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序 在我国苑林中,象《红楼梦》这样脍炙人口,永远保持着无穷的艺术魅 力,产生了所谓“红迷”、“红学”者,很难找出第二部,即在世界文坛上也是罕见的。说它“天下第一,举世无双”,并不算过誉。《东都竹枝词》云:“开谈不说《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林纾在《孝儿耐儿传序》中说:“中国说部,登峰造极者无若《石头记》,叙人间富贵,感人情盛衰,用笔缜密、著色繁丽、制局精严,叹观止矣。” 但是,在《红楼梦》研究领域内,也是问题成堆、问题成山的。当然,一部伟大的作品,将随着时间和空问的伸延、扩展而不断地焕发出新的光采,使不同人们产生不同感受,得到不同的思想教益和美术享受,要把它“定于一尊”,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科学的。不过,也有些问题,可以解决而且应该解决的,只是或因门户之见,或因宗派之分,长年喋喋,争执无休,以其所是,非其所非。笔者才疏学浅、见寡闻陋,但展读《红楼》,或阅“红论”,时有所感,古人云:“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狂夫之言,圣人察焉!”因不敢妄自菲薄,偶有所感,间或笔而录之,渐有所积。因体例不一,文字琐碎,题曰:《读红琐记》。 释“宝玉”、“石头”名 《红楼梦》又名《石头记》,主人公贾宝玉。——曹雪芹为何将书名为《石头记》,又将其主人公名作“宝玉”呢?论者对此作了不少的猜测,引发出无数公案。 有人说;“宝玉”的命名,来自岑参诗:“此乡多宝玉,慎莫厌清贫。”——这诗句虽然似乎可以说明“宝玉”一词的出处,但它和“石头’’有什么关系呢?还是难以解决问题;有人引证了辛弃疾的《玉楼春》句:“影入石头光了了”,及《尚书·夏书》的“火炎昆冈,玉石俱焚”;有人举出《石林燕语》里米芾所拜的“怪石”。这些除了其中有“石头”和“玉”之类字样外,不能说明任何问题。还有人说是《石头记》是揭示故事发生的地点在南京,而南京素有“石头城”之称,故《石头记》可理解为“发生在石头城里的故事”,甚至还举出《左传·昭公八年》的《石言于晋》的典故,及白居易《新乐府·青石》中的“石不能言我代言”句,证明《石头记》的“具有政治意义”,而断言《石头记》为作者最初之名,改成《红楼梦》则是“开歪曲《红楼梦》政治主题之先河”云。姑不论作者一再写明故事发生地点是“长安”、“京都”,作品里所写种种,也是北京一带生活,如以“石头不能言我代言”即断定其有“政治意义”,也属武断之至!即令如此,这个“石”和“宝玉”之名又有什么关涉呢?仍是不得要领。在中国古籍中涉及“石头” 或“宝玉”字样之处还是很多的,如无法解释这两个命名的原因,即使再找出多处,也不能解决问题。 实际上,我们往往爱去找那些不常见的典故,对常见的却不大注意。比方,《韩非子·和氏》里有一段话,很可以说明这个问题: 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献之厉王,厉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为诳,而刖其左足。及厉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献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为诳,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泣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王闻之,使人问其故,……和曰:“吾非悲蹦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吾所以悲也。”