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有一条用人之道,叫做“醉之以酒而观其性”[1],这是十分聪明而狡黠的经验。因为他深知人的外在表现与真性情、潜在心理往往有不一的矛盾,而一饮琼浆百感生,酒的威力能使人气胆开张,兴致顿浓,潜情毕露,内心世界就会亮相。诸葛亮体察人才的这种生活经验和政治谋略,与作家的人物描写电有相通之处。作家以醉观性,有助于深入刻画人物的精神世界和心理层次。中国古典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和《儒林外史》中,都有以醉写人有丰富心理内涵的精采篇章。比较而言,这方面写得最为细致深刻,富有力度和美学与心理学价值的,我以为非《红楼梦》莫属的。 以醉写人的艺术手段之所以值得重视,是因为酒醉者的生理反应和心理状态表现了人物内心和外表的特殊性。酒精的轻度刺激,会使人脉搏、血流加快,中枢神经兴奋,或消愁破闷,万虑一空,或得意忘形,顾忌全无。过量饮酒则中枢神经、循环、呼吸和消化系统功能紊乱,出现大喜狂怒、歌哭嗜睡等病理状态。这种生理和病理机制,为作家提供了观察酒醉者深层心理信息和戏剧性语言动作的契机,有利于发现人物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找到波澜迭起、妙趣横生的情节因素。在艺术创造时,“醉之以酒”的手段可以透视人的气质、意识、感受、情绪等心理结构,从而把特定人物置于显微镜下,使隐蔽的情性与心理明朗或夸张。这正是作家对人物典型化所需要的条件。 “一江春水醉醒中”[2]。杯中悲欢正是社会生活和人物情绪的淀积和缩影。曹雪芹忘不了人世间醉与醒的种种形相,同时他的胸中块垒、悲酸心理,也要借酒来酝酿、消融和发泄。作为“卖画钱来付酒家”[3]、 “酒渴如狂”[4]、被比为刘伶的作家,当然熟知酒醉的生理与心理状态,他在“醉余奋扫如椽笔”[5]时,一定会忆起如潮似海的生活之源,唤起醉酒的特殊情绪和幻觉。但是,这一切又不能离开严肃的创作题旨,不能脱离现实生活中的具体人物与环境;更主要的是他不愿落入历代言情小说描写的俗套,他要打破“传统的思想和写法”[6]。所以,他笔下的醉酒者不同于李逵、武松般叱咤风云的猛将武夫,不同于杜少卿般佯狂傲世的风流名士,也有别干西门庆式贪横霸虐的酒色恶徒。他不是写理想化的英雄和极端的坏人,而是针对大观园内外美好与腐朽事物,特殊与一般镜头,调节好实与虚、醉与醒、雅与俗的光圈,摄下各种醉人的形象,进而烛照他们的深层心理,显示出独特的风貌和个性。总之,他能在更高的立意上,更深的心理剖析中和更复杂的人物关系及典型环境里,展示他的“一把辛酸泪”和美学理想。 曹雪芹写醉,从对醉酒者生理、心理的把握上,从对社会学和美学的深刻理解上,形成了他与历代小说家不同的视野、深度和技巧。一部堪称伟大的文学作品,总是经得起对人物作心理学的分析。弗洛伊德的弟子、瑞士心理学家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写道:“对心理学家来说,最有成效的小说是那些作者对他的主人公不加任何心理解释的作品,这类作品有分析解释的余地,甚至由于其表现方式而吸引心理学家的分析和解释。”[7]《红楼梦》就是这样一种“最有成效的小说”。曹雪芹写醉的艺术技巧,使我们看到清晰的心理依据。 颠倒人物关系 引发压抑情感 颠倒关系指让人物之间的关系出现反常的情况。我们知道,作品中的人物关系被不同的阶级地位、尊卑贵贱、亲疏长幼等社会性所制约,人物通常只能在这特定的条件下活动,这才显出其合理性。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里,只有主子骂奴仆,而不允许奴仆公开斥骂主子。