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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扇子就是人们用以驱热的工具。在电器发明之前，每当酷暑来临，扇子简直就是须臾不可离的东西。从舞台艺术上可以看到，无论是足智多谋的诸葛亮，还是风流倜傥的唐伯虎，是香艳冷决的李香君，还是视死如归的邓世昌，手中都拿有扇子。甚至连阴间的无常小鬼，阳世的济公活佛，也都有把扇子摇着。说古人比今人更依赖扇子。古人与扇子关系更密切，那是不过分的。 《红楼梦》中自然也写到扇子，仅在回目中提到扇子的就有两处：一是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椿龄画蔷痴及局外”；一是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从全书来看，写到扇子比较集中的地方是第二十七回至三十二回这一段——也正是回目中提到扇子的这两回的前后；其时令是从四月二十本日的芒种起，到五月初五的端阳节的后一日止，时逢盛夏，恰好也是扇子派上用场的时候。 先看看书中是怎么写的： (1)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四月二十六日芒种节这天，大观园里“绣带飖飖，花枝招展”，姊妹们都在园里玩耍，宝钗“忽见面前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 (2)第二十八回“蒋玉函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四月二十七这天，宝玉应邀到冯紫英家吃酒，同席者有薛蟠、唱小旦的蒋玉函及锦香院的妓女云几等。宝玉对蒋玉函有爱慕之心，遂抽空悄悄地“自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送至琪官(蒋玉函)，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琪官接了……”第二天，袭人叫宝玉看了贵妃(元春)赏赐的物件，“只见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还告诉他说；“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和数珠儿，别的都没有。” (3)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多情女情重愈斟情”：五月二日这天，宝玉到潇湘馆探视黛玉，二人发生口角，气得宝玉砸玉、黛玉吐药，众人忙劝开。“紫鹃一面收拾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黛玉轻轻地扇着……” (4)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椿龄画蔷痴及局外”：五月初三这天，宝玉与众姊妹俱到贾母处，闲谈时宝玉误把宝钗比作“杨妃”，使的宝钗很不高兴，而黛玉却显得意之态。“二人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靓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便借机对贾、林二人旁敲侧击，对他们均有奚落。 (5)第三寸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这日正是端午节，晴雯上来给宝玉换衣时，“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掉在地上，将扇骨跌折。”宝玉为金钏儿被撵之事，本来就不乐，于是便责备她。谁料晴雯却犟起嘴来，连袭人出来打圆场也不行。引得宝玉生气。到了晚上，睛雯却故意在院内凉榻上等着宝玉，待宝玉温言相待时，晴雯便撒娇使性地说爱听撕扇子声，“宝子听了，便笑着递与她。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又听‘嗤’‘嗤’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撕的好，再撕响些。”甚至连麝月的扇子也夺来撕了。宝玉还让把“扇子匣子”搬来再撕，直到晴雯说“我也乏了，明日再撕吧”才罢。宝玉还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 (6)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五月初六，史湘云来到怡红院，袭人求她给宝玉做双鞋，引起湘云借机诉说对黛玉的不满：“前日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儿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林姑娘也犯不上生气，他既会铰，就叫他做。”正说着，有人报贾雨村来，贾政叫宝玉去，引得宝玉报怨，“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会宾待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赶着走，“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与他”，引出宝玉误把袭人当成黛玉，胡说一通，最后才“羞得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抽身的跑了”。 