王乃使人理其璞,而得宝焉! 和氏的悲剧是中国封建社会里最有象征意义的悲剧。屈原所说的“黄钟废弃,瓦釜雷鸣;谗人离张,贞士无名。”(《卜居》)贾谊说的“鸾风伏窜兮,鸱鹗翱翔;阘茸尊贵兮,谗谀得志”,(《吊屈原》)和这“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曰诳”的说法,其精神是完全一致的。曹雪芹所处的康、雍、乾时代,有清统治者极力提倡程朱理学,强化八股取士,推行血腥的文字狱政策,加上雍正夺嫡为内容的上层夺权斗争,形成一种特别复杂、沉闷的局面。曹家是个“树倒猢狲散”的受打击的家庭,曹雪芹也落到“贫居西郊”、“举家食粥”,成为“废人”的地步。象他这样才华绝代的知识分子竟落到如此落魄地步,岂非“宝玉而题之曰石”吗?他那满腹牢骚、满腔抑塞,有感于斯。于是,在创作《红楼梦》时,注入他的愤懑,寄托他的牢骚,将其题名曰:《石头记》;将其中主人公名曰:“宝玉”。——同是一人,富贵时花团锦簇,如捧凤凰,人人尊为“宝玉”;贫穷时树倒猴散、备极凄凉,处处视同“石头”。那么,真“石头”、假“宝玉”呢?抑或真“宝玉”、假“宝玉”?——作者答曰:“假是真来真是假”。这是一种调侃语,也是一种愤慨、牢骚语。所以,他在作品里使用了一种“假(贾)真(甄)”的手法,连宝玉也有“甄”(真)贾(假)两个。所谓此石“弃在青埂峰下” “无才”补天“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者,岂非“抱其璞泣子楚山之下”脱化而来吗?“还泪”、“绛珠” 之说,又非“泪尽而继之以血”中得着启示而创造出来的吗?而所谓“无才补天”者,果真才耶,盖有才不得其用之谓也!——“贞士无名”,岂仅无名而已,还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因才被疑、因才遭忌、因才而获罪,而受难、而身死族灭者,是无法统计的。“人高于众,众必非之”,已成了当时最有概括性的至理名言。雪芹对书中的宝玉评曰:“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真是慨乎言之的。薛宝钗的风趣 《红楼梦》的薛宝钗,一提起来,我们眼前会浮起一个道貌岸然,“一问摇头三不知”,开口“女子无才便有德”的“构构然一女夫子”。说她是个“开口不离孔孟、事事维护名教”的“大观园里的女儒”。实际上,她有“无书不知”的广博知识;发表过不少关于作诗、作画的精辟见解;吟过“淡极始知花更艳”那样的名句;在不少地方,她能帮助人、体贴人;她的度量大,能够容忍人、谅解人……等等。 可是,这些地方——我们的读者、论者为什么往往视而不见呢?这原因在于:其一,我们习惯于运用“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观点看待她:既然是“坏人”,当然就没有“好处”了。其二,我们看到的《红楼梦》是流行的程、高一百二十回本。在这种本子里,不但后四十回续书已面目全非,即前八十回中也有不少地方依据《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标准,作了大量的删改。例如在四十九回中香菱正“满心满意只想做诗”时,可巧来了个史湘云。那史湘云又是个极爱说话的,这一下,“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这时,宝钗说的一番话,脂本和今本的差别是很大的。 今之流行本是—— …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痴痴癫癫,哪里还象两个女儿家呢?说得香菱、湘云二人都笑起来。 