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文学网-学术论文、书评、读后感、读书笔记、读书名言、读书文摘!

语文网-语言文学网-读书-中国古典文学、文学评论、书评、读后感、世界名著、读书笔记、名言、文摘-新都网

“窥视”的艺术情蕴 ——从《金瓶梅》到《红楼梦》的私人经验之文本呈现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张燕 参加讨论
一、引论:“窥视”与传统文化语境下的私人经验呈现
     视角和聚焦一向是虚构叙事文类的重要形式构成,杨义先生曾在《中国叙事学》中较为全面的观照了中国古代小说中丰富的视角艺术①。这其中,由小说人物引发的内视角,具有较为独特的文本功能,常可营造出身临其境的氛围,使得场景获得一种真实的心理现实效果。本文关注的正是内视角中一个特别的姿态和动作——“窥视”。所谓“窥视”,简单的说,就是在别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偷偷看和听的行为②,具有明显的视角痕迹。进一步说,人物主体,或是有意或无心的窥视行为,常常伴随着细致清楚的动作描写,一步步的引人入胜,来到尚不知情的人事边缘,看到场景或听到谈话,引发故事情节的推进、人物心理的揭示或内涵情境的深化。
     具体观照古代章回小说,可以发现,无论是以男性功业理想为内涵的《三国演义》、《水浒传》③,还是以家庭中女眷的纷繁人情为题材的《金瓶梅》、《红楼梦》,都存在着功能各异的窥视情境。相比之下,有一个明显的现象,就是在后两部小说中,“窥视”这一视角艺术,不仅运用得更为频繁密集,而且不拘常规,创造尤多,甚至获得了某种特定美学形态上的成就。这就给我们带来了值得深思的疑问,“窥视”何以在这两部小说的整体叙事中形成颇有分量的局面?请先来关注此二者的一个共同点,即它们都是包含着鲜明的女性趣味的文本。这与前二者恰好形成了“男性—女性”的维度对照。那么,是否可以认为这暗示了“窥视”艺术的拓展,与私人经验的发展有着深刻的内在关联?要使这个想法获得合理性,需要切实观照具体的文本个案,本文的主要内容就是进行这方面的尝试性分析。
     那么私人经验有何具体内涵呢?这是首先需要界说的一点。我认为,完全意义上的“私人经验”(或“私人生活”)④,是相对于一个更大的公众空间而言的,重在个体小世界中的生命经验,这个世界有着显著的边界性。相对于以道德伦理为规则的公众生活,它需要肯定完全属于个体的价值。这其中又以男女情感性爱关系为重要内涵,与负载公众价值的生活相比,它包涵了更多个体的诉求与挫折、焦虑与欲望,而且具有回避公众,回避局外人的特点。具体到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私人经验”一语本身就暗含了存在一个男性价值中心的传统,是对于男性主体而言的,在这个意义上,私人经验可以说就是指男性主体的女性经验⑤。本文关注的主要就是文学文本中呈现的私人经验中有关女性的部分。
     事实上,自中唐以来,士人文化对于在文学文本中实现私人经验的呈现,就表现出越来越强的内在需要⑥。然而不论是在古典的抒情诗传统中⑦,还是在这方面原本有优势的文类(通俗叙事文学)中⑧,私人经验的呈现都在特定文化语境中受到强大抑制,并由此形成很强的隐蔽特质。因此在兰陵笑笑生与曹雪芹的时代,如果阅读的是展示与女性相关的私人生活的小说,涉及情色的诱惑,会使读者承受更大的道德压力⑨。阅读小说的行为是不必声张的,就毫不奇怪了。故而,将小说视作无益身心的“闲书”,此语之所以带有强烈的道德贬责意味,主要就是对于类似《金瓶梅》、《红楼梦》这样涉及一定私人经验价值立场——尤其是私人经验中女性经验方面——的文本,始终存在着道德的警惕。换句话说,中国泛道德主义文化注定使这种阅读行为也变成一种私人经验形态:背着他人的私下阅读,本身也相当于一种“窥视”,是将好奇的目光朝向书里面别人的生活里。
