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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后花园到大观园:两种恋爱空间、恋爱形态之比较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陈文新/杨春艳 参加讨论

     就现有的研究状况来看,关于后花园、大观园的文章颇多,如余英时的《红楼梦的两个世界》、舒芜的《红楼梦故事环境的安排》等。这些文章要么讨论后花园,要么考察大观园,各自封闭自足,将两者联系起来并从恋爱形态角度作比较分析的成果殊为少见。本文的核心是:揭示大观园与后花园作为恋爱空间的异同以及大观园恋爱形态与后花园恋爱形态的联系、区别,并从恋爱形态角度阐释《红楼梦》的伟大之处。
     一、《平山冷燕》:才子佳人小说中的“后花园”标本
     恋爱是男女双方相互了解相互选择的长期过程,从相遇初识,到相处试探,到相守抉择,都离不开具体的恋爱地点或场合。六朝笔记小说中黄昏时分的水边舟中,唐传奇中游学途中的寺院、京城的秦楼楚馆,宋话本中热闹的街市茶坊等等,其恋爱空间各具特色。才子佳人小说中占主导地位的恋爱空间是后花园。兹以清初《平山冷燕》为例对其特征加以说明,所据版本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冯伟民点校。
     1.山黛小姐的“玉尺楼”。“将防御书的四个大字镶成匾额,悬在上面。又自书‘玉尺楼’一匾,挂在前楹。又打造一个朱红龙架,将玉尺、金如意供在高头。周围都是书橱书架、牙签锦轴,琳琳琅琅;四壁挂的都是名人古画墨迹。山黛每日梳妆问安毕,便坐在楼上,拈弄笔墨,以为娱乐。”(27页)
     2.冷绛雪所居“浣花园”。“山铺清影,水涨绿波。密柳垂黄鹂之阴,杂花分绣户之色。曲径逶迤,三三不已;穿廊曲折,九九还多。高阁留云,瞒过白云重坐月;疏帘卷燕,放归紫燕忽闻莺。清松石上,棋敌而琴清;红雨花前,茶香而酒美。小圃行游,虽不敌辋川名胜;一丘自足,亦何输金谷风流。……园中风景清幽,位置全无俗韵。”(67页)
     3.山黛所居“皇庄”。“上下尽甃璧瓦,周遭都是红墙。雕甍画栋吐红光,凤阁斜张朱网。娇鸟枝头百啭,名花栏内群芳。风流富贵不寻常,大有侯王气象。……园内气象虽然阔大,然溪径布置,却甚逶迤有秩。……由着曲径迥廊,直走到一间阁下。阶下几树梅花,开得甚盛。”
     “皇庄正屋虽只一所,园亭倒有五六处,有桃园、李园、柳园、竹园,这却叫梅园。那一座阁,叫做先春阁。”(169页)
     尽管后花园的布局与现实生活中的私家园林不乏相似之处,但青年女子可以随时徜徉其间的设计却表明这仍是罗曼蒂克意义上的环境而非写实意义上的环境。现实生活中,私家园林的主角从来都是文人墨客,园林是他们或寄情山水、或豪奢竞乐、或标举风神的场所。金谷园中,“携众贤昼夜游宴”(石崇《金谷诗叙》)的是石崇;辋川别墅,“独坐幽篁里”的是王维。女性只是偶尔允许入园,如中秋园中赏月、七七园中乞巧、阳春时节众女眷园中荡秋千等。才子佳人小说中的后花园是作者为才女(佳人)假设的一个自由空间,包含着作者对某种理想的期待和期许。
     后花园界于室外与室内之间,社会(室外)和家庭(室内)的约束在这里暂时消失。两两相对的伦常关系如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亦可暂告阙如。在明媚灵秀的后花园中徜徉,倾听来自自然的声响和来自心底的呼唤,个人情感得以从容彰显,许多玫瑰色的梦也由此浮现。室内外收敛起来的闲情逸绪在后花园有了释放的可能,才子佳人缠绵悱恻的幽期密约依次上演。后花园遵循理想主义的情感原则而非理性主义的生活原则。
     后花园为青春女子提供了一个足以舒展自我的恋爱空间。后花园中没有家长、没有女诫,有的是百花竞放、百鸟啼鸣。园中只有春情女儿和痴情才子的试探接触、相互爱慕。后花园中的男女之爱不是现实的理性的恋爱,而是虚构的遵循理想主义情感逻辑的恋爱,即所谓“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其中的恋爱生活可从三个层面加以描述。
     1.男女主角特征
     男主角的特征有二。(1)容貌清秀,气质俊逸。《平山冷燕》第七回写平如衡:“生得面如美玉,体若兼金。”“少年书生,俊俏风流。”第九回写燕白颔:“亭亭如阶前玉树,矫矫如云际孤鸿。”用“玉”形容男子容貌,在被奉为名士教科书的《世说新语》中多有先例。如《容止》篇第九条:“潘安仁、夏侯湛并有美容,喜同行,时人称其连璧。”从“珠圆玉润”、“玉洁冰清”这样一些成语,可以想见“玉”的美好。(2)有才情,性痴绝。才子佳人小说中的才子不仅才情卓越,而且在情感方面禀赋过人,通常一见佳人,即进入痴情状态,可以放弃一切,就是不能放弃那份深情。