脂本是—— …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现在的两个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作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道:“是那两个,好姊姊,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二人听了都大笑起来。 两本相较,今本里的宝钗,板着面孔训人,真是“处处维护名教”,卫道之态可掬。脂本里的宝钗,却是个触景生春,妙语解颐的可人。——试想:香菱和湘云果真被宝钗如是云云的板着面孔训斥一顿,又怎么能够“笑”得起来呢?那未免太不合情理了。只有宝钗用眼前景、眼前人的“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相逗,二人听了“都大笑起来”才合情理。 这里,显见宝钗是很有风趣的,并非时时刻刻都板着脸孔。必如是,才能当得起“山中高士”、“艳冠群芳”等语的形容。这大约是那个高鹗觉得宝钗既是“坏人”不能容许其有“风趣”而删改的吧! 此仅其一侧而已! 曹雪芹之不可企及者如此!高鹗之庸俗恶劣者又如此!《风月宝鉴》就是《石头记》在《红楼梦》的讨论中,不少人认为《风月宝鉴》是《石头记》以外的另一部“旧稿”。今天的《红楼梦》就是将这部“旧”稿掺入进去“改造”而成的。有人认为这部“旧”稿亦系雪芹所撰,有人则认为系“石兄”或“曹兆页”所作。并多方探求《风月宝鉴》的原来面目,有人竟据此否定曹雪芹的著作权,认为他不过就这部“旧”稿作些“增、删”而已。 实际上,《红楼梦》第一回叙述了“石头”所“记”的故事名为《石头记》后,各种版本都有这样相同的一段话: 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甲戌本有“吴玉峰题曰:《红搂梦》。)后因曾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篡成目录,分成章回,又题曰:《金陵寸二钗》。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这里以二分法将《石头记》、《情僧录》,《红楼梦》,《风月宝鉴》等四个题名列为一方,而将《金陵十二钗》一个题名单独地列为一方。这个“两方”,显然就是“两稿”:即“新稿”和“旧稿”。——“旧稿”同时拥有四个题名,“新稿”只有一个“题名”。存砉也说得很清楚:“新稿”是在“旧稿”的基题名,“新稿”只有一个“题名”。作者也说得很清楚:“新稿”是在“旧稿”的基础上进行“披阅”、“增删”工作的。由此可知:《风月宝鉴》只是“旧稿”的四个题名中的一个题名,并非另外还有一部稿子。同时,可以看出:《石头记》这个题名领先,《情僧录》次之,《红楼梦》又次之,《风月宝鉴》列在最后。——后来居上,此名又有囊括全书的“所历不过红楼一梦”的题旨,也就成为“旧稿”的全书之名。脂砚斋故称为“旧有《风月宝鉴》之书。”这样,就可知:脂砚斋在“重评”时所说的“仍用《石头记》之名”,乃是说在“新稿”中将“旧稿”的《风月宝鉴》的题名改掉,复用《石头记》之名。同时,这也就可知:脂砚斋所说的“睹新怀旧”的所“睹”之“新”,乃经过十年增、删的“新稿”之“新”;而所“怀”之“旧”,则为同时具有四个题名,而以《风月宝鉴》为主名的“旧稿”之“旧”。——那么,既然《石头记》已“仍用《石头记》之名”,脂砚斋所说的“故仍卤之”又指什么呢?这是因为《石头记》系甲戍“重评”时所改用,“初评”当在甲戍以前,那时还没有“改”,仍是用的《风月宝鉴》之名。这也就可知:“初仍因之”者,应指“重评”以前“旧”名尚未改之时而言也。 所以,裕瑞在《枣窗闲笔》里也说:“闻旧有《风月宝鉴》之书,又名《石头记》。”可见《风月宝鉴》即《石头记》旧稿的题名,二者是一而二、二而一,同为一体的,并非另外还有一部书。有关《风月宝鉴》的种种猜测,及由此而发生的一切公案,都是建立在臆想的不可靠的基础之上,所作的种种推论也都是架空的,不能成立的。