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应台湾中央大学之邀,我曾参加“癸酉金秋两岸红学交流会”。今值哈尔滨师范大学主办“乙亥年海峡两岸红学研讨会”,我有幸又得躬逢其盛。为了以文会友,现将平时所知红学资讯,写成札记七则,以就教于两岸红友。 一、《红楼梦》书名出自唐诗“惊破红楼梦里心” 唐宋诗词中有不少“红楼”名句,如李商隐《春雨》诗:“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韦庄《长安春》诗:“长安春色本无主,古来尽属红楼女。”[菩萨蛮]词:“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史达祖[双双燕]词:“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瞑。”——其中含意,无非以“红楼”喻指豪门富家罢了。而曹雪芹把“红楼”与“梦”字相连,用作小说的书名,既是他的独创,也是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发扬。关于这一点,清代乾隆四十九年(1784)梦觉主人在《红楼梦》“甲辰本”的序言里阐释说:“辞传闺秀而涉于幻者,故是书以‘梦’名也。夫梦曰‘红楼’,乃巨家大室儿女之情,事有真不真耳。”并指出“红楼富女,诗证香山”。于是,《红楼梦鉴赏辞典》和《红楼梦大辞典》都根据梦觉主人的提示,认为《红楼梦》书名源出自居易(号香山)的《秦中吟·议婚》诗:“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但我细阅白氏全诗,并未见及“红楼”与“梦”字连称。如果追溯语源,该当另有来历。 经探讨考索,真正连用“红楼梦”三字的,实出于晚唐诗人蔡京的《咏子规》诗。这是徐州师范学院已故的吴汝煜教授在《蔡京小传》中提出的(见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出版《唐诗大辞典》472页)。蔡京(?-863)是山东郓州人,早年曾为僧徒,后还俗,唐文宗开成元年(836)登进士第,官至岭南西道节度使。吴汝煜为其作传说:“《咏子规》‘惊破红楼梦里心’,为著名小说《红楼梦》取为书名。”但吴氏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没有作出诠释,也没有另写专文加以论述。我查了曹寅主持编刊的《全唐诗》卷472,见到《咏子规》原诗是一首七律: 千年冤魄化为禽,永逐悲风听远林。 愁血滴花春艳死,月明飘浪冷光沉。 凝成紫塞风前泪,惊破红楼梦里心。 肠断楚辞归不得,剑门迢递蜀江深。 子规就是杜鹃鸟,诗中着力刻划“杜鹃啼血”的凄凉意境:“永逐悲风”,“愁血滴花”,勾出了一幅声声血泪的画面。曹雪芹很可能是读了这首诗得到启发,在小说中描绘贵族大家庭的没落,有如《咏子规》诗中“春艳死”、“冷光沉”的局面,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正是红楼女儿悲剧命运的传神写照。而“凝成紫塞风前泪,惊破红楼梦里心”,也很符合林黛玉的形象特征和“字字看来皆是血”的创作内情。由此可见,曹雪芹最终取“红楼梦”为书名,不是出于白居易“红楼富女”之句,而是源出晚唐蔡京的《咏子规》诗。 二、号称“芹溪居士”的另一人 曹雪芹的名字别号,据其友人张宜泉《春柳堂诗稿·题芹溪居士》诗注说:“姓曹名霭,字梦阮,号芹溪居士。”但清代康熙初年传奇戏《天宝曲史》稿本的署名竟题为:“苏门啸侣填词,芹溪居士校订。”此本现藏北京图书馆,《古本戏曲丛刊》三集已予影印(1957年文学古籍刊行社出版)。剧本共二卷28出,演述唐明皇与梅妃、杨妃的故事。卷首有康熙十年(1671)作者孙郁的自序,知其籍属魏博(河北大名),自号雪崖主人,居室题为漱玉堂,因慕阮籍、孙登在苏门山仰天长啸之襟怀,乃别署“苏门啸侣”。