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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的魔力也太大了！在中国，无疑地它拥有最广大的读者群。说《红楼梦》 是近代第一部成功的小说，那决不能算是夸大之辞。它所运用的技巧．主要的几乎全是现代的技巧，现在喊得最响的所谓“形象化”，只有《红楼梦》是完全成功的。专看故事的人也许会觉得《红楼梦》太平铺直叙，琐琐碎碎近于流水帐。如果注意欣赏人物典型的，那我可以保证决不至于失望，《红楼梦》里的主人翁那不必提了，就是一个不值注意的老妈小厮，他都会写得活龙活现，口吻毕肖的。作者的厉练实在不可及。别艳羡他的成功，没有充实的生活经验是写不出伟大的作品的，宝玉、黛玉两个人的心理描写，那更不是向壁虚构所能办的。即使没有胡适那篇《红楼梦考证》 ，我们也很容易断定这部恋爱史不过是作者夫子自道而已。只要我们稍微注意一下：凡是比较和宝玉更接近的人，都是写得比较深切生动的。晴雯比紫鹃写得深刻，黛玉比宝钗写得动人；袭人又写得比宝钗更觉具体，这些都可证明这一点的。 由于作者入木三分的实力，把一位风流婀娜的林黛玉刻画得太可爱太可怜了，除了铁石心肠的人，谁也不能不支付一份同情给她。事实上，她原是所谓“薄命司”里的魁首，是这家庭大悲剧中第一个牺牲者，是全部《红楼梦》里最值得怜爱的姑娘，慢说她的风流才情，就是那凄凉的身世，也是够赢得一掬同情之泪了。她对宝玉的爱是这样的专痴纯一，而且宝玉也早已打好“任它弱水三千，我只取饮一瓢”的决心，那是真挚无邪的恋爱。木石姻缘是天经地义，无可否认的。可是结局太使人失望了：黛玉抱恨长段，宝玉被人作弄了一场．结果也抱着永远不能填补的歉仄遁入空门去了，宝黛的恋爱就此结束。这实在太难堪了。读者再也不能按捺这股义愤，他们凭依各人的见解开始指责咒骂了！ 无可否认的，宝钗是宝黛姻缘间莫大的障碍，没有这位贤妻良母的典型，贾母、王夫人决不会放过黛玉这位好媳妇，没有金玉姻缘的鬼话，黛玉的“宝二奶奶”是做定了。可是老天偏会跟人捣鬼：生了周瑜，就再生个诸葛亮来伤你的脑筋，因为宝钗的存在，影响了宝、黛的结合，于是大堆恶毒的诅咒集中到宝钗身上来了。“奸险”成为她不能脱卸的形容词。温和容忍的美德被指为藏奸，仁慈宽厚被认为牢笼的手段，一位稳重大方的女孩子却硬要拿谋权夺国的曹瞒来比照她，一切的罪恶都推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压榨得简直透不过气来了。 当一个从未读过《红楼梦》的人提出《红楼梦》究竟写些什么的问题的时候，一些自作聪明的人便会毫不思索地回答，“《红楼梦》者，写林、薛之争宝玉也。”这是一句最要不得的话，一切的误会都从这里产生了，宝玉既是林、薛角逐的自标，那人们必然地以为林黛玉的失败便是薛宝钗的胜利了。明明是宝、黛间单纯的恋爱，却被误解为三角的争逐，作者的隐衷却轻轻地被搁在一边了。作者在书末郑重地声明：“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是何等警惕的提示！秉承这暗示，我们平心静气一窥探，那就不难发现作者对于当时社会上腐败方面冷酷的暴露和辛辣的讽刺。贵族生活的糜烂借刘老老的经历，揭发得最彻底。乌进孝的一批贡物，作者不厌求详地一一例举，更告诉我们剥削关系的实例。