可是具有特殊地位的奴仆喝醉了,竟痛骂起主子来,这就造成主奴关系的颠倒。贾府中的焦大,凭了他的特殊身分,喝了酒“无人不骂”,别人奈何他不得。曹雪芹没有放过酒醉者这种敢于揭露与批判的心理力量和巧妙情节,惊心动魄地写出了焦大醉骂这一段,从人物关系的颠倒中倾泻自己的嫉恶与辛酸。 酒醉,仅是造成焦大变态的条件,而他的心理、情感、神志才是变态的内在依据。曹雪芹不屑于一般醉打、醉闹的皮相肤廓的描写,把笔触伸向人物的内心世界。 焦大的心理基础是自恃从死人堆里背救出老主子而有功,平日既“骄”且“大”,蔑视那些“没良心的王八羔子”和“畜牲”。由于醉后又受到“不公道”的待遇,这种“骄大”心理得到进一步扩张,加剧了愤嫉情绪的爆发。“醉里乾坤小”,焦大的优越感与委曲感增强了骂人的兴头,他根本不把贾府这些主仆放在眼里。 倘若焦大是一味地泄愤和谩骂,这个人物的内心世界就显得简单化了。作者也绝对不会这样处理他笔下的人物。曹雪芹写焦大的三段痛骂,包含了这位被冷遇的功臣丰富复杂的情感:他骂赖大是痛恨;要与贾蓉刀刃相见是极度愤慨;“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是充满悲辛;他“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是无限遗憾;他“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是尽量忍痛。这种种情感汇成了受压抑灵魂的怒吼。鲁迅为什么把焦大比作“贾府的屈原”8]?我以为有两个含义:一,焦大的怒吼只是怒其不争,他象屈原那样忠圣主而怀旧,恨奸孽而怨忧,并非想推倒这座富贵温柔的大厦;二,屈原是个诗人,忠厚悱恻,感情丰富,而焦大醉骂中也饱含着丰富的情感,尽管他不会作诗,但他的“长太息以掩涕”,正是感叹“时混浊而嫉贤兮,好美而称恶”,具有一种诗人的情愫。所以鲁迅指出: “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9] 然而焦大毕竟醉了,他的神志被酒力所左右。不过作者没有把他写成身不由己、热昏抬语的醉鬼,而是让他介于既醉又醒之间。因为他清醒,所以他记忆的淀积泛起,骂得有理有据;虽然粗野,却也并非横蛮无理。因为他沉酣,意识略有障碍,所以把荣府中的大总管误为赖二,骂贾蓉时说“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十足是“醉人口中文法”(甲戌本脂评)。清代红学家陈其泰曾把此回目拟改为“假醉汉有意发私情”[10],我以为是不准确的。焦大为酒力所驱,借端发作,情绪愤激,不顾后果如何,这正是酒醉后神智的真实反映,并非假装。 借酒醉颠倒人物关系,让贾府主子处于被审判地位的另一精彩章节,是第六十五回的尤三姐醉骂贾珍、贾琏。尤三姐是从被侮辱被损害的境地中奋起的一个小家碧玉,是陷于污泥而奋身自拔的奇花。她依人篱下,陷于珍琏之流的包围,却能从被玩弄被作践的位置颠倒过来,把玩弄与作践反施于珍琏,这是由于她凭借道义和心理的优势,以及她借酒放纵其刚烈、泼辣、任性的情感的缘故。曹雪芹能深入到她的内心深处,剖厘析毫地展现了尤三姐的心理侧面。 首先,尤三姐能利用对方的心理弱点,以正压邪。她骂贾琏“花马吊嘴”,“油蒙了心”,把二尤当粉头取乐是“打错了算盘”。特别是点出“偷来的锣儿敲不得”,“要会会那凤奶奶去”,就一下子????到贾琏惧内的弱荏心理,击中其要害,吓得他酒都醒了。这样,尤三姐从被动地位转向主动,她理正词严地改变了人物关系和当时的氛围。 其次,尤三姐利用对方对自己的心理错觉,任性挥霍。贾珍开始对三姐“百般轻薄”,视她与二姐一般人品。