     女主角的特征有三。(1)身份高贵,要么是高门之后,要么是显宦之女,同时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2)貌美,有才学。相当一部分才子佳人小说作者是带着“知己”情结来写小说的,他们设计的佳人无不才高貌美,超群佚伦,足以成为衡量男子价值的尺度;只有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青年才俊才能得到她们的青睐。(3)热爱自然,渴望爱情。她们在后花园中实现自我蜕变,由茧化蝶。后花园是一段玫瑰色的恋爱得以完成的不可缺少的空间。
     2.恋爱过程
     初次相遇,一见钟情。才子佳人的恋爱几乎无一例外为一见钟情。平如衡闵子庙遇冷绛雪,“回目一视”,“惊喜得如痴如狂,心魂俱把捉不定”。“霎时心中就有千思万虑,肠回九转,直坐到傍黑,方才挣归客店。真个是捣枕捶床,一夜不曾合眼。挨到天明,浑身发热如火,就在客店中直病了半月方好”[1]90。冷绛雪亦是十分惆怅,“终日踌躇”。
     一见钟情的恋爱发生方式虽不高明,却有其现实依据:传统社会的女性(青楼女子除外),其活动范围差不多囿于房间与庭院,未婚女性,更是深居闺中、足不出户。即使男子登门拜访也只能是父母接见,未婚女性不许露面。在这种背景下,未婚男女很难有接触交往的机会,好容易见上一面,这种机遇是小说作者不能放过的,否则他将难以再次创造恋爱契机。
     才子佳人的恋爱通常以两种方式推进。一种为私订终身后花园,诗词酬答、幽期密约,所有环节都在花红柳绿的后花园里完成。佳人思春心切,才子风情万种,而紧跟小姐的贴身丫鬟则为知情者和协助者。其情节逻辑是非现实的,正如《红楼梦》第五十四回史太君所说:“开口都是乡绅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绝代佳人。只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子的小姐……自然奶妈子丫头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头知道。”曹雪芹对才子佳人小说的底细是了如指掌的。
     另一种推进情节的方式是,才子与佳人因相互倾慕而相互追寻,在追寻过程中往往有小人拨乱其间。这种追寻与性无关,男女双方相互吸引的核心因素为才学,而容貌过人则是一个不必强调的基本前提。《平山冷燕》又名《四才子书》,山黛、冷绛雪是佳人,而同时又被视为才子。山黛的《白燕诗》令皇帝及百官叹服,参见皇帝时镇定大气,被皇上赐称“弘文才女”。玉尺楼上与六儒生比试才学,诗书古文俱拔头筹。冷绛雪同样聪慧而有气度,曾主动请缨与宋信赛诗,往宰相府讲才论礼。二女子才学胆识不凡,且誓择才子为婿,但其走向目标的道路并不平坦:男女主角一见倾心,旋即匆匆而别,杳无音讯,从此双方满怀深情地寻找擦肩而过的情缘。找寻的依据是彼此都有天下无双的才学,找寻的方式是女才子园中设坛,比诗招亲。小人的捣乱增加了找寻的艰难曲折。双方很少正面交流情感,更不存在身体接触,而是一种纯精神的怀想恋慕,在屡次失望中备受煎熬。整个过程的重头戏是后花园比试才学,其炫耀才学的倾向由此可见。正如《红楼梦》第一回所说:“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在作者不过要写出自己的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这种程式化的情节在清代中叶备受调侃。
     3.恋爱结果
     无论是私订终身后花园式还是比试才学后花园式,恋爱结果都是:才子中状元,一对有情人获得美满结局。这种大团圆结局早已引起广泛关注和批评,而本文要补充说明的是:两种恋爱方式虽然结局相同,但深层的内涵却有较大区别。私订终身后花园式的团圆结局旨在使情有所归,其女主角是受到自然启发的青春女子,她们追求恋爱具有自我觉醒的意义,寄托着作者肯定爱情与青春的情怀。而比试才学后花园式的团圆结局主要是文人补偿心理使然,其恋爱过程侧重于展示男女主角的才学,爱情并不是故事的重点。小说中的女主角其实就是女性的才子。在《平山冷燕》中,如果撇开山黛和冷绛雪的女性容貌,她们差不多能与燕白颔、平如衡对调,甚至在才学和气度上有过之而无不及。故事以男性本位的叙述方式展开,旨在获得心理补偿。“唯真正才子,屈于不知,苦于无路,满腹经纶,一腔之才,抑郁多时,无人过问,欲笑不可,欲哭不能,故不得已而借纸上黄粱吐胸中浩气”[1]9。才学是传统文人的核心标志,高中状元表明才学获得社会认可,娶得才女表明才学获得异性认可。这类才子佳人小说的作者多为失意文人,他们只有在小说中才能扬眉吐气。