从“怡红”到“悼红” 《红楼梦》里对于“红”有一种特殊的爱好。主人公贾宝玉爱红:爱红粉、红妆、红颜,爱吃胭脂。他的住处叫《怡红院》,号叫“怡红公子”、“绛洞花主”。在神话故事里,他是“赤瑕宫”的神瑛侍者。林黛玉也是“绛珠仙草”变成的“绛珠仙子”。作者对于“红”何以有如此这般的偏爱呢? 如果我们不带贾政那样观点的话,就不能不看到:这个红的意义就不仅仅限于红粉、红妆、红颜……而更主要的“红”是指一种诗的意蕴、美的象征。虽然也包括红粉、红妆……而且占着最主要的地位,但那也是从诗的、美的意义出发,而不是以“女色”的、性的观点看待。因而贾宝玉对大观园里的年青、美丽的女子的无分彼此的、一视同仁的关怀,爱护和体贴,而不存猥亵之念、侮弄之心,就是因为他并不象世俗男子那样地视她们为性的代表,占有的对象,而是看成了诗的象征、美的化身。故“昵而敬之”,一个个“昵”字表示了无限的亲近、眷恋;一个“敬”字,又充分道出了宝玉那种对女性的尊重之意和爱护之心。这正如珍爱优美的诗篇和不朽的艺术品那样,它是无私、无我的。因为无私、无我,所以“自己烫了手,倒问别人疼不疼”、“大雨淋得水鸡似的,他反去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这种无私、无我的性格,正是一个有着赤子之心,有别于“皮肤滥湿之蠢物”的当时极其少见的“新人”的性格。宝玉,正因为他太爱红、爱美、爱诗,而“霁月难逢,彩云易散”——一切美好的东西,在那“风刀霜剑严相逼”的黑暗时代里,是难以永存的,会被摧残、毁灭的。一一死金钏、死晴雯、死尤二姐、尤三姐……他目睹一个个美好生命的毁灭,正如目睹一片片落花的飘零,一朵朵流云的消逝一样;他哀悲、惋惜、悲痛……林黛玉的“忍踏落花来复去”,惜落花堕入泥涸,筑芳冢“葬花”——唱出可以作为《红楼梦》的主题歌的《葬花词》,其所想、所感,和宝玉正是一致的。他们的心,正是相通在这个爱红、爱美、爱诗的“一点灵犀”上面。他们这种思想、感情是当时一般俗人所无法理解的。脂砚说:“除恰只有一颦儿可对”,所以,二人结成了生死知心。 应该看到:这种爱红、爱美、爱诗的嗜好,和曹雪芹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这正是他谱写出来的心曲,抒发出了那种出自内心的感情。所以,他将自己住处题名曰:《怡红院》,正好和《悼红轩》相对,说明了他是“有红则怡,无红则悼”的。这之间,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我们不赞同“自传说”,不过,应该承认:在贾宝玉的身上,也注入了曹雪芹自己的血肉,寄托了自己的理想和希望,除了曾概括脂砚等人的“幼年往事”及其他人特征外,也还有“自写其照”的地方的。——从“怡红院”到“悼红轩”的命名,可以窥探出作者创造《红楼梦》——贾宝玉的真实消息。那些否认《红楼梦》为曹雪芹所作的论者,如果否认不掉《悼红轩》确为曹雪芹所自题的轩名,也就动摇不了他的著作权。 美的追求,美的向往 日本学者林松瑛说“贾宝玉是个唯美主义者”。当然,如果将贾宝玉类比于近代西方的唯美主义者,那当然是荒谬的。不过,如果从借用这个名词说明他的某些思想特征来说,却不是毫无理由的。 贾宝玉对美的东西,确实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追求和向往。他的爱红,爱一切美丽的少女而又不存欲念,正是这种耽美情绪的表现。应该说,《红楼梦》里那片盎然的诗意、蕴藉的美,也是和此相适应的。我们说在贾宝玉的身上,曹雪芹注入了自己的血肉,寄托了自己的希望和理想,在这个耽美的问题上,也是如此。他的“悼红”,它和林黛玉的“葬花”、“冷月葬花魂”也是一致的。“悼红”就是悼念花的凋落、美的消失——一句话,就是悼念美好东西的被毁灭。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描写的以十二金钗为代表的所有女子,都属“薄命司”——都是悲剧人物,这一个个人的悲剧命运和悲惨下场,意味着不同程度、不同性质的春残花落、红消香断。 