当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受侮辱地位和人性价值时,就出奇制胜,借酒盖脸,做出一般闺女做不出的“无耻老辣”的任性举动来。她自斟自酌,还竟然“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要与他“清香清香”,甚而要“四人一处同乐”。贾珍要溜,她竞栏住不放。这些出乎意料的言语举止,使贾珍后悔,贾琏不敢轻薄,反映了三姐性格另一侧面所进发的、震慑邪恶的威力。 又次,尤三姐用醉态风情来试探对方的情智反应,纵情报复。她故意借酒显示自己的绰约风流,目的是试试两个浪荡公子在这种“淫态风情”下的思维与情感的反应能力,可有什么“别识别见”。可见他们弟兄俩为色所迷,又馋又怯,只是“酥麻如醉”,“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针对这些恶俗卑琐的家伙,尤三姐显然提高了自尊自傲的内省力,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竞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在捉弄人中获得泄愤的自由和快感,在对象中发现自身的胆识、才貌和性格的力量。她的放浪形骸、玩世不恭,颇有些“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11]的气概,但这是一种复仇的变态心理,在大发泄中蕴含着大悲酸。 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没有一篇能与上述的写醉文字可比:不仅没有颠倒人物关系的独特艺术构思,更没有在透悉人物深层和变态心理基础上的细致描绘。《三国演义》中周瑜使蒋干中计,只是“佯作大醉之状”。《水浒传》中武松醉打蒋门神,也是“假醉佯颠”。即使对真醉的人物的心理描写,也都停留在浅层次和单侧面上,刻画情感的深入细腻程度远不能与《红楼梦》相比。 展示潜层心理 勾勒情绪轨迹 在心理分析中,我们不能离开马克思主义对立统一规律的哲学思想作为指针。任何人的内心世界中,都存在着两种对立的方面,如善与恶、清与浊、美与丑、爱与恨、刚与柔诸因素,它们存在于心理浅层或深层,相互间不断地争斗、消长与转化。作家要写出人物的潜意识层,就是要反映出人性的特殊性及其心理图景的发展轨迹。对于酒醉人物来说,他们的潜在意识在一时间更为丰富和显豁,这种心理图景往往把矛盾统一体中次要的矛盾方面表现出来。所以,醉后的异态与反常也并不奇怪。 曹雪芹没有受到近代生理与心理科学的启迪,但他对醉人言行的审察和自己的体验中,真实而准确地把握了人们的心理侧面。他没有完整的哲学思想武器,但他描绘的庞大艺术整体中就有真与假、正与反、阴与阳、藏与露等美学范畴,含有丰富的朴素辩证法思想。这两个方面是他的世界观和方法论走在时代前列的重要条件,是他写好醉人形象的哲学思想基础。 第二十四回写“醉金刚轻财尚义侠”,作者把倪二这个“泼皮无赖”的潜层心理和性格展示在我们面前。透过倪二劣迹的内心浅层,作家让我们看到他还有“轻财尚义侠”的深层。他不仅要为向舅父借钱“讨了个没趣儿”的贾芸抱不平,而且主动借银子给他;不仅不要利钱,也不让他写借约。可见“坏人”也并非一概都坏,在酒醉的这个特定条件下,他以慷慨解囊的行为证明他的内心世界并非只是恶劣的一面。这个既是“金刚”又是“泥鳅”式的人物(第一。四回“醉金刚小鳅生大浪”,可知作者对倪二题名的寓意),作者让他的告发直接导致贾府的查抄没落,但他的二重性格和心理中仍不失有肯定的一面。