考其生平事迹,却毫无记载。至于为他校订曲本的芹溪居士,更是讯息全无。如果以此与乾隆年间创作《红楼梦》的曹雪芹相比,则时代差距甚大,两不相涉。古来同名者颇多,如明末清初苏州戏曲家李玉亦曾别署“苏门啸侣”,孙郁与之重号。这康熙中的“芹溪居士”当然不是曹雪芹,而是另一文人。 三、曹寅与画家石涛的关系 曹雪芹从小生活在富有文学美术气氛的家庭里,这对他的文化素养是有决定性的影响的。周汝昌在《红楼梦新证》中曾勾勒曹家的美术环境,记其祖父曹寅于康熙三十八年春在京为博尔都所藏石涛《百美图》题写跋语,并指出“石涛久居扬州,疑与寅亦有交游”。但周氏未暇进一步探究,存疑待考。我如今读了张光福《中国美术史·四大高僧与金陵八家》和郑拙庐《石涛研究》等书,理出其交游历程如下: 石涛是封于桂林的明宗室靖江王的后裔,生于明崇祯三年(1630),姓朱,名若极,又名道济,字石涛,有大涤子和苦瓜和尚等十多个别号。他早年生活在桂林、全州、梧州一带,明亡后游历全国各地,成为“借古开今”的山水画大家,与弘仁、髡残、八大山人齐名,是“四僧”中成就最著者。清康熙十九年至二十六年,他寓居南京,在长干里一枝寺住持八年之久。康熙二十三年十一月,玄烨第一次南巡抵达江宁后,他曾在长干里接驾。二十八年春玄烨第二次南巡到扬州,他在平山堂接驾,得到皇上传见,作有七律纪事诗二首。当时辅国将军博尔都随驾至扬,得以与石涛结识并求画,这就是《百美图》的来历(见博尔都《百美图·小识》)。后来,石涛曾云游北京等地,晚年南归,从康熙三十一年(1692)秋开始,一直定居在扬州。这期间,曹寅正任江宁织造,并从康熙四十三年(1704)起兼理两淮盐政,所以与石涛有直接的交往。最明确的证据是:石涛在扬州画《对牛弹琴图》,曹寅是在画上题诗的第一人(原图现藏故宫博物院),而卷末石涛自和诗中,有专题“和曹”的一首,足证他俩的关系是密切的。 四、曹家曲师朱音仙 《红楼梦》中描写的家庭戏班是有其生活基础的。早在康熙三十年前后,曹寅在苏州就自备家班,演出了自编的《北红拂记》;到南京继任江宁织造后,其家庭昆班的演艺活动更加兴盛。张大受《赠曹荔轩司农》诗云:“有时自傅粉,拍袒舞纵横。”可见曹寅曾粉墨登场,亲自参与演出。康熙四十三年(1704)暮春,曹寅让家班大演《长生殿》,邀约剧作者洪昇和南北名士共同观摩,凡三昼夜始毕。他又连续创作了《续琵琶》、《虎口余生》和《太平乐事》等剧本,自编自导。据《太平乐事》第九出批语说:“宾白半出曲师王景文。”可知曹家不仅蓄养优伶,而且还聘请曲师进行教习。有案可查的除王景文外,又有名家朱音仙。 曹寅《楝亭词钞》[念奴娇]序云:“题赠曲师朱音仙,朱老乃前朝阮司马进御梨园。”经查考,朱音仙早年是阮大铖家班的昆曲名伶,曾被推举进宫,为南明弘光皇帝供奉演剧。据顾启《冒襄研究》(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出版)探考,朱音仙在明亡后流落到如皋,被聘为冒辟疆家班的教师。盖因崇祯十五年(1642)中秋日,冒辟疆带了董小宛曾在秦淮河亭看过阮氏家班演出《燕子笺》,他一方面痛恨阮大铖之为人,一方面赞赏阮家艺人的演技,与伶工曲师有交往。所以明亡后冒家收留朱音仙是可以理解的。清康熙十八年(1679)秋,内阁学士韩菼到如皋水绘园访冒,辟疆命家班演出李玉的《清忠谱》传奇,在场的余仪曾写了长诗《往昔行》记其事,冒襄在诗后有跋语说:“怀宁(指阮大铖)坠马死于仙霞岭已三十年矣,伊昔伶人复为吾家主讴。”(见《同人集》卷九)可见阮氏家中包括朱音仙在内的一批伶工都投奔冒家了。康熙三十二年(1693)十二月初五日,冒襄以八十三岁的高龄病逝,韩菼《挽如皋冒征君巢民》六章之五云:“善才不死轻投迹,贺老犹存久擅场。”自注说:“贺老,谓朱音仙。”这明确地点出了朱音仙在冒家的史实。韩菼是苏州人,与曹寅深有交谊,曾为《楝亭图》题跋。从韩诗中可以证明,朱音仙从如皋回到南京受聘为曹家的曲师,当在康熙三十二年冒襄逝世以后。这时候,朱音仙年事已高,所以曹寅[念奴娇]词称之为“白头朱老”,又说他“当场搬演,汤家残梦偏好。”