     对此情形,《红楼梦》中恰有一个著名的章回可以为例,即第二十三回中“西厢记妙语通戏词”与“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这两次相继发生的小说人物对于戏剧人物的窥视。宝玉和黛玉一起在僻静处偷看《西厢记》,并由此萌生爱情的渴求,继而是黛玉独自在墙外聆听小戏子们练习《牡丹亭》曲子,从而心醉神痴。二者都可以视作是目光朝向文学故事里的“窥视”——是戏中之戏,即以艺术中人物显现现实中对私人生活窥视欲望的社会现象及经验。而故事中青年男女的艳情幽欢,又都是为窥视者自己的闺阁礼法生活所陌生和受到贬责的行为,因此宝玉看见黛玉就要下意识的藏书,撒谎自己看的是《四书》,而黛玉开玩笑吓唬宝玉时也以《西厢记》是“淫辞艳曲”作为堂皇的理由⑩。这是本文涉及到的第一个具体的窥视艺术文本个案,也可谓是一个穿透了文本贯通社会语境的有趣实例。在此例中,“窥视”恰好彰显了在以性爱为中心的私人生活与以道德伦理为规则的公众生活之间,存在着极大的张力。
     可以说,私人经验与“窥视”这个动作之间密切而微妙的联系,是在特定的古代文化语境中形成的。由于中国文学“非个人的传统”(夏志清语)相当强大,想要在文本中实现私人生活叙事这一目标是相当困难的,也很少有可资借鉴的文学范例紒紜矠。只有懂得私人生活的边界性,感受到私人与公众之间的张力,以及认识到私人经验之价值的作者,才可以实现文学上的充分表现。精心设置的视角艺术也就显得特别重要,而“窥视”,正是所有叙事策略中,最具有私人意味,最能体现出私人生活之边界性的一种,作者正是要表现这种显露与掩饰之间的张力或者其中被埋没了的可贵生命经验。因此,在《金瓶梅》、《红楼梦》中大量出现“窥视”章法艺术,也就不难理解了。这正是由呈现私人经验这一文本目的所决定的叙事形态。
     如上所述,小说中“窥视”叙事的文化成因可以引发许多深层面的研究,在此背景下,本文主要着眼于现代小说理论所关心的“窥视”的章法与叙事意义,试图通过对《金瓶梅》和《红楼梦》中各异的“窥视”情节或场景的若干实例进行文本分析,研讨古代叙事文学在呈现私人生活和女性经验方面的复杂有趣的艺术现象,以期揭示二者——特别是《红楼梦》——若干内在的文化意义。
     我们将会看到,在《金瓶梅》和《红楼梦》中,“窥视”作为私人经验的文本对应形式发挥了有效而精妙的作用。二书之间又存在着非常密切的艺术传承关系,在窥视的趣味、立意以及形式上,有着继承性,也呈现出各自的艺术个性,因此具有相当的可比性。田晓菲称《金瓶梅》是一部“充满偷窥乐趣的小说”紒紝矠,它也的确表现出对于私人生活向社会的辐射性的清醒认识,尤其是对于窥视方法的喜好运用不仅限于色情趣味,而且符合它世情书的身份,意在讽世。至于《红楼梦》,立意在闺阁,自传性宗旨与雅驯美学追求的介入,使其窥视艺术在《金瓶梅》的启发下,得到新的点化和扬弃,窥视趣味也发生了变化,引发出或感人肺腑、或妙趣幽长、或意味隽永、或出人意表的情境,青出于蓝,成就惊人。本文的重点在于对《红楼梦》这一艺术个性的分析。
     二、色情与世情反讽:《金瓶梅》“窥视”
     艺术的双重效应
     张竹坡这位出色的评点家最先意识到《金瓶梅》的窥视技法,并将之总结为阅读该书的“读法”之一:
    《金瓶》有节节露破绽处,如窗内淫声,和尚偏听见;私琴童,雪娥偏知道;而裙带葫芦,更属显事;墙头密约,金莲偏看见;蕙莲偷期,金莲偏撞着。翡翠轩,自谓打听瓶儿;葡萄架,早已照入铁棍;才受赃,即动大巡之怒;才乞恩,便有平安之才;调婿后,西门偏就摸着;烧阴户,胡秀偏就看见。诸如此类,又不可胜数。总之,用险笔以写人情之可畏,而尤妙在既已露破,乃一语即解,绝不费力累赘。紒紞矠