第二十四回庚辰本脂评的一些夹批眉批,赞扬倪二是“仗义人”、“豪杰”、“爽快人”,还指出:“余卅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不少。”可见这种具有复杂性格与心理的人物是颇为典型的。 ’ 泼皮无赖是如此,那么醉后的闺阁鬟婢又是怎样的异态表现呢?曹雪芹又为我们展示出别开生面的一页。第六十三回的群芳夜宴,醉后的芳官与宝玉同榻而卧,晴雯、袭人一反常态, “ 连臊也忘了”,都唱了个小曲。醒后回忆起, “俱红了脸,用两手握着笑个不住”。如果她们在清醒时,这种纵情不羁的举动无论如何是不会出现的;但偏偏在酒醉后的游戏活动中出现了,这正证明她们心理深层潜藏着一种自由活泼、无视礼教陈规的自然本性力量,平时与浅层心理矛盾而又平衡,只有当酒力对兴趣、意志、情绪的冲击时,其内核力才释放出来。尤其在袭人这个人物身上体现,更有助于我们理解性格和心理的复杂层次。 曹雪芹不仅写出人物醉后的深层心理,还细致地勾勒出醉酒过程的情绪变化节律,使人物心态起伏的轨迹清晰地呈现在读者眼前。第八回宝玉在薛姨妈家喝酒一段最为典型。他在饮酒过程中受到两种对立意向的作用,这个任性使气的尊贵少年的情绪,、出现了明显的抑扬变化。在薛家,宝玉除了受到长辈的宠爱,姊妹的关心和婢仆的照料,也受到乳母李嬷嬷的管束。这种管束包括着正确的生活指导,也有着封建礼教的吓唬和不尊重宝玉自由意志的粗笨指责,因而导致了宝玉醉后的呕气闹事。人脑是最高级的信息系统,在这兴奋与压抑因素的轮番刺激下,宝玉的在对信息的接收和反馈中,内心形成了起伏鲜明的醉态情绪曲线。这种细致的过程性心理刻画,在全书中也是少见的。 美国心理学家沙赫特认为,情绪的产生是由于刺激因素、生理因素和认识因素三方面的整合作用[12]。宝玉饮酒时受到的刺激因素主要有两点:一是贾政的“问书”象阴影一样笼罩,“愚顽怕读文章”的宝玉,内心负荷着很大压力;二是奶妈对他自由意志的唠叼干涉,对他心爱的人和物感情的破坏。这二者都是使要求人格独立和个性解放的叛逆者宝玉所不能忍受的。而认识因素(对过去经验的回忆和当前情境的估价)也是要摆脱封建伦理和教育的压抑,追求活泼自由的生活。这些是少年自我意识的急剧发展时期的特点。生理因素中酒的力量使他脾气变得粗暴起来,尤其是在“心甜意洽”和姊妹欢聚的时刻,这更加剧了情绪的强度和向对立面转化的极性。于是他便把积聚的不满和愤怒向奶妈身上发泄。只有透过心理分析,才能深入了解文章的内蕴和人物个性。 脂砚斋在甲戌本宝玉掷杯一段中有眉批道: “按警幻情讲,宝玉系情不情。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今加大醉二字于石兄,是因问包子问茶顺手掷杯,问茜雪撵李嬷,乃一部中未有第二次事也。”其实宝玉的“情不情”也是有条件的,那些“无知无识”的人如果影响了他的个性发展,给予不愉快的刺激,他也会顿生怨恨恼怒之心的。脂评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深入理解宝玉在对立意向冲突下剧烈起伏的醉态情绪,用情感的普遍性来代替情感的特殊性,所作出的性格和心理分析就不能切中肯綮。 从以上的分析中可以看出,酒醉对人物心态的冲击,既呈现于深层心理的披露,又呈现于情绪抑扬动荡的过程,即纵向与横向的结合。曹雪芹以惊人的洞察力捕捉住这两个心理座标,并作了逼真的描绘,这样才使得对人物“醉之以酒”极为必要,而由此“观其性”也不至于停留在心理的浅表上。 造成人境失谐 突出醉美醉趣 曹雪芹在真实而深刻地揭示醉酒者丰富情感与复杂心理的同时,也努力寻求那些人物失态后的审美价值和情趣。由于酒醉后生理和心理的一系列变化,人的自控能力必然减弱,会出现迥异于常态的行为和语言。这种情况似乎与美感与情趣有较大的距离,甚至难于避免恶俗不堪的场景,这需要由艺术高手来化腐朽为神奇。