可以说,美的追求、美的向往,是曹雪芹思想性格的根本特征之一。他对事物的取舍、人物的臧否,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以美的标准作衡量的。所以,他看待生活、认识生活,也就在“美”这个角度上看出了封建主义的破绽—一它是焚琴煮鹤、斫树摧花地毁灭一切美好事物的,他也就从这里找到突破口,进而对一切礼法制度、道德、伦理观念,在不同程度、不同范围内产生了怀疑、不满、乃至否定。 从这个意义看来,曹雪芹确有一种耽美的倾向——这种倾向在塑造贾宝玉形象,及规定作品的思想面貌和艺术风格上,都起了很大的——甚至是决定性的作用。 “云空未必空” 在《红楼梦》里,曹雪芹摆出一付大彻大悟的样子,宣扬什么“终究是,到头一梦,万境俱空”,什么“悲喜千般同梦幻,古今一梦尽荒唐”……等等。那与雪芹“一芹一脂,似一似二”的脂砚斋,也说什么“故红楼梦也,余今批评,亦在梦中,特为梦中人作此一大梦也。”——好象真有勘破红尘,达到“涅槃”境界的样子。所以有人说《红楼梦》是写“出家成佛”之书。 其实不然,雪芹未“勘破”,脂砚也如此。 假如真的“勘破”,雪芹何必化“十年辛苦”,作这“字字血泪”的《红楼梦》?脂砚又何必用“泪笔”一评、再评,乃至“凡四阅过”呢?——假如真“勘破”了“万境皆空”,那么,“涅槃”是园寂、解脱、是“至乐”,是“返朴归真”……雪芹又何必为红消香断而如此悲悼?脂观又何必为“哭芹,泪亦殆尽”呢?——事实上,书中的贾宝玉“撒手悬崖”地出了家,雪芹自己却没有出家,还是为“子殇、因感伤成疾”而逝,还念着“新旧飘零目岂暝”(敦诚:《挽曹雪芹》)……这就说明了“万境俱空”、“古今一梦尽荒唐”之类的想法,并不是曹雪芹——包括脂砚斋一一出自内心的想法,仍只是因袭当时流行的色、空观念。那时的小说常常宣扬一些果报、色空思想之类的东西。如《金瓶梅》就有不少地方宣扬那“倒不如削去六根清净,披上一领袈裟,参透了空空世界,打破了生灭机关”(《金瓶梅》第一回)的佛教思想。《红楼梦》受《金瓶梅》的影响很深,但其成就远远高出于《金瓶梅》。不过,《红楼梦》终究是两个世纪前的作品,曹雪芹也是那个时代的作家,有着很大的局限性,对流行观念还不可能摆脱干净;对《金瓶梅》也有摆脱未尽的地方。在《金瓶梅》里,果报、劝戒的色彩更浓厚,什么“一善一恶、一盛一衰;后事前因,历历不爽”之类的说教,随处皆见。《红楼梦》则提高到“空、无”的哲学观点上来。但因终究是因袭流行的观念,故不能和作品融成一体,成为游离的、格格不入的。——作品的形象实体的描写是对丑恶的憎恶、对美好的爱和自由生活的向往,它只能激起读者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美好理想的追求,而不能产生如其所宣扬的那种达到“勘破”、“涅檠”境地的效果。这是因为曹雪芹是个深情的、真情的、热爱生活的人,而不是浅薄、冷漠、出世的人。“喷泉里喷出的是水,血管里冒出的是血。”——一个深情、真情的人、只能写出深情、真情、热爱生活的作品,而不可能写出浅薄、冷漠、出世的“涅槃”成佛之书。所以,那个卷首的空空道人“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不叫“空”什么,反而改名叫做“情僧”,这也就道出了曹雪芹的思想体系中是以“情”为轴心,而不是以“空”为轴心的。所谓“万境俱空”、“一梦荒唐”云云者,全属外铄的、流行的口头语而已,于雪芹思想中不能生根,于作品也不能起决定作用。作者在“大虚幻境”的册子诗判词中说妙玉是“云空未必空”。这话移来形容曹雪芹其人及其《红楼梦》宣扬的色、空观念,也是十分恰当的。 原载:《徽州师专学报》1982年第1期 原载:《徽州师专学报》1982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