     二、大观园:《红楼梦》的恋爱空间
     《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格局宏阔,而作者的描写也分外细致,比才子佳人小说中有关后花园的文字要丰富得多。兹选取较为集中描写大观园的几回,摘录其中相关内容,以见一斑。所选文本详细信息为:《红楼梦》,曹雪芹、高鹗著,俞平伯校、启功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该书以程乙本为底本。
     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大观园正门:“正门五间,上面筒瓦泥鳅脊;那门栏窗桶皆是细雕新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阶,凿成西番草花样;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然不落富丽俗套。”(169页)
     门内翠嶂:“开门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往前一望,见白石峻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169页)
     园中主脉:“佳木茏葱,奇花闪烁,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缝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栏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三港,兽面衔吐。”(170页)
     潇湘馆:“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道。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房,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171页)
     稻香村:“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173页)
     蘅芜苑:“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间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皆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飖,或如金绳盘曲,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176页)
     园中散景:“一路行来,或清堂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177页)
     怡红院:“一径引入,绕着碧桃花,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缀几块山石,一边种着几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这几间房内收拾得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玉的。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桶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177页)
     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潇湘馆:“……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窗上纱的颜色旧了。”(425页)
     秋爽斋:“探春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上垒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副米襄阳烟云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罄,旁边挂着小锤。”(431页)
     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433页)
     作为恋爱空间的大观园仍属于后花园系列,具有后花园的三大特征:以私家园林为参照,是青春女子的乐园,是爱的发源地。同时,大观园又是后花园系列中的最高形态,具有其他后花园所没有的诸多特征。“雪芹所记大观园,恍然一五柳先生所记之桃花源也。其中林壑田池,于荣府中别一天地,自宝玉率群钗来此,怡然自乐,直欲与外人间隔矣。此中人呓语云,除却怡红公子,雅不愿有人来问津也。”(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诸钗所居之处,若稻香村、潇湘馆、怡红院、秋爽斋、蘅芜苑等,都相隔不远,究竟只在一隅。然处置得巧妙,使人见其千邱万壑,恍然不知所穷,所谓会心处不在乎远。大抵一山一水,一木一石,全在人之穿插布置耳。”(《红楼梦》己卯脂砚斋评本、《红楼梦》庚辰脂砚斋评本)[2]100-101
     大观园中的景致不是单纯的自然景象,还是园中人物性情的外化。园中各庭院的院馆建构、花木配置及室内陈设都打上了入住主人气质性情的印迹。
     林黛玉入住的潇湘馆,“千百竿翠竹遮映”,粉垣修舍,梨花芭蕉。格局小巧,布置别致,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飘出。这是潇湘馆特有的风神,也是林黛玉超逸品格的写照。
     贾宝玉入住的怡红院,有“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有“院中满架蔷薇”,有“其势如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的西府海棠,俗名“女儿棠”。这正符合宝玉关注女孩、好研花弄粉的性格。室内陈设精美,与别处不同,反衬出宝玉的娇贵身份。
     薛宝钗入住的蘅芜苑,陈设简朴,卧室如同“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折射出薛宝钗简朴素雅、守拙安分的性情。
     大观园是众女儿的桃花源,她们在园中过着与大观园外格调迥异的诗意生活。这从书中部分回目即可见大略:“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膻啖腥”;“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她们经常聚会,每逢重大节日如除夕、元宵、中秋,园中少不了宴饮、听戏、制灯谜、行酒令。闺中女子的节令,如芒种、端阳,更是热闹非凡。第二十七回,芒种时节饯花神,“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棵树,每一枝花都系了这些事物。满园绣带飘摇,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李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好不喜庆喧闹。
     第三十回,端阳节前一日,梨香院唱戏的女孩子们入怡红院玩耍,“大家把沟堵住了水积在院内,把些绿头鸭、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内玩耍”。嬉笑玩闹,开心之极。大观园中花木繁盛,四时常新,春有花、夏有阴、秋有月、冬有雪。宝玉和众姐妹随着园中景致变化,结社吟咏。其中芦雪庵开社咏初雪当得起“是真名士自风流”的赞誉:湘云领头烤食鹿肉,割膻啖腥与锦心绣口奇妙融合,一派率性豪放之态,令人倾慕。