从传统艺术中汲取美学营养,把人物置于与身份不协调的环境之中,使人与境通过撞击而突出美趣,我认为这是曹雪芹超出于一般小说艺术家的重大贡献。 古代诗文中写醉后人物的美感与情趣是很多的。《世说新语·容止》写嵇康的醉态, “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李白的《月下独酌》发出“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趣语,杜甫著名的《饮中八仙歌》写出酒仙们眼花落井、长鲸吸川、玉树临风、眠市傲岸的醉态,都创造了醉美与醉趣的生动形象。辛弃疾词《西江月·遣兴》写自己醉后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日:‘去!’”这种意识、感受和情绪也充满了风趣。 醉态美、醉中趣在历代诗文中可历举出不少,而在小说的艺术描写中却并不多见。曹雪芹是个才华卓绝的诗人,他善于把诗的优美意境和生动情趣融化在人物描写之中,使.小说诗化、情趣化。而对醉酒人物诗化、情趣化的手法,便是让其在与自身不和谐的环境中出现,从人与境的冲突中,使其生理与心理特征中美或趣的因素透露出来。 我们知道,《红楼梦》人物的情感与性格与其生活的环境氛围是一致的。如富有政治风度的探春,她所居住的秋爽斋所摆设的大理石大案、名人法帖、宝砚、笔筒、汝窑花囊、米襄阳《烟雨图》、颜鲁公墨迹,正是她的素质、趣味与理想的反映。而宝钗的房屋中“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的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这与她冷艳、矫情、安分随时的个性特色也很一致。在通常情况下,人与境总要保持和谐,如果把凤姐安排在探春的环境中,把宝钗安排于秦可卿房中,那就破坏了人境统一性,显得不伦不类了。 可是湘云醉卧一段,作者故意造成人物与环境氛围的不协调。一个闺阁小姐竟然醉酒眠石,酣然入梦,一般男子如此已是疏狂失谨的了,何况是个裙钗。请看第六十二回的这段描写: ……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满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 这种人境失谐却被人美、景美、物美、诗句美所中和了。飞花、落花、枕中花又是别名为“醉西施”的芍药, “牡丹落尽正凄凉,红药开时醉一场”[13]。人醉,花醉,酒令的诗文也是说的酒与醉,这就把个失态的憨湘云诗化为放达俊迈的风流名士,使形象更具有浪漫的色彩。 但是,曹雪芹把这些美好的形象赋予醉酒后的史湘云,并非是随心所欲的,还是离不开人物特定的性格、身体素质和心理状态。湘云是个“英豪阔大宽宏量”的姑娘,她具有某些男性的特点,如穿男装,吃鹿肉,乐时高声大笑,兴至捋袖挥拳。所以她敢图一时凉快,毋庸担心“这潮凳上还睡出病来”。换个弱不经风的黛玉则不敢,矜持稳重的宝钗则不愿,唯有湘云能如此。但她被众人唤醒后也不免感到“自愧”,因为她毕竟是个闺秀,也有女孩家的娇羞心理。梦中吟咏也是符合她在那种环境氛围中的生理况状的。一则她睡在室外,光线强烈视神经最易受到刺激;这刺激传导至大脑皮质,兴奋部分没有全部抑制,使她处干半眠半醒的状态,因而得梦。二则她在酒宴上出了个“比人唠叨”的令,自己早已成竹在胸。梦中其它的意识淡隐了,而酒令仍在清醒的大胸皮质显现,酒力的兴奋作用使她还能“唧唧嘟嘟”地说出来。 醉酒后的刘姥姥却是另一种模样。这个头插野花的老年村妇,误入玲珑剔透、金彩珠光的宝玉卧室,酒醉和乏力使她身不由己,便“扎手舞脚的仰卧在床上”,还大泄其酒屁臭气。