借焦大一骂，暴露大家庭内部的丑恶；借贾雨村的仕进，揭发了官场的重重黑幕，以及人情的冷暖。就整个故事说，那决不是写三角恋爱．而是写自由恋爱在旧制度下所受的摧残打击。只要我们提出一个假定，如果宝、黛间的恋爱在现制度下进行，《红楼梦》 的悲剧难道也可能发生吗？显然的，金玉姻缘是贾母、王夫人等老顽固一手包办的，宝黛决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杭。别说他们这一辈，就是贾政也只有唯唯的份儿。看九十六回贾母为宝玉调排婚事．“贾政听了，原不愿意，只是贾母作主不敢违命，勉强陪笑道：‘老太太想得极是’……”，我们很可想见旧礼教的势力。当贾母向薛姨妈提亲时，九十七回里说：“薛姨妈心里愿意，只虑着宝钗委曲……次日薛姨妈回家将这边的话细细告诉了宝钗听，还说‘我已经应承了。’宝钗始则低头不语，后来便自垂泪。”可见这件婚事决不是宝钗自愿的。再看她平日对宝玉的态度，何等光明磊落，说她存心追求宝玉．那是神经过敏。而且宝、黛两个人的心事，她是最清楚的，以宝钗的修养才识，也决不至于找这个钉子碰的。黛玉傲骨孤标，自有招人厌忌的地方，以致贾母、王夫人为宝玉择媳时丢开了她．咎由自取，又怎么怨得上宝钗呢？宝钗还不是同样地处于被动的地位，任人摆弄吗？这悲剧的发生只能归罪贾、王的愚顽以及给予她们专断的特权的社会制度。宝、黛固然是这旧制度的牺牲者，而宝钗牺牲得更无辜。即便宝玉不出走、叫她呆对着这位爱情之火已经熄灭的佛爷，又有什么生趣？何况宝玉出走，叫她形单影只地守一辈子活寡呢？所以作者开头就发出“可叹停机德，谁怜咏絮才”的悲叹，明示林、薛的薄命不相轩轾而支予等量的同情，我们又何苦褒此贬彼呢？由于各人人生观的不同，对林、薛的品评，尽可各异其说。就我个人说，我认为薛宝钗是位最标准的太太，林黛玉却是最理想的情人。薛宝钗值得敬爱，黛玉值得怜爱。然而这一切决不影响《红楼梦》的主题。不能说宝钗是最标准的妻子，就一定要嫁给贾宝玉，宝玉又何尝是最标准的丈夫呢？宝玉、黛玉才是天生的一对。如果我们承认恋爱是神圣的，那末宝、黛的结合便是最合理、最正当的。可是这段不得不成的姻缘，终于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里的媒妁是凤姐）的方式下牺牲了。至于金玉之说，如果我们没有忘记那是出于虚无飘缈的癞和尚疯道人的口中的话，我们就可以断定那是所谓“满纸荒唐言”的一角而已。设此一说也无非加强这悲剧的必然性而已，也正像把薛宝钗写得尽善尽美作为贾母等择媳的藉口一样。如果我们认为结婚不是为父母娶媳妇，而是为自己找终生奋斗的伙计的话，这些藉口也就不值一顾了。宝钗写得愈可爱，也只使我们觉得她牺牲得愈惨而已。黛玉的牺牲是尽人皆知的，她也已经赢得无限的同情之泪，没有一个读《红楼梦》的人不为焚稿断情的凄惨的情景掉泪的，而且更不乏痛哭失声的人。可是宝钗，这悲剧中间接的牺牲者，却轻轻地被人忽略了，甚至被误解为处心积虑追求宝玉的阴谋家，这可太冤枉了！我要大声疾呼：“别强奸《红楼梦》的主题，那决不是林、薛争逐宝玉的叙述，而是自由恋爱在旧礼教下幻灭的哀诉！" 原载：（建阳《 暨大校刊》第一期，1943 年5 月） 原载：（建阳《暨大校刊》第一期，1943年5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