     大观园是男性不能轻易进入的空间。除贾宝玉是园中的长住男性外,其他男性要么只是偶尔涉足园中,要么从未踏进半步。这一设计成功地限制了大观园中的恋爱规模。除了贾宝玉与林黛玉外,大观园中被提及的另有两对恋人:贾芸与小红;贾蔷与龄官。他们的恋爱故事并不完整,但一鳞半爪,仍各具风貌。就贾芸与小红而言,颇有模拟才子佳人小说的意味。比如二人初见,小红就“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一见钟情,两相有意;日后,二人通过坠儿交换手帕,互传信物。但两人的恋爱又与才子佳人小说有很大区别。首先,在男女主角身份方面,才子佳人小说中的才子多为尚未发迹的书生,女子多为小姐;而《红楼梦》中的贾芸为贾家主子,小红为家生仆人。其次,小红口齿伶俐、颇有心机,想方设法跻身上层,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接近贾芸是她人生奋斗的步骤,而不仅仅是谈一场风光旖旎的恋爱。就贾蔷与龄官而言,龄官是贾府买进园中的小戏子,她个性倔强,心性极高,努力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元妃归省时,要她唱“游园”、“惊梦”,她认为非本角之戏,执意唱“相约”、“相骂”。贾蔷与龄官虽然身份悬殊,但两人间的感情超越了这些外在因素,达到了感人至深的痴情境界。
     《红楼梦》第三十六回宝玉见证了他们的深情。龄官病了,贾蔷花大价钱买来小雀逗其开心,不想引起了龄官的误会和伤感。书中一连用了好几个“忙”字,描述出贾蔷紧张道歉和安慰龄官的情状。贾蔷将整颗心都扑在了龄官身上,为她忧而忧、为她乐而乐。龄官对贾蔷亦然。贾蔷和龄官用情之深,以致宝玉从中悟得“人生情缘,各有分定”。
     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是大观园恋爱形态的标本,也是我们关注的重心。其恋爱生活,可从三个层面加以描述。
     1.男女主角特征
     贾宝玉至少有四个引人注目的特征。(1)贾宝玉拥有女性化的美好容貌。“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脸似桃瓣,睛若秋波”。“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3]。让宝玉长得像女孩子,是《红楼梦》的匠心所在。(2)贾宝玉生有异禀,乐于与女孩子为伍。宝玉爱红,常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曾用湘云洗过脸的剩水洗脸。宝玉对女孩子的化妆打扮也颇有讲究,第四十四回,宝玉服侍平儿,施的是茉莉研磨而成的花粉,擦的是配了花露蒸成的纯净胭脂,插的是刚剪下来的并蒂秋蕙花,程序井然且搭配适当。宝玉还不止一次为麝月篦头。他认为“天地间灵秀之气只钟于女子”,她们是美与情的化身,是葆有本真童心、未被污染的人。宝玉意识到以男人为主体的主流社会(或者说大观园以外的世界)的丑陋,从而拒绝参与,持边缘化人生态度。(3)贾宝玉是艺术家,长于经营艺术化的日常生活。陈文新在其《<红楼梦>百家汇评本》前言中指出:贾宝玉的谱系归属是“生于公侯将相之家”的“情痴情种”,与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同类[2]13。贾宝玉与他的前辈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一样,堪称艺术家,长于经营充满闲情逸致的艺术化的生活。第二十三回写“宝玉自进园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是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第十八回写他论自然与人工之别,在蘅芜苑应用《离骚》、《文选》等辞章之学辨认香草,可见其腹笥之丰。好自然、读《离骚》,是名士风度的重要标志,是艺术人格的具体化。(4)贾宝玉最突出的特征是拥有过人的感受能力,是情痴情种。贾宝玉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功名富贵,不是家国责任,而是大观园中的花开花落,是园中女孩的喜怒哀乐。他不愿意结交贾雨村这样知仕途经济的人物,不愿意读与四书五经相关的科举文章。不留心于家族事务,将之视作与己无关的俗事。贾宝玉在世道中显得迂阔怪诞,而在闺阁中则堪称良友。他关心爱护大观园中的众女儿,只有他能充分感受和体谅女儿们的委屈、悲伤,并给予她们情感慰藉。龄官画蔷痴及局外、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他对众女儿的“同情之了解”,对黛玉惺惺相惜的缠绵深情,正体现在这些意味深长的章节中。