    《杂录》中又有“藏春芙蓉镜”之说:
    郓哥口,和尚耳,春梅秋波,猫儿眼中,铁棍舌畔,秋菊梦内。紒紟矠
    这些都涉及到《金瓶梅》有关窥视与窃听的主要手法,并且相当准确的指出其内涵主要是“用险笔以写人情之可畏”,而“藏春”二字则是为男女闺帏而发,这又指出《金瓶梅》中的窥视具有强烈的色情趣味。可以说,“人情之险”与“色情之趣”就是此书的窥视用意,萧墙之内,闺房之中,到处是耳目睽睽。妻妾间的争风,相互的窥察,使得《金瓶梅》的窥视具有欲望、动机和意图的叙事力量。作者对此具有明确的自觉,回目中有诸如“私窥”、“潜踪”、“私语”、“窃听”等语。而且叙述者对于偷窥者的动作写得很详尽,以营造身临其境的幻觉,如《应伯爵山洞戏春娇》写应伯爵窥视西门庆、李桂姐,随之进行嘲笑一段:
    不想伯爵到各亭儿上寻了一遭不着。打滴翠岩小洞儿里穿过去,到了木香棚,抹过葡萄架,到松竹深处藏春坞边,隐隐听见有人笑声,又不知在何处。这伯爵慢慢的蹑足潜踪,掀开帘儿,见两扇洞门儿虚掩在外面,只顾听觑。紒紡矠
    《金瓶梅》的色情窥视,可能与明代流行的春宫画的趣味相类似,是一时之风气,但是能够一笔而钩出两面:书中人之间由于各种算计纷争关系的“窥视”欲望与动机与读者对于观照世情惊险的“窥视”欲望与动机,正是其双重艺术效应。
     如《迎春儿隙底私窥》写迎春偷窥西门庆与李瓶儿、《烧夫灵和尚听淫声》说和尚偷听西门庆与潘金莲、《西门庆乘醉烧阴户》叙胡秀窥视西门庆与王六儿,知道韩道国发迹的原因,以及八十三回《秋菊含恨泄幽情》秋菊发现金莲与陈敬济的私情,使二人遭到月娘的驱逐,第九十九回《张胜窃听陈敬济》中张胜偷听庞春梅与陈敬济,导致陈敬济突然的被杀等。我们注意到,小说中多数的色情窥视都不是单纯的,而与作者对于世情的批判意图相关,甚至在“张胜窃听”一节中,作者将色情与死亡惊险的连接起来。陈敬济在与春梅欢娱之际算计张胜,偏偏被张胜听见,为保全性命将还睡在被窝内的敬济杀死。陈敬济因为与春梅的私情关系而有恃无恐,却在片刻之间就丢掉性命,命运的偶然与人情的险恶生发出笔力深沉冷峻的戏剧力量。色情与纷争,牵绊勾连,变化无常,故鲁迅先生称之为“世情书”是也。张竹坡甚至把情色之争与社会普遍性的斗争(比如政治方面)联系起来,让读者从中“窥视”普遍的“人情”。这是张竹坡之深刻处,也是《金瓶梅》这部小说涉及色情,却根本不同于同时代那些色情小说的原因。
     在窥视发生的地方,是性爱的场所,也往往是戏剧的舞台,是人情险恶之处。小说中戏剧性最强的人物之一是女主角潘金莲。“听篱察壁”一语,是《金瓶梅》为其个性行为所定的基调,它也恰好是一个“窥视”的姿势,在屋子外面偷听偷看,知道别人的秘密,引发争吵、嫉妒、控制等等。在所有情节性与戏剧性的场面中,我们大多可以看见这个怀有强烈欲望与动机的女人,在家庭中间的灵动身影与对其他女性的凌厉攻击,而她的成功又总是依靠窥察隐私得到契机。如《李瓶儿私语翡翠轩》一回中,金莲对她最大的对手李瓶儿的伺察。她“悄悄蹑足,走在翡翠轩槅子外潜听,听勾多时”紒紣矠,偷听到西门庆与瓶儿欢娱之际的谈话,在众妻妾中第一个知道了李瓶儿怀孕的消息。事后,不仅含酸妒忌的借机挖苦瓶儿,“羞得李瓶儿在旁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紒紤矠,还要在西门庆面前嘲笑他:“我儿,你但行动,瞒不过当方土地,老娘是谁?你来瞒我。我往后边送花去,你两个干得好营生。”紒紥矠占尽言词锋利之上风。类似的窥视情境,还有因为“宋蕙莲偷期蒙爱”而引发的《觑藏春潘氏潜踪》一回,更是将人情与色情纠合在一起来写金莲的窃听:
    蹑迹隐身,在藏春坞月窗下站听良久,只见里面灯烛尚明,婆娘笑声说道:…… 听了气的在外面两只胳膊都软了,半日移脚不动。紒紦矠
