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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六十五回，有一段极有趣的故事：贾珍、贾琏这一对“难兄难弟”，平日的荒淫无耻，在书中已屡有描写，贾珍与儿媳妇通奸，贾琏到处眠花宿柳，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这次，贾珍借他父亲贾敬之丧，将丈母娘和两个小姨子接了过来，这两个小姨子叫尤二姐和尤三姐，都是花朵般的人物。贾珍过去就和他二姨子不清楚，后来有些玩厌了，见贾琏颇有感于尤二姐，便主动让了出来，并协助贾琏购置别院，将尤二姐、尤三姐连同尤老娘都藏在别院里。贾珍所以对此事如此热心，乃是另有自己的企图，他想趁贾琏不在的时候，继续到那别院里鬼混，既可与尤二姐重叙旧情，又可向尤三姐暗暗下手。这天晚上，贾珍打听到贾琏不在，便偷偷地骑着马，带着心腹小厮，来到别院。不想尤二姐自从偷嫁了贾琏，已不愿和贾珍再维持那种暧昧关系。贾珍来后，两妹妹陪着喝了一会儿酒，尤二姐便托故离开，回到自己房中去，生怕被贾琏撞见。偏偏在这个时候，贾琏也骑着马回来了，随身小厮将他的马和贾珍的马拴在一起。贾琏听说贾珍在这儿，也不理会，径回卧房与尤二姐对饮。尤二姐因贾珍在西院，心中七上八下，反觉很不好意思，恨不得能将这事隐瞒过去。谁知恰在这个时候，“忽听马棚内闹将起来。原来二马同槽，不能相容，互相蹶踢起来。”这声音自然不能不传到那做贼心虚的贾珍耳朵里，也不能不传到贾琏和尤二姐耳朵里。尤二姐毕竟是个老实人，便在贾琏面前承认自己过去“无品行”，表示今后“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话中还露出担心：“将来我妹子却如何结果?”贾琏听后，反而慷慨大方地说：“你放心，我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你前头的事，我也知道，你倒不用含糊着。如今你跟了我来，大哥跟前自然倒要拘起形迹来了。依我的主意，不如叫三姨儿也合大哥成了好事，彼此两无碍，索性大家吃个杂会汤。你想怎么样?”说罢，便趁着酒兴，往西院与贾珍尤三姐面谈。 紧接着另有一场好戏，这里且不去说它。从上面这段故事里，我感到最耐人寻味的莫如“二马同槽”这个细节。两匹马拴在一个槽里，彼此还不能相容，互相嘶叫、咬架、尥蹶子；而一对堂兄弟，在两个漂亮女人面前，却能够互相“帮助”，互相“礼让”，并且公然表示：“索性大家吃个杂会汤。”其表现和禽兽确实大不相同。 过去许多次，我每读《红楼梦》的这一章，总觉得这个“二马同槽”的细节很有意思，但也一直认为，这大约是曹雪芹随笔带出来的，不一定有什么深意存焉。最近又读两遍，仔细想了想，曹雪芹运用这个细节，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只有在这样的细微处，才能看到伟大作家的非同寻常。我们试翻阅《红楼梦》全书，男主子到远处去，骑马的时候是比较多的，但近处则不一定骑马，譬如从荣国府到宁国府，有时写了骑马，更多的时候则没有写。这没有写，可能是略而不写，也可能是并不骑马。贾珍偷偷摸摸到贾琏的别院去，距离不算远，为了谨慎小心，不惊动人，他应当是不骑马。但这次却特写了“两个心腹小童牵马”和“将马拴在园内”。及写贾琏骑马回来，更大书特书；“贾琏的心腹小童隆几拴马去，瞧见有了一匹马，细瞧一瞧，知是贾珍的。”由此可见，作者那个“二马同槽”的细节，不是信笔所至，随便写出来的，而是早就打好了腹稿的。他用这个细节，十分深刻地揭露了荒淫无耻的封建贵族们把女性视为玩物的剥削阶级本质。两性之间的真正爱情是有排他性的，剥削阶级的花花公子对女性根本无所谓爱情，在他们眼里，女人不过是个玩意儿，哥哥可以玩，兄弟也可以玩，在他们的所谓“礼教”的背后，是彻头彻尾的兽性。而掩盖这种兽性的，却是“宽洪大量”，毫不“嫉妒”，“礼让”为先。贾琏那句“大家吃个杂烩汤”，倒还是说得比较坦率的。二马与贾氏兄弟相对照，乃是曹雪芹对封建贵族的刻骨讽刺。二马是不能同槽的，同糟就会咬架。但贾家的难兄难弟，则一反其道，哥哥占有的女人，可以让给弟弟，弟弟也可以设法“成全”哥哥，大家在一起“喝杂烩汤”。这种“谦谦君子”，从形式上看，真不知比禽兽“文明”多少万倍，但从骨子里看，那是连禽兽也不如的。 曹雪芹在贾珍、贾琏那些肮脏交易的描述中，显得很冷静、很客观，也很含蓄，通篇找不出一句责骂这两个衣冠禽兽的话。他把他的满腔愤怒与憎恶凝聚在形象的语言里。那个“二马同槽”的细节，可以引起读者无限的联想，把全部思想性寓于艺术性之中，确是值得我们认真学习的大艺术家的功力。试删去有关二马同槽的数量极少的文字，耐人咀嚼的味道就相去甚远了。 原载：《小说创作》1984年11期 原载：《小说创作》1984年1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