     林黛玉的特征也可概括为四个方面。(1)体弱多病,少孤而寄居外祖母家。林黛玉五岁丧母,不几年父亲病故。黛玉从小身体不好,打从会吃饭起就吃药。“两湾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比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林黛玉的柔弱与孤苦无依的身世,增强了其形象的悲剧意味。(2)聪慧、悟性高。第四十回,刘姥姥来到潇湘馆,只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可见林黛玉日常生活之一斑。事实上,黛玉不仅读书多,而且悟性和天资极高。每次作诗,黛玉总是落笔即成,气度超拔。大观园落成,元妃入园省亲,命宝玉和众姊妹作诗题咏,黛玉拔得头筹,替宝玉代作之诗也出类拔萃。大观园结诗社,林黛玉夺魁菊花诗。那首催人泪下的《葬花吟》,更是道尽了美好事物转瞬即逝的人生悲凉。(3)敏感、善妒,有小性儿。第七回,周瑞家送宫花到黛玉处,得知是众姊妹人各两枝,黛玉道:“我就知道人家不挑剩的也不给我。”林黛玉的敏感和小性儿在这一细节中显露无遗。值得注意的是,林黛玉斗气和使小性儿常是冲着宝玉来,或与她对金玉良缘的敏感有关,目的是证实宝玉之爱的真实程度和宝玉对她的敬重程度,这样一种敏感不能说是健康的,却是可以理解的。(4)林黛玉拥有诗人般敏锐的感受能力。她常常忧虑自己的命运和归属,将宝玉视作人生的唯一知己,整个心为着这份感情起起落落。第二十三回,黛玉与宝玉沁芳闸上共读《西厢记》,为其中真切的言词所感动,听到梨香院传出《牡丹亭》曲文,更产生无限联想和伤感。黛玉葬花是其最具个性的行为。黛玉将落花视作有情之物,推想它们也不愿意被践踏、被玷污,成全它们,葬入花冢,“质本洁来还洁去”。黛玉由花的命运想到自己的处境、自己的命运,吟唱出催人泪下的《葬花吟》。这样的做派,是不可能与大观园中的其他女孩联在一起的。它是而且只是黛玉的性格标志。
     2.恋爱过程
     (1)情投意合,两小无猜。《红楼梦》将宝黛爱情设定为“木石姻缘”,仿佛前世就已注定:第一回,小说交代,宝玉为赤霞宫的神瑛侍者,黛玉为三生石畔的绛珠草,神瑛侍者对绛珠草有灌溉之恩。第三回,宝黛初次相见,两人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宝黛爱情并没有像后花园恋爱形态那样,一见面就轰轰烈烈至死不渝。宝黛初见,彼此都是十岁上下的孩子,也断然没有一见钟情的道理。宝黛爱情建立在二人性情相投的基础之上,是在朝夕相处中确立和深化的。
     黛玉进贾府以后,有好几年一直和宝玉同住贾母处,“一床睡,一桌吃”。搬进大观园后,宝玉住怡红院,黛玉住潇湘馆,两处毗邻。宝黛二人形影相随,这为二人关系的推进提供了有利的客观条件。而他们共同的人生观和感受生活的方式,则使木石姻缘在精神上牢不可摧。第二十三回,宝玉在沁芳闸上偷读《会真记》,黛玉心领神会,要宝玉拿出书来一起分享。偷看“邪书”,只有黛玉才会不加掩饰地予以认可。黛玉葬花,也只有宝玉认为这是有意义的事情。第三十二回,湘云劝宝玉多出去应酬,结交一些官员,为仕途经济做准备,宝玉旋即与湘云翻脸。他还理直气壮地为黛玉辩护:“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这是宝黛性情相投的明证,他们只认可情感生活,只认可非功利的艺术人生。
     (2)黛玉不断试探,宝玉不断表白心迹,两人三天恼了两天好了。宝黛爱情的推进方式不同于后花园恋爱形态,既不涉及性,也不以才学为重心,彼此反复斟酌的是对方的心,是对方的人生观和感受生活的方式,是彼此在对方心中的地位。黛玉进贾府不久,宝钗一家入住梨香院。宝钗戴着錾有吉谶的金锁,正好与宝玉的通灵宝玉相配,即所谓“金玉良缘”。黛玉因此大为不安,时常拿金玉良缘之说试探宝玉。第八回,宝钗有恙,宝黛二人前去探望,黛玉含沙射影地揶揄宝玉听宝钗话。第九回,宝玉入家塾上学,向黛玉辞别,黛玉又讥笑他别忘了去辞宝姐姐。入住大观园后,宝黛感情渐笃,也更加频繁地为金玉良缘之说争吵。第二十八回,黛玉借故提起金玉之事,急得宝玉矢口否认:“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第二十九回,黛玉又说起金锁、好姻缘之类的话,宝玉心下怄气,觉得黛玉太辜负他了,赌气砸玉,闹得不可开交,连老祖宗贾母也被惊动。黛玉屡屡试探,宝玉只好一次次表白心迹。“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我也说个誓”。“你放心……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这种试探,直到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黛玉确信宝玉拒绝金玉良缘而心向木石姻缘才告结束。
