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筷子,家之常物,每餐必用,似乎微不足道——这是它的自在价值。艺术辩证法大小是相对的,小小的筷子,在伟大的作家笔下,一进入伟大的作品《红楼梦》中,它的艺术功能却是巨大的——这是它的艺术价值。写物是为了写人、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社会的总和),于一滴水中可以见世界,予一双筷子也可以见社会之多端——这便是它的社会价值。见微知著,用烹饪常语可谓“尝一脔而知一鼎之调”。艺术臣匠,以箸写人,见箸知微;以箸写事,箸底波澜;以箸写俗,世情毕现。 在《红楼梦》中,箸不是可有可无的小道具,而是在情节的链条上是不可或缺的一环,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推动情节波澜起伏。六十二回湘云醉眠前饮酒行令,把各种酒令“搓成阄儿,掷在一个瓶中,探春命平儿拈,平儿向内搅了一搅,用箸夹了一个出来,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射覆’二字”。这个箸所以少不得,因其起着描绘细部使细节细腻的作用。装阉的瓶必定是细El而深,手指够不到或伸不进去手;只能用箸才熊夹出。置阎于深瓶,拈阄不用手而用箸,且是搅过再夹,皆是为避舞弊以示郑重。这个细节细腻动人之处,全然在于箸尖之上。 箸,还推进了情节,掀起一个又一个波澜。香菱怯令,湘云私相提示被黛玉揭破,“恨的湘云拿筷子敲黛玉的手”——筷子成了罚具。因酒令须关合人事、果蔬,湘云“忽见碗内有半个鸭头——便用箸子举着说道:“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筷子又起了席上生风,引出丫头讨头油和偷油打卦误官司等一系列情节。这真是妙笔生花,箸下波澜。但,写物毕竟还是为了写人,因为文学首先是人学。物与人、人与人的关系,构成了典型事件,情节的发展便是那典型人物的历史。质言之,写箸仍然是为了塑造湘、黛、菱等人物的典型性格。在《红楼梦》中,筷子与凤姐缘分最深。筷子首次出现是第三回“凤姐安箸”,凤姐担任“摆台”的职司。这并不意味把她降低到丫环的地位,正是贵族之家的礼法:作为管家奶奶、孙媳“安箸”是她份内之事,丫环是近不得台盘的。搬桌布椅方是丫环仆妇之事,三十五回吃莲叶羹主仆职司分明:“众人调放了桌子,凤姐用手巾裹着一把牙箸”,而且因安箸见如虽是便餐,也秩序井然,“于是凤姐放了四双,上面两双是贾母、薛姨妈,两边是薛宝钗、史湘云的”。按习惯以北为上,主人和主宾坐北面南,钗湘辈分虽小但是客人,所以分坐东西两边。王夫人尽管较钗湘辈份大,但有贾母在座也不能入席。只能在地下传饭,“李纨捧饭,王夫人进羹”(三回)。旧时媳妇在公婆面前只能布莱、传饭,叫作“立规矩”。大家的礼法是森严的,凤姐进餐内外鸦雀无闻,理家时的探春进餐“只听微嗽之声,不闻碗箸之响”,一方面写出下人尽职,另方面也写出探春不苟言笑的守礼。旧时闺秀,笑不露齿,畜不高声,饭时碗不碰箸,不得发出声响。这筷子的种种描写,活现出封建贵族之家的礼法仪注。 至于四十回凤姐之安箸,则是为了使她处于导演地位,导出“百笑图”的恶作剧。“凤姐手里拿着西洋手巾裹着一把乌木三镶银箸,敁敠人位按席摆下”。今通行本删去“敁敠人位”四个极为重要的字,破坏了凤姐有意调理、出刘姥姥洋相的效果。敁敠突出她有意不把乌木筷放在刘姥姥桌上。所以“那刘姥姥入了坐,拿起箸来,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凤姐和鸳鸯商议定了,单拿了一双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与刘姥姥。刘姥姥见了说道:“这叉把子比俺们那里铁锨还沉,那里德的过他”。以农具喻筷子之沉重,符合乡下人的身份。“那里强的过他”,今通行本作“那里拿的动他”。语言平庸失却了乡下人典型色彩。这个强字,于今仍活在人们口头上。 这大号象牙筷子是贵族之家大型筵宴作为摆设之用,贾母说:“这会子又把那个筷子拿了出来,又不请客摆大筵席,都是凤丫头支使的,还不换了呢”。写这牙箸,一为捉弄刘姥姥,二为显出大家的势派。当给刘姥姥“也换上一双乌木镶银的”,刘姥姥不禁发出慨叹:“去了金的又是银的,到底不及俺们那个伏手”。刘姥姥惯常所用无非是竹筷,北方更穷苦的人甚至有以柳枝骨做筷的。高贵的人是惜命的,凤姐说:“菜里若有毒,这银子下去了就试的出来”。当时的毒品不如今时之繁,大抵是砒霜。据说羚羊、无峰驼消化道结石,放在砒霜(砷化物)中,不仅可试毒并能吸毒故名解毒石。据化学家言:银与硝酸根、氰化物相遇表面显黄色;遇砷化物、硫化物表面显黑色。 贵族之家对餐具的卫生是极为讲究的。凤姐几次安箸,都是用手巾裹着,而且是洋巾——今之毛巾。二十六回家宴赦政等中途退席,贾母还特命“更杯洗箸,陈设一番”。黛玉患的可能是结核病,餐具也须专用,去宝钗处吃饭,紫鹃“便将黛玉的匙箸用了一块洋巾包了”打发藕官先带过去。 “金的、银的”具体入微地描绘了箸的质料、颜色、作工,而且那颜色又切含着色彩配伍的规律:乌木黑地配以兰道中性银色色带,牙箸象牙色也配以中性的金色,都十分谐和,说明作者深明色彩学原理。小小的筷子写得彩焕金辉,这不只是“美食需美器”,重要在于写人。物反映着人的情趣,是人的精神生活的折射,物可说是人思想感情的徽志,甚或是阶级属性的标志。镶金嵌银的筷子不同竹木之凡品,是贵族之家的写照。小说中的人物与现实中的人物同样,时时都在同各种物、各种人打交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是以物为媒介的,构成了人的行动,反映人的社会关系。于典型人物、典型环境之外,把物称之为“典型物件”,也不是不可以的。 凤姐用典型物件的筷子,戏弄刘姥姥。筷子不伏手,好不容易撮一个鸽子蛋,义滑落在地,刚要去拣,早被人拾走。刘姥姥不禁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响声就没了”。《红楼梦》中,莲叶羹,鸽子蛋、笳鲞等饮馔,暴露了贵族之家的奢靡。刘姥姥不是某些论者所说的贫下中农,书有明文,她“乃是久经世代的老寡妇”,于“世情是经历过的”,她女婿的祖父“做过一个小小的京官”。凤姐出她的洋相,她心里是明白的。她说:“咱们哄老太太开心儿”,自愿地充当了“开心果”的“象生儿”演员,进行了自我嘲弄的表演。尽管如此,透过筷子也看出:那社会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畸形关系。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筷子的自在价值极微,作家把它放在总和关系的焦点上,筷子尖上也突现了重大的社会意义。筷子挑开、撕去了“世法平等”的假象,封建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这典型物件深刻地揭示出来了,一个典型的小物件,揭出了一个大社会。 原载:《芒种》1984年8期 原载:《芒种》1984年8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