可知朱音仙擅长演唱汤显祖的”临川四梦”,《牡丹亭》是他的拿手戏。 五、以红楼人物比拟京中名伶 清代嘉庆道光年间,由于《红楼梦》小说的风行,北京戏曲界便以书中人物来评比剧坛名伶。当时有广东梅县人杨懋建,字掌生,别号蕊珠旧史,于道光十一年进京,官国子监“学正”(相当于府学教授),性喜昆曲,遍交徽班、昆班中的各色艺人,于道光十七年(1837)写成《长安看花记》,叙述嘉、道间成名的男伶事迹。其中记春台班旦角范秀兰,擅演昆戏《瑶台》、《题曲》,“拟之《石头记》中人,大似蘅芜君(薛宝钗),天香国色,艳冠群芳。”又记三庆班旦角潘玉香,擅演《掬月》、《藏舟》诸剧,迥翔旋折,飘飘欲仙,“目为槛外人妙玉,可谓神情毕肖。”三庆班另一位旦角陈玉琴,“拟之《石头记》中人,极似宝琴。”又记四喜班旦角钱双寿,“论者拟之以邢岫烟,神情态度,幽闲典雅,庶乎近焉。”又记嵩祝班旦角翠霞,竟以金陵十二钗中的秦可卿相比。这些名伶除了演出《牡丹亭》、《玉簪记》等传统剧目外,并能排演新编的红楼戏。常演的是荆石山民《红楼梦散套》中的《黛玉葬花》和《宝玉乞梅》二折。擅场的演员是翠霞的师父吴桐仙和钱双寿(字眉仙),书中记载: 眉仙尝演《红楼梦·葬花》,为潇湘妃子,珠笠云肩,荷花锄,亭亭而出,曼声应节,幽咽缠绵。至“这些时拾翠精神都变做了伤春症候”句,如听春鹃,如闻秋猿,不数一声“河满”矣。余目之日幽艳。尝论红豆村樵《红楼梦传奇》盛传于世,而余独心折荆石山民所撰《红楼梦散套》为当行作者。(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版《清代燕都梨园史料·长安看花记》第311页) 足见当时演出昆曲红楼戏采用的是二种改编本:一是江苏泰县人红豆村樵仲振奎编的传奇剧《红楼梦》,计32出,嘉庆四年(1799)绿云红雨山房刊行;二是江苏太仓人荆石山民吴镐编的杂剧本《红楼梦散套》,计16折,嘉庆二十年(1815)蟾波阁刊行。 六、又发见四种曹楝亭藏书 曹寅的藏书十分丰富,曾亲自编集《楝亭书目》四卷(有《辽海丛书》本),凡三千二百八十七种,曹家败落后,先归寅之外甥昌龄,乾嘉以后,逐渐流散于南北各地。《红楼梦新证·史事稽年》于康熙四十八年条下著录了楝亭所藏余怀稿本《玉琴斋词》,此书流入杭州丁氏八千卷楼,光绪三十三年(1907)售予江南图书馆,今藏南京图书馆古籍部。 又,雷梦水《琉璃厂掌故拾零》(《中国典籍与文化》1992年第3期)记载北京书肆曾收得楝亭藏书多种,如南宋楼钥《攻媿先生文集》102卷,系宋刻本,今归北京大学图书馆。还有南宋陈仁子《牧莱脞语》20卷,《二稿》8卷,系影元钞本,钤有曹楝亭印记,原为山东临清县徐梧生收藏,1927年流入京中琉璃厂,后为天津藏书家周叔弢购去。而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卷十三著录北宋朱长文《吴郡乐圃朱先生余稿》10卷,附编1卷,亦标明为楝亭藏书。 1996年1月5日,我在南京大学图书馆查阅训诂学方面的古籍,又发见楝亭藏书四种,都钤有曹氏印记。当即与《楝亭书目》比勘,均见载于《楝亭书目·经部经类附》的条目中,现列举如下: 《释名》,汉沛国刘熙序撰,八卷四册。 《尔雅翼》,宋新安罗愿著,三十二卷十四册。 《广雅》,魏张楫撰,隋曹宪音解,十卷二册。 《埤雅》,宋陆佃撰,二十卷十册。 以上均为明嘉靖中新安毕氏刊本。按:新安毕效钦辑刊的《五雅》,其中应有《尔雅》,但《楝亭书目》中著录的《尔雅》不是毕氏刊本。可知曹寅收藏的毕氏《五雅》原来就缺了第一种《尔雅》,所以书目中只开列了上述四种。而这四种在本世纪二十年代全数为金陵大学购得,今藏南京大学图书馆善本部。这四雅分装四函,共三十册,我仔细察看了全书,见到每册首叶都钤有“楝亭曹氏藏书”和“长白敷槎氏堇斋昌龄图书印”的篆体朱文印章,的的确确是曹家原物。 七、江宁县花塘村有关曹家的神话传说 在1983年南京市古都学会举行的一次学术活动中,江宁县文教局副局长刘绪德讲了曹雪芹家在花塘村的民间传说。