     3.恋爱结果
     宝黛爱情是不折不扣的悲剧。在贾府长辈心中宝钗是宝玉媳妇的最佳人选。元妃派送礼物,只有宝钗与宝玉所得相同。贾母曾当众赞赏宝钗最最出众:“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确,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宝钗的才貌不输黛玉,而性情温顺,善于藏拙,涵养极好,这些正是婚姻关系中备受推崇的淑女品格。
     在宝玉与宝钗成婚之际,黛玉焚稿含恨而亡。这样的悲剧结局在传统小说中仅此一例。“古语云:读《出师表》而不流涕者,非忠臣;读《陈情表》而不流涕者,非孝子。仆谓读此回而不流涕者,非人情也。昔杜默下第,至项王庙中痛哭,泥神为之下泪。夫下第之怨,何至于此?若此回焚绢子,焚诗稿,虽铁石心肠,亦应断绝矣。屈子吟骚,江郎赋恨。其为沉痛,庶几近之。虽然,世人皆为黛玉哭耳,仆所哭者,尤在宝玉焉。断痴情之痛,不若成大礼之痛为更深。夫自古皆有死,为黛玉哭,恨可言也;民无信不立,为宝玉哭,恨不可言也。天下古今第一有情人,偏生屈作负心人,此段奇冤诉于人,人不知白;诉于天,天不能言,岂不痛哉!世之读《红楼梦》者,莫不深爱宝玉。或有莽汉,不爱黛玉,然即不爱黛玉,吾知必不忍见其如此死;深爱宝玉,亦不忍见其如此生。”(陈其泰《桐花凤阁评〈红楼梦〉》)[2]690-691
     这里我们可以对宝黛爱情多说几句了。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爱情,一方面是对林黛玉身上所体现的“美”的爱,另一方面也是寻求生存意义的努力,是他对抗现实世界的精神支点。由于他已悟出“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因而格外珍视会为他洒泪的林黛玉的那份深情。他对金玉良缘的抗拒也只有从这个角度才能获得理解。毫无疑问,作为妻子,宝钗是第一流的、无可挑剔的。然而,尽管娶了这样一个标准的贤妻,宝玉依然对人生充满了遗憾。《红楼梦曲》第二支《终身误》以宝玉的口气唱道:“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这里说的“齐眉举案”,讲的是汉代梁鸿与孟光夫妇相敬如宾的事,在《红楼梦》里是指宝钗与宝玉相互敬重,关系至好。所谓“美中不足”,并非说宝玉不尊重宝钗,而是说他和宝钗的婚姻尽管美满,但失去了黛玉,毕竟是人生中最大的憾事。其中并不包含对宝钗的贬抑,只是表达了一种不能舍弃黛玉的铭心刻骨的伤感。何以如此?原因在于,婚姻关系主要是一种社会关系,夫妻组成家庭意味着他们将受到相关社会伦理的约束,承担起社会伦理所赋予的责任,同时也享有社会伦理所赋予的权利。丈夫的身份是与社会责任联系在一起的,而责任正是宝玉所拒绝的东西。
     从《红楼梦》中不难看出,宝钗与宝玉交往,她的一个习惯性的特点就是“教育”宝玉要有责任感,要“上进”,结婚以后,她的这一习惯性的特点只会加强,不会削弱。与宝钗不同,黛玉从未“教育”过宝玉,她与宝玉之间心心相印,亲密无间,是宝玉感情世界的知音。
     从本性上说,每个人都渴望摆脱孤独状态,他总在寻觅着他的知音。中国古典文学中有大量以“寻找知音”为内在结构的作品。贾宝玉之所以爱林黛玉,就因为他们是知音,是同一类人。贾宝玉和林黛玉都拒绝进入现实的世界。他们从对方身上得到力量和勇气,以坚守自己的立场。
     林黛玉是会为宝玉之死洒泪的,然而这个人已先他而去,宝玉又如何能不感伤?茫茫宇宙间,哪里还有第二个黛玉?如雅兴《红楼梦研究》所说:“贾宝玉是天生的哲学家,生下来就有他自己的人生观,一般不了解他的人,以为他是糊涂没目的,无事忙。其实他的人生观就是‘爱’。得到了爱,就是幸福,得不到爱,就是苦痛,基于这种人生观,宝玉因此对于人生的富贵贫贱,尊卑际遇,毫不在意;而于心所爱的,即为之牺牲一切,亦所情愿。然而宝玉的爱,是纯洁的,不是污浊的;是天真的,不是矫揉的;是精神的,不是肉体的;是怡情的,不是泄欲的。他象征着人类中‘情种’的典型。”[2]433大观园恋爱形态的丰富内涵,是后花园恋爱形态望尘莫及的。