    金莲见仆妇蕙莲狂妄,不仅排揎自己鞋样子不“周正”,而且讥刺她的出身,怀恨在心,当下没有发作,第二天就借机对她暗示,西门庆对自己毫无隐瞒,信任甚至超越了大娘子月娘,使她知道畏惧,奉承自己。蕙莲一味浪说,只知痛快,表现她小女人的虚荣满足,却不知在西门庆对她的留恋欢爱背后,危机四伏,有人时刻伺察在外,而得罪了潘金莲,最终成为她陷于死境的根由。而读者对于这样一个时刻窥视他人的金莲,也着实感到田晓菲所说的金莲“是相当可怕的妇人” 紓紛矠,诚非虚言也。
     因此,张竹坡所说的“人情之险”,在金莲的故事里是最为突出的,且还呈现出相当复杂的人际局面,作者的反讽意图也最大程度的隐藏其中。如第十一回激打孙雪娥后,雪娥向月娘众人诉说金莲的淫妇行径,“不防金莲蓦然走来,立于窗下潜听……”。小玉知会众人“五娘在外边”,这已经使人一惊,更甚者“少顷,金莲进房,望着雪娥说道……”,二人发生正面的斗口冲突,“险些不曾打起来”紓紜矠,这是写金莲初到西门家的恃宠,丈夫专宠、月娘偏爱。然而下一回金莲又很快遭到“窃听”的报应,她向月娘嘲骂“院中淫妇”李桂姐,“不防李娇儿见玳安自院中来家,便走来窗下潜听,见金莲骂他家千淫妇万淫妇,暗暗怀恨在心。从此二人结仇”,导致后文李娇儿、孙雪娥告发金莲私仆被西门庆鞭打受辱,张竹坡警醒的评说:“写金莲受辱处,是作者特地示人处荣宠之后,不可骄矜也。”紓紝矠这一切都以互相间的伺机窥视作为关键。
     更有甚者,作者还以相似的“窥视”场景巧妙地使人物境遇沉浮得到反讽修辞。在七十五回,轮到糊涂势利的月娘受金莲的气:
    不防金莲走到明间帘下,听觑多时了,猛可开言说道:“可是大娘说的,我打发了他家去,我好把拦汉子。”紓紞矠
    以至于吵到不可开交,泼醋撞地,并特别由小玉、孙雪娥两个人物的话照应到十一回那次的潜听。而这一次,间隔了李瓶儿的死,月娘与金莲关系完全对立,接过雪娥的话骂她是“九条尾的狐狸”。结果由于月娘怀孕,辖制丈夫,金莲处在下风。张竹坡注意到这两次因窃听而起的争持局面的对照性意味,“方知激打雪娥文内听篱察笆,直贯至此。”紓紟矠
     另外,在文本叙事上值得一提的是二十回与二十一回有两次相接的窥视。窥视者是男主角西门庆,他雪夜访桂姐,桂姐接了其他客人,鸨子骗说不在家,结果被他发现:
    走至窗下,偷眼观觑,只见李桂姐在房内,陪着一个戴方巾的蛮子饮酒。由不得心头火起,走到前边……紓紡矠
    于是大闹一场离去。回家后,气恼未定,在后边仪门首“潜身立于仪门内粉壁前,悄悄听觑”,于是听见月娘一番动机可疑的祷告,就“满心惭感”走出来抱住月娘,夫妻和好紓紣矠。次日,金莲对玉楼说破月娘的虚伪,并通过点唱曲子讥刺月娘,紧接着又发生西门庆与桂姐轻易和好的可笑情景,而这也不出金莲对于人心的准确窥察。这一段连续的窥视行为有着情节上的因果联系,前一次窥视是意外的,它使得第二次窥视行为成为故意的,也获得了猜疑不定的心理效果,写出西门庆的轻信、糊涂以及毫无立场,蕴含着作者对于市井享乐人生之虚空的反讽。
     总之,《金瓶梅》的窥视包容了太多成人世界的黑暗与腐败,如应伯爵竟然在西门庆李桂姐交欢时闯进来,而双方皆不以为耻,由此我们也知道《金瓶梅》的世界与《红楼梦》的不同。对照《红楼梦》写司棋与潘又安偷情,被鸳鸯撞见,只是看到个人影,是司棋自己心虚才说出来,人物的身份教养观念,因此而现。然而,《金瓶梅》首次使读者的目光窥见了隐秘的闺阁,虽然是市井人家如西门庆的宅门里,他的那些久惯牢成的妻妾仆婢。除了坦白性爱,更加以对女性相互间争持的人际生活图景的描绘、心理情绪的揭示为重心。全书之所以吸引人,也因为它可以被视作古代世界私人生活图景的曝光,包括一切日常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细致到吃蒜后口臭和李瓶儿污秽的疾病等细节,这些都是第一次得到如此生动丰富的表现,无怪田晓菲一再称作者是“菩萨”。即使是曹雪芹,也只对刘姥姥的酒醉不堪进行戏剧性表现,女儿们的姿势和言行,都是优美蕴藉的,同样是醉酒,湘云就像一个仙子般飘逸风流。然而这也正是二书的不同,《红楼梦》在《金瓶梅》之后进行私人经验的描写,它的意图与策略都发生了一定的改变。