这又是一种人境不和谐。曹雪芹没有将此时此地的刘姥姥当作美好的形象去刻画,显然要从她身上反映出一种粗俗可笑的真实情况。读了这段描写不禁使人想起英国戏剧家本·琼生的几句诗[14]: 如果一个蠢夫头上插一根花翎, 戴一根华丽帽带或者三重绉领, 鞋上扎着一尺长的蝴蝶结, 把瑞士领带当成法国袜带——这才称得上幽默! 啊,这的确甚于可笑。 这种令人可笑的幽默情趣与醉态美的描写一样,也是建立在人物特定的醉后生理和心理状态的基础之上的。 那刘姥姥因喝了些酒,他脾气(指脾胃一一引者)不与黄酒相宜,且吃了许多油腻饮食,发渴多喝了几碗茶, 不免通泻起来,蹲了半日方完。及出厕来,酒被风禁,且年迈之人,蹲了半天,忽一起身,只觉得眼花头眩,辨不出路径。回顾一望,皆是树木山石楼台房舍,却不知那一处是往那里去的了,只得顺着一条石子路慢慢的走来。 刘姥姥引起泄泻的病机主要在于脾。脾气虚弱,失却运化水湿能力,腹中酒茶及油食不化。加上风邪、体虚,必然头晕眼花。由于眼花则造成错觉,于是先迷失道路,后来在宝玉房中与画上女孩儿拉手,把镜中自己身影当亲家母。这些人境失谐后造成的幽默,无一不与刘姥姥的生理心理相合。这段极妙的文字,可以让医生写出一份老年脾虚溏泄者的医案,可以为推理小说提供科学的推理逻辑。因为反映了醉酒者生理与心理的某些规律,所以这种滑稽可笑富有认识的价值,与一般小说制造浅薄低级的笑料大相径庭。 人境不谐在刘姥姥身上反映为趣,而在薛蟠身上就反映为丑了。他在酒后粗鄙不堪的话如果在狎邪私昵之所,那也罢了,可偏在大庭广众的宴乐之处,有贵公子、唱曲儿的、艺人、妓女多人。行酒令时虽是风流曲词,却也全为诗文成语,仍不失为风雅。而薛蟠“三杯下肚,不觉忘了情”,其卑下的灵魂,恶俗的情趣,诌成秽亵之至的酒令,与宴席间的环境氛围极不协调,这必然形成丑,形成醉态心理的丑。但是作者写如此被鞭挞被嘲笑的人物,也非绝对地写其丑,还让他哼出“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何其太韵”的一句,犹如蠢夫头上插花翎,在恶俗中也带一丝可笑的幽默情趣。 从任何一个角度去研究《红楼梦》,都能发现某些规律性的东西,都会在这座文学丰碑面前赞叹作家的卓越的艺术技巧和所达到的美学高度。本文所论述的写醉的情、态、美、趣,不仅具有美学的价值,而且还具有心理科学的认识价值。这来源于千汇万状的丰富生活,来源于作家凭胆、识、才、学所能探索到的人物深层心理的奥秘。福楼拜曾惊叹托尔斯泰的作品的深刻细腻的心理刻画,说他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位心理学家”[15]。这句话用来称赞曹雪芹,我想也是当之无愧的。 注释 [1]《诸葛武侯集》卷十。 [2]李清照词。 [3]敦敏《赠芹圃》。 [4]敦诚《佩刀质酒歌》小注。 [5]敦诚《题芹圃画石》。 [6]《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7]《心理学与文学》。 [8][9]《言论自由的界限》 [10]见《桐花凤阁评(红楼梦>》(天津人民出版社l 981年版,第65页)。 [11]杜甫:《壮游》。 [12]引自《心理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l982年版,第178页)。 [13]刘灏:《广群芳谱》花谱二十四。 [14]莱辛:《汉堡剧评》第93篇,第471页引琼生语。 [15]《卢卡奇文学论文集(二)》。 原载:《红楼梦学刊》1986/01 原载:《红楼梦学刊》1986/0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