     后花园本为私家园林,是文人墨客或寄情山水、或豪奢竞乐、或标举风神的场所。在才子佳人小说中,后花园则是青春女子感受生命和爱的乐园,是类型化的假托恋爱环境。后花园恋爱形态虽然展示了以男女双方个人意志为指向的恋爱情形,具有几分罗曼蒂克色彩,但对恋爱生活人为地作了简单化处理:用男子中状元、皇帝赐婚等不寻常事件,来调和消解恋爱过程中的深层矛盾,只能视为一厢情愿的牧歌情调。
     大观园是《红楼梦》中宝黛爱情的发生空间,这一形态仍属于后花园序列,却由于其经典性而超越了这一序列的其他作品。大观园是后花园序列中的最高形态。其原型仍是私家园林,但明显有康乾时代私家园林的特色。“北京园林的发达,至康熙乾隆间而极盛。这个时期,北方苑囿系统的园林,大部分被庭园系统的因素浸润了。《红楼梦》大观园的规模就是在这个历史的根据之下而产生的,它是溶和苑囿与庭园两种系统而成的一个私家园林”(藏云《大观园源流辨》)[4]。而就其小说功能而言,大观园也远非才子佳人小说中的后花园可比。大观园不仅是某个特定青春女子的乐园,还是众女儿的世外桃源;大观园是有情的世界,不仅包含宝黛的爱情,还包括众女儿之间的闺阁之情;大观园中还生活着一个拥有超常感受能力的人物——贾宝玉,他既是恋爱中的男主角,又是护花使者、有情教主。宝黛恋爱突破了一见钟情、私订终身、小人拨乱、高中状元等情节套路,从两小无猜,到爱情渐深,直至被现实的利益原则所拆散,这个悲剧具有超常的震撼力。宝黛爱情是短暂的,也是永恒的。它永恒地活在一代又一代读者心中。
     从后花园到大观园,明清小说的恋爱形态经历了由清澈见底的罗曼蒂克套路到深入挖掘恋爱中的人生哲理内涵的转变过程。宝黛作为两个不识时务的异类,他们的爱情被生活的现实原则所摧毁,不仅是个体的爱情悲剧,也是人类生存困境的展现。即使只就恋爱形态而言,《红楼梦》的深刻伟大也是有目共睹的。
     《红楼梦》关于甄宝玉和贾宝玉的设计,其深意可以从这一角度加以认识。人类最伟大的成就通常是在热情洋溢的状态下创造出来的,一味地深谋远虑只会造成思想和感情的沉闷。如果表达得周全些,不妨这样说:没有热情洋溢的成分,生活是没有趣味的;一味的热情洋溢,生活则是危险的。深谋远虑和热情洋溢是我们人类所面对的两种难以统一的选择。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宁愿选择深谋远虑,因为危险与趣味相比,对危险的恐惧毕竟容易压倒对趣味的热衷。人之所以为人,一个基本的标志是他遵循理性生活。为了未来的快乐而忍受眼前的痛苦,这是合乎理性的;为了眼前的快乐而造成未来的痛苦,这是不合理性的。《红楼梦》写了甄宝玉,说明作者并非不明了深谋远虑的重要性。然而小说自始至终以贾宝玉为中心,则表明作者更倾向于摆脱深谋远虑。曹雪芹的卓越感受能力和表达感受的能力,使《红楼梦》成为一部诗与热情所结合成的经典:贾宝玉因为热情洋溢而承受了种种悲剧,然而所有深谋远虑者在他面前反倒显得委琐平庸。贾宝玉的难以理解之处在于:他推崇并坚持过一种热情洋溢的生活,他爱黛玉,正是这一人生观的核心标志;他同情并理解所有的深谋远虑者,他对宝钗、袭人等的悲悯情怀,正建立在这一信念之上。脂砚斋给他的定位是“情不情”,表明贾宝玉的确是一个难以解读的人物。这也同时造成了《红楼梦》的难以解读。我们指出这一事实,意在提示读者:从后花园到大观园,不仅是恋爱空间的变化,也不仅是恋爱形态的变化。在这种新的恋爱空间和恋爱形态背后,是《红楼梦》不同于才子佳人小说的人生理念,是《红楼梦》不同于才子佳人小说的艺术理念。大观园是伟大的人生理念和伟大的艺术理念的结晶。
    【参考文献】
     [1] 天花藏主人.平山冷燕[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2] 陈文新,王炜.《红楼梦》百家汇评本[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
     [3]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34-35.
     [4] 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590. 元明清文学
    原载:《黑龙江社会科学》2008/01
    
    原载:《黑龙江社会科学》2008/01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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