者也。而同时我的对《红楼》的反复吟味,有若老先生们摇头晃脑地在读韩退之的古文,也可以得到很好的辩解了。《胡适论学近著》中,《跋乾隆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钞本》 一文的末尾有凡句话:“我盼望将来有人肯费点功夫.用石印戚本作底子,把这本的异文完全校记出来。”我觉得这是很应该作的工作,在文学鉴赏上、考证上、语言学上都有不小的意义的。
    原载:(南京《古今月刊》第二期,l942 年4 月)
    
    原载:(南京《古今月刊》第二期,l942年4月)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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