上述描写表明，《红楼梦》里的主人公们，从公子、小姐、丫环到戏子、王妃，无不使用扇子。不仅使用，而且用得蛮仔细、蛮讲究。扇外有五彩绣花的扇套，扇端有光彩夺目的玉块扇坠。宝玉的扇子不是一把两把，而是有“一匣子”伺候着。出门会客必带扇子，忘带了还有丫环赶着送来。扇子不仅实用，而且也可赠人寄情，贾宝玉可以把玉玦扇坠解下来送给蒋玉函，而宝玉生日时，众姊妹也可把扇子当礼物送给他。(第六十一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宝玉过生日，众人送礼物，“姊妹中皆随便，或有一扇的，或有一字的，或有一画的，或有一诗的，聊为应景儿而已。”)连贵妃娘娘端午节赏赐的东西也有扇子。不仅有扇子，而且宝玉与几位姑娘都有，并且“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和数珠儿，别的都没有”。扇子用途之广、用途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宝钗的扇子、宝玉的扇子都能从“袖中取出”，宝钗的扇子可以捕蝶，而宝玉的扇子则能让晴雯嗤嗤响地撕着玩，我们不妨一问，他们的扇子是什么扇子?是诸葛亮用的羽毛扇?还是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显然都不是。既然能从“袖中取出”，便可断定是精致而灵巧的折扇或宫扇。 折扇，顾名思义，即可以折叠合拢的扇子。折扇古称“聚头扇”，以其收拢时能够二头合并归一而得名。折扇的构造为扇骨、扇面两部分，扇骨取材以竹为主，而扇面则多以纸张为料。官扇，又称纨扇、团扇，主要以竹木为骨架，制成种种形状(圆式、苹果式或园角方形等)，并用薄丝绸糊成。比起羽毛扇、芭蕉扇之类来，它们自然显得精致灵巧多了。 有清一代，士大夫阶层和贵族青年一般都使用折扇，宝玉自然也不例外。从史湘云给他做扇套来看，他用的扇子显然是折扇，因为只有折扇才常配扇套。又从他的扇子有玉玦扇坠来考察，他的扇子显然也是折扇，羽扇、蒲扇一般都不用扇坠，用扇坠的是折扇、宫扇，而宫扇在清代则是为后宫和闺秀所专用的。贾宝玉的扇子能让晴雯“嗤”“嗤”响地撕着玩，这也说明他的扇子是折扇。蒲扇、羽毛扇都不存在撕的问题．而宫扇因为周遭有骨架，一般也是撕不开的。只有纸糊的折扇顺着扇骨往下撕，才会撕得容易、畅快，发出“嗤”“嗤”的裂纸声。 王孙公子用折扇，而大家闺秀用宫扇，这在清代几乎已成定制。清代宫中尚宫扇，著名的雍正四妃像中即以执宫扇为主。第二十八回所叙元妃所赐的扇子即为“宫扇”。宫扇式样多为上宽下略窄，扇柄多用羊脂玉、翡翠、象牙等珍贵材料加工而成，有的扇面还要用象牙劈成细丝编成孔状的。“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作为皇亲贵戚的贾府家的闺秀们，自然要追仿内宫。宝钗、湘云、黛玉、探春等人所用扇子必是宫扇，也可能直接就是元妃所赠之扇。不然，宝钗的扇子怎能用来捕蝶呢?元柄的折扇是难于捕蝶的。第二十九回的紫鹃、第三十三回中的湘云也是这样，她们都是“摇着”扇子，没有柄的扇子是不好摇的，特别是紫鹃是替黛玉扇扇，没有柄就更难了。 至于丫环们用的扇子，则可能因人而异，比较随便，很有可能是各随其主。比如第三十回中“靓儿”向宝钗讨的扇子可能是宫扇，而第三十一回晴雯撕扇时，连麝月的扇子也夺来撕了，麝月的扇子则可能是折扇。要是宫扇的话，恐怕晴雯就撕得没那么容易了。 “晴雯撕扇”是《红楼梦》中很有名的情节，值得我们注意。它的起因是晴雯给宝玉换衣服时“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掉在地上，将骨子跌折”，引起宝玉责备。谁料晴雯不服，又是冷笑，又是犟嘴，把个宝玉“气得混身乱战”，于是引起一番口舌。这里的是非曲折暂且不论，单说这被摔坏的扇子，恐怕就不一般。折扇扇骨一般以竹为料，但竹制扇骨掉在地上是跌不坏的，想必是更高级的料子。据《扇子趣话》介绍：“扇骨又称骨子，取材以竹为主，又有檀香木、红木、黄杨、紫檀、乌木、鸡翅木、桃丝木、湘妃竹以及象牙、玳瑁等珍贵材料。“有菠罗、八宝、推光、槟榔、珊瑚、金星等各种髹饰技法……还有雕漆、浅刻、浮雕、镶嵌金银丝、螺甸等装饰的大骨。”“还有镂空通身填以异香者，且有空圆钉铰中藏极小细物者，有仿佛燕尾藏钉铰于内而无痕迹者。”琳琅满目，备极奇巧。这些较高级的扇骨尤其是带有镂空工艺的，比起竹制扇骨来脆弱得多，它们倒是掉在地上易于跌坏。由此我们可以推论，宝玉这把扇子想必也是名贵的(比如扇骨为镂空雕花象牙)。事实上，也只有这种工艺考究的名贵扇子，才能与宝玉赠人的玉玦扇坠相配，才能与他备有一匣子扇子伺候着的派头相当，也才与他身上的华美服饰、珠光宝气协调。 这么好的扇子，大概是来得太易，“趁”得太多了吧，宝玉并不知道珍惜。晴雯撕扇时他能笑着听，麝月劝他“少作些孽”时他能取笑，并把麝月的扇子也夺过让晴雯撕。他还应允把扇匣子也搬来让晴雯尽情撕。要不是晴雯自己说“乏了”、“明天再撕吧”，真不知有多少名贵扇子被糟蹋呢!这里又牵扯到如何就“晴雯撕扇”这一情节评价贾宝玉的形象这一问题。一些红学家出于对宝玉、晴雯的偏爱，或是囿于某种旧式文人的心理，总是片面地、过分地强调宝玉就此所表现出来的正面意义。比如《红楼梦大辞典》(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第720页“晴雯”条下说“……全书中与晴雯相关的著名情节有撕扇(31回)补裘(52回)。前者表现物随人性、宝玉尊重晴雯的自由个性……”第46页“千金一笑”条下说；“……宝玉任晴雯撕扇，以尽其兴，是尊重晴雯个性意愿的表现”。“个性自由”、“个性意愿”，那得先看看是什么样的个性。晴雯在这里表现的无非是一个“俏丫头”的“恃宠撒娇”的心理和任性表现，而宝玉居然欣然由着她来。宝玉嘴里说的“千金难买一笑”实是真情吐露，他就是要博得这个俏丫头的欢心而不惜暴殄天物。