由于内容十分离奇,我听了将信将疑。 花塘村在江宁县陆郎乡地区,位于南京市西南方百里之外的丘陵地带。我想到《香林寺庙产碑》记载曹家曾在江宁县秣陵关买了二百七十余亩香火田,而陆郎乡与秣陵乡靠近,是不是花塘村曾是曹家的田庄呢?我想去实地考察,但由于交通不便,因循未果。1995年5月中,南京大学中文系高国藩教授开设的《民间文学》课把这个项目列入了采风计划,由他带领14位三年级学生下乡作了调查。作为教学实习,他们在当地邀请老农们开了座谈会,并进行了走访察勘,回校后写出了采访报告。高金国同学写的《“大观园”遗址纪行》发表在6月30日的《南大报》上,高国藩教授写的《江宁陆郎乡<红楼梦>传说采风记》载于9月5日出版的《南京史志》第五期上。归纳起来,主要的情况有三个重点: 第一,据当地农民讲,从古时候流传下来的说法,花塘有四大家族,有曹家故居,而且是大观园的所在地。高国藩写的《采风记》说: 我们到陆郎乡的花塘,发现这里有一个小村叫曹上村,访问了一位名叫曹宏德的老人以及这个小村的村长,他们非常明确地说:他们的祖宗是曹雪芹,曹上村的曹氏家族正是曹雪芹家族的后裔。 这里的村长告诉我,花塘这一带也有过四大家族。《红楼梦》中的金陵四大家族是贾、王、史、薛,而他们这里的四大家族是曹、王、史、薛。他们认为所谓“贾”姓是假的,曹姓才是真的;曹氏家族被皇帝怪罪下来抄了家,家中人死的死,逃的逃,都在花塘附近安了家,因此这里也有了曹、王、史、薛。我不信。他说:“你不信归不信,我这里还有曹、王、史、薛四家村。”曹上村便是曹氏家族的村子,小王庄便是王氏家族的村子,史家庄现在改成了“新府”,薛家凹子便是薛氏家族的村子。这四个巧合的地名使我从迷惑中解脱出来,从不信转变到半信半疑。 在花塘行政村的小礼堂里,已经集中了这一带七八位老人,他们又说出了另外三个和《红楼梦》有关的也是巧合的地名来。他们说:“这里还有两个村子,一个叫观东村,一个叫观西村,这个‘观’正是大观园的观,观东村是大观园的东门,观西村是大观园的西门,这个花塘村,正是大观园的花’园,现在水塘还在。这就是花塘,花塘中长树的小岛,正是曹氏家族衰败前古亭的亭基。” 第二,据当地农民讲,曹雪芹的祖上名叫曹光志,败落的原因有一段神话传说。高金国写的采访报告《纪行》说: 各类传说以曹光志的故事为最多。曹光志是曹雪芹祖先中一位显赫一时的朝廷要臣,只是年代却难辨别了。花塘村的人们大致不去考究得那么细,只把这数不清的传说一个个碾碎、磨细,供给子孙或外人细细地品味。 曹氏家族有一天神奇地败落了。有一个“竹龙的传说”神话般地演绎了这段历史:曹光志在朝廷做“天官”,每天骑一条竹子化成的“龙”上朝。这条“竹龙”每夜吸食露水方有力气飞动。曹母发现竹龙后怕把它放在屋外会丢失,便把竹龙拿到了屋里。房间里当然不会有露水,竹龙无从饮食,第二天无力飞动,曹光志因此误了上朝。皇上大怒,下令将其满门抄斩,曹家由此败落。还有一个“黑狗的故事”,是说曹家宅顶上有一瓦制黑狗,可镇驱邪气,曹宅靠此方保平安;不想曹光志得罪了一位道士,道士遂施法将黑狗击碎,曹宅上空顿时祥云尽失,乌云笼罩。此景被朝廷派到紫金山上观天象的官员发现,认为此乃谋反之象,上奏天子,曹家遂遭大劫。 第三,传说曹雪芹在劫难中死里逃生。高金国的采访报告说: 相传在这次劫难中,一位小男孩和他的姑妈仓皇间从阴沟中爬出,逃得性命。曹宅外有曹家开凿的一条河,直通江宁县的一条大河,连接长江。姑侄俩乘船顺流而下,漂至长江,踏上了流落天涯之路。如今的老人们都说,那男孩便是曹雪芹。 我跟高国藩教授和高金国、刘重喜、许宪国、顾钱江等同学讨论了一次,大家认为这只能算作民间故事,而不能作为考据材料。不过,花塘故事的本身说明了曹雪芹《红楼梦》在民间的深远影响。虽无史料价值,但在民俗学上作为民俗风情来讲却是颇有意义的。 原载:《红楼梦学刊》1997年第2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1997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