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刘老老贾府门前所见 《红楼梦》第三回中的林黛玉、第六回中的刘老老都是初进贾府。由于她们出身、地位、阅历的不同,在贾府门前所见也就有同异之分。 林黛玉到了贾府门前,从轿子的纱窗里首先看到了什么呢? 忽见北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 刘老老进荣国府之前,在大门口又看到了什么呢? 到了荣府大门前石狮子旁边,只见满门口的轿马……然后溜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门上,说东谈西。 林黛玉母亲生前曾对她说过:“外祖母家与别人家不同。”她近日见到的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何况今天亲临贾府,而且又是在母亲死后来过一种寄人篱下的生活,所以她特别小心谨慎,给自己定下了座右铭:“都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无怪这位心情紧张、忐忑不安多病孤弱的少女临到贾府大门时,看到的是两个“大石狮子”。三个“兽头”。而且是“忽见”。“忽见”反映了她心情的极度紧张。“狮子”和“兽头”像突然拉近的电影镜头一样,向林黛玉迎面扑来。未进贾府,却在她心理上已造成了一种巨大的压力。 对刘老老来说,这对石狮子并没引起她特别注意,也不过是作为贾府的标志存在的。她还到石狮子旁边,窥探了荣府。“大石狮子”的“大”不见了,失去了它的威严。这种石狮子在大户人家的门前、寺庙门前是经常出现的,对于识多见广的刘老老不会感到它的可怕和好奇。相反,她却注意到了“满门口的轿马”。刘老老生活在农村,农村富贵阔绰的标志之一就是轿马的多少,地主豪绅也往往以此骄人。刘老老对这些东西感到兴趣是很自然的。 对林黛玉来说又不然。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出门都是以轿马代步,这些交通工具已经司空见惯,所以在贾府门前林小姐就没看到这些,林黛玉看到了“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的人”,只觉得他们穿着华丽考究,并不感到他们威严可怕。林黛玉终究是小姐,来到贾家虽是客居,对贾家奴仆来说她仍是主子,所以对于比自己地位低下的守门奴仆自然不会有畏惧心理。 在刘老老眼中这帮人又是另外一种形象:他们“挺胸叠肚”“指手画脚”“说东道西”,显得威风凛凛,令人望而生畏。这些人都是豪门大户的爪牙,直接危害百姓的鹰犬。下层劳动人民最痛恨最害怕他们。在刘老老看来这些人自然是趾高气扬,气使颐指的一副神态了。林黛玉、刘老老在荣国府门前所见有同有异,同中有异,这些都反映了她们各自不同的心理状态。 人物眼中景 因人有详略 林黛玉初到荣府,到荣禧堂拜见贾政、王夫人,作者是这样写的;进入堂屋,抬头迎面先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上边写着斗大三个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 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多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錾金彝,一边是玻璃盆,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要圈椅,又有一幅对联,乃是乌术联髀镶着錾金字迹,道是: 座上珠巩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下面一行小字,是“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林黛玉在荣府的所见所闻都是详纲描写。通过她的眼睛介绍了贾家的房舍屋宇、花鸟树木、室内陈设、人物穿戴、交接礼仪等等。荣禧堂的描写即是一例。这种详尽的描绘,反映了林黛玉精明细心,过目不忘。她是小姐出身,读过书,对古玩字画如数家珍,对匾额对联兴趣浓厚。所以作者对林黛玉的所见用了详写。这是符合人物的文化教养的。刘老老第一次到荣府,先到了凤姐住处,她的感受作者是这样写的: 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竞不知是何气味,身子就像在云端里一般。满屋里的东西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晕目眩;刘老老此时只有点头咂嘴念佛而已。 刘老老之所见作者用了概括描写。屋子的陈设只用了四个字:“耀眼争光”。对屋子里的东西也不能像林黛玉那样指出这是楠木的,那是乌木的。刘老老对贾母房间的赞词也不过是“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她着眼于大、实用,但是要让她说出这些家俱是什么木料的,就难为她了。她说潇湘馆“满屋里东西都只好看,可不知叫什么。”既然叫不上名字,所以对荣府高贵华丽的各种用品陈设也只有“耀眼争光”的感觉了。根据刘老老的文化修养、生活境遇,不可能指出各种器物的名字,所以作者在写到刘老老眼中的凤姐居室时,多用概括的叙述,使用了不确定的词句:“不知是何气味”、“像在云端里一般”。至于字画、古董和刘老老更是绝缘,作者不通过刘老老来写这些东西(即令写到,也都像那个挂钟一样变了形,走了样),否则,就不符合人物身份,损害了人物形象。 “放大”的自鸣钟 艺术上的表现手法,有时可以以少胜多,以一当十。画龙点睛,才能神气全出,眼睛好点,贵在如何点法。《红楼梦》中刘老老第一次进大观园看到的一个挂钟,就是渲染贾府豪华生活的画龙点睛之笔,而且点得好。书中是这样写的: 刘老老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很似打锣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似的,却不住的乱晃,刘老老心中想着: “这是什么东西?有煞用处呢?”正发呆时,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倒吓得不住的展眼儿。接着一连又是八九下,欲待问时,只见小丫头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 贾府不少外国贡物,自鸣钟并不算太稀奇的东西。可是对刘老老来说,先前听都没听说过,不要说亲眼目睹了。在她看来无人拨动而自动,无人敲打而自鸣,简直不可思议。通过刘老老眼睛的“折射”,这座自鸣钟好像“放大”了,有了生命。又是晃动,又是鸣响,她像是进入了迷魂阵,四处都有活机关,周遭尽是危险的信号,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掉进陷阱。刘老老醉卧怡红院同样如此。这里的一切都使她迷惘、惊奇,离她的生活太远了。按照她的生活知识,贾府的一切都走了样,变了形,失了常规。她把画中美人当作真人,把自己在穿衣镜中的影像认作了亲家母。正像《子夜》的吴老太爷到了上海滩一样,头昏目眩。 在反映贾府锦衣鼎食的生活上,以刘老老的跟来对自鸣钟作放大式的描写,这是《红楼梦》成功的点睛之笔。如果避开刘老老,作者写:堂屋中柱民子上挂着一个自鸣钟。即使工笔细描,摹写得详而又详,也不会有现在的艺术效果。作者的高明之处是让刘老老来为“龙”点“睛”。通过这样一个生活在下层的农村妇女对自鸣钟的感受,自鸣钟给予她心理上的巨大影响,她在贾府里生活的不谐调、不适应、手足无措等等,把“吃穿用度都是外人没见过的”“天上人间诸事备”“比画还强十倍”的贾府骄奢淫逸的生活生动、充分地表现出来了。这样一座没有经过作者以客观描写作细致“加工”的自鸣钟,对渲染贾府富贵的作用胜过写一篇洋洋万言的钟赋。少量的笔墨,巧妙的表现方法,会收到巨大的艺术效果,艺术不徒以多胜。 原载:《名作欣赏》1984年6期 原载:《名作欣赏》1984年6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