     三、诗意与情怀:
     “窥视”对于《红楼梦》的心灵本体意义
     同样是书写私人经验,曹雪芹比之前辈兰陵笑笑生,那种私人与公众之隔膜冲突感更强烈,对于私人生活的边界性有着全面深刻的自觉,《红楼梦》也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私人小说。因此除了继承较为传统的带有色情趣味和批判意味的“窥视”之外,与曹雪芹的回忆心态和理想情结相联系,他半生所见的“几个异样女子” 所具有的人性人情的华彩,以及彼此之间的情感施受,成为文本表现的重心。
     与西门庆那些渗透有复杂社会性的女眷相比,《红楼梦》的女儿们处于更为封闭、单纯的天地,不必围绕着男子角逐。宝玉作为自传意义的主人公,与多数女性人物之间相对松散而非戏剧化的关联,也使得这个人物本身的“内视角”作用更为广泛,或者说“窥视”对于《红楼梦》具有一种本体的意义,窥视行为与场景的主体性突出,如脂砚斋所说:“通部情案,皆必从玉兄挂号。”紓紤矠宝玉作为窥视之主,以“意淫”天性升华为价值选择,这种体贴关怀超越了狭隘占有欲的态度,使得《红楼梦》的窥视呈现出诗意和温暖的情感关怀等新鲜特质,相对于《金瓶梅》尖锐与险恶的世情内涵,更加开放和多样化,诸如,色情的趣味受到抑制,人情的趣味得到深入和拓展,爱情关系的领域获得新鲜的细腻微妙的表现,甚至以“石头——通灵玉”的幻形入世来象征性的“窥视”记录宝玉和十二金钗的私人生活,从而构成一个古代小说罕见的超叙述层紓紥矠等等 ,这些都是精彩的文本创造。
     余英时先生早年提出的“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之论断紓紦矠,逐渐成为《红楼梦》文本研究中较为有效的分析思路,如果我们借此来分析“窥视”的意义,就会看到《金瓶梅》世界里一致的价值观,每个人物都是追逐物质享受的,自私的,缺乏自省的,而《红楼梦》却在成人世界与少年世界、公众世界与私人世界之间存在分界与张力。
     书中几处颇为传统的窥视大多涉及成人的世界,诗礼世家的道德外衣,被撕破一角,看到里面的私人场景。如七十五回尤氏窥视贾珍与纨绔和娈童聚赌玩笑純紛矠,这是模仿了《金瓶梅》中金莲、玉楼窥视西门庆、应伯爵、书童等人饮酒作乐不堪场景的一段描写純紜矠,但又非《金瓶梅》中的色情与嘲讽趣味,家族主题更为主要,居丧孝家而“观优闻乐”,奢淫不堪,用一个不能规劝丈夫的软弱尤氏,来作一番无所谓的偷窥,流露出末世衰败气息。此外,以凤姐为主体的窥视具有较强的戏剧性,凤姐厉害的个性使得窥视爆发出来,类似潘金莲走进房中与众妇人交锋。如四十四回贾琏在凤姐生日当天与仆妇幽会,被她发觉,一直闹到贾母跟前,将他们夫妇、妻妾之间的矛盾在公众面前激化的表现出来純紝矠。
     而最为精彩的一次成人的窥视,是淫荡的多姑娘“介入”少年宝玉与晴雯的会面时所昭示的“分界”意味。这最能体现曹雪芹着意刻画纯洁之美的意图。宝玉探望抱屈被逐的晴雯,她临死前表示最严重的抗议,对着宝玉哭诉:“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有冤无处诉!”純紞矠晴雯的嫂子多姑娘“在窗下细听”,知道晴雯和宝玉两个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純紟矠,对他们表示同情。多姑娘的窃听,本来是色情趣味的,希望听到这一对少年男女的“私情蜜意”,她进屋后还玩笑式的调戏宝玉,在这里却发生了转化,这最能见出曹雪芹对《金瓶梅》所作的艺术点化,他使多姑娘的色情意图落空,让她听见晴雯的冤屈,成为《红楼梦》中最别具一格的窥视场景之一,写尽人生的乖谬与苍凉純紡矠。