在这里，我们不能不否定贾宝玉纨绔子弟的心理和封建家庭败家子的特色。华衣美食、高屋大厦、优哉游哉对他来说都来得太容易了，他就知道享乐和讨得女孩子的欢心，而根本不考虑家计，不懂得节省，不为以后的事操心。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里黛玉与他有段对话： 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也太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他们一算，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 他怎么后手不接，也不短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 看看，连黛玉都替贾府的家计担忧了，宝玉却说出这种混帐话!这种败家子的心态，和晴雯撕扇时他的心态是一脉相承的。 总之，“晴雯撕扇”这一情节所表达的意蕴是相当丰富的，它所折射出来的贾宝玉的形象，是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某些红学家出于对公子哥宝玉和俏丫头晴雯的偏爱而曲解这一情节，过分地推崇他们，是不能服人的。 说到扇子，《红楼梦》中还有一处很重要的地方，就是“贾赦买扇”或叫“石呆子事件”。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中，平儿到宝钗处讨棒疮药，顺便讲了个“新文”，说是贾琏近日被贾赦打了，原因是与要买石呆子的扇子有关。有个“穷的连饭也没的吃”的石呆子，“偏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这事让贾赦知晓了，便命贾琏买来，“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可那石呆子偏死活不卖，“已经许他五百两银子，先兑银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后来让贾雨村知道了，“便使了法子，讹他拖欠官银，拿他到了衙门里去”，“把这扇子抄了来，做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这显然是一桩因扇子而引起的冤狱，是一场以富欺贫、以官凌民的悲剧。这其中有几点值得注意： 其一，石呆子这二十把扇子显然是折扇，“湘妃”、“棕竹”等名称已说明了这点。再细究一点，便知它们带有明末清初的时代特点。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六“玩具”载：“今吴中折扇，凡紫檀象牙乌木者，俱目为俗制，唯以棕竹毛竹为之者，称怀袖雅物，其面重金赤金亦不足贵，惟骨为时所尚。”可见石呆子将其视若珙璧是有来由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是吴门四家的?还是四王吴恽的?还是石涛八大山人的?都有可能。 其二，统共二十把扇子，贾琏已经他五百两银子，“先兑银子，后拿扇子”，合每把二十五两，这个价钱给的不低。《红楼梦》第二十九回“村老老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中，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算过一笔螃蟹账，并说“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的了。”那么，贾琏一把旧扇子的给价，也可当上石呆子这种人家过一年的了。郑板桥算得上是与“贾家”同时代的人了，他晚年画名很高，乾隆二十四年己卯，他给自己书画开的“润格”是：“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以郑板桥之盛名，一幅扇面才要五钱，而石呆子的每把扇子却给这么多!这可表明，贾赦当初是求扇心切，是想不惜重金收买，而毫无霸占拐骗之意。石呆子死活不卖，也实在脑筋太死。 其三，贾雨村诬人以罪、徇情枉法、戕害黎民，巴结权贵，掠夺了扇子送给贾赦，这充分展示了其人品之卑劣，也充分露了封建社会的黑暗和官场之腐败。然而此事并非贾赦所使，也不能说是他的初衷，他出于对古扇的贪婪而默许了贾雨村的罪行，尽管他也是有罪的，但与贾雨村的主动犯罪毕竟有别。 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这件因扇子引起的事件竟然也是贾家破败被抄的一个原因。第一百○七回写贾府被抄时，北静王叙述贾府的罪行时有言：“……惟有倚势强索石呆子古扇一款是实的，然系玩物，究非强索良民之物可比。虽石呆子自尽，亦系疯傻所致，与逼勒致死者有间。令从宽将贾赦发往台站效力赎罪。……”几把小小的扇子，居然引出如此严重的后果! 总之，扇子这一物象在《红楼梦》中是比较重要的，通过对它的描述，作者便从一个特定的角度勾勒出古人的生活习惯和方式，刻划出他们的雅好和文化情趣。大观园里的红男绿女们，凭着它便增添了几分诗意。扇子又是整部书中构织某些重要情节的原始构件和必要线索，人物性格的塑造需要它，人物命运的安排需要它，乃至整个贾府的荣辱升降的交代也离不开它。它在古人生活中的重要位置(夏日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无人不在)决定了它在古典文学中的份量，它永远给后人留下了一种有意思的话题。 作者单位：山东省社科院 责任编辑：王学钧 原载：《明清小说研究》1996年第2期 原载：《明清小说研究》1996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