     多姑娘之例中我们看清了那条“分界”,放眼全书,作者用心经营的正是美好温暖、可怜可爱的人性人情,以宝玉、黛玉为主的窥视场景将开拓出新的意蕴。脂砚斋将宝玉聆听黛玉葬花吟诗称作“情聆”,意思就是“有情的聆听”,因此是体贴而深沉的,世人所嘲笑的痴傻,在宝玉那里提升至人类的悲剧性哲理体验高度純紣矠。
     事实上我们所见的黛玉这个中国文化中经典的诗意美人形象,就是在宝玉一次次有情的观照下呈现的。例如第二十六回《潇湘馆春困发幽情》的描写,读者首先通过宝玉欣赏的目光看见黛玉住所那清幽的环境,接着“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当宝玉说笑着打破窥视走进卧室,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純紤矠。这样一步步的细致刻画,完全是窥视视角的妙用,从宝玉心中出以情文,才将读者自然亲切的引入深闺,得以写出在平时场合难以见到的黛玉的娇美情态与细腻内心,可见,《红楼梦》对于呈现私人经验有着完全自觉的美学意图与相当成熟的技法。
     书中更多的是宝玉对其他美好少女无有例外的深情纯真的注视,总之可谓“有情的窥视”。非常有名的《龄官画蔷痴及局外》的故事就是一例。宝玉在蔷薇花架外:
    悄悄的隔着篱笆洞儿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千个蔷;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純紥矠
    他并不打扰这陌生的女孩子,只是内心同情,直到看见龄官被雨淋湿才提醒她避雨。同样是窥视者主动现身,却生发出与“凤姐泼醋”完全不同的诗意与人性之美,同时写出了龄官和宝玉两个人的“痴”,不可不谓“情文”。生活留下多少伏笔,画蔷之谜悬置,有待日后解开,一场雨使得宝玉与龄官分散。更妙在龄官并不知曾经关心她的是宝玉。在三十六回,龄官甚至对宝玉十分冷淡,而宝玉不恼,只是自讪,并因为领悟了龄官画蔷的深意而懂得“人生情缘各有分定”純紦矠。
     另外一例是五十二回宝玉潜听平儿和麝月说坠儿小窃的事情。“宝玉听了,又喜又气又叹……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儿之话一长一短告诉了晴雯。”紕紛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第四十四回《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宝玉为“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紕紜矠。而平儿也觉得宝玉“话不虚传,色色的想的周到”紕紝矠。可见双方的喜悦。此回即写平儿报答宝玉而“情掩虾须镯”紕紞矠,宝玉欣喜平儿竟能体贴自己。这是投桃报李的情感施受。他还把平儿对自己的关心扩大到晴雯,安慰她不要动气,“你这一喊出来,岂不辜负了平儿待你我之心了。”对照前文平儿的话,分明是平儿担心晴雯性子“爆炭”,“依旧嚷出来不好”,宝玉却对晴雯说:“他说你是个要强的,如今病着,听了这话越发要添病,等好了再告诉你”紕紟矠,这里善意的小谎言中潜藏的戏剧性是人情的温暖,使读者心领神会出宝玉内心的喜悦。五十四回更写出宝玉对于女性完全不求回报的情感关怀。元宵夜宝玉离席回自己的怡红院,意外发现鸳鸯在和袭人说话,“宝玉听了,忙转身悄向麝月等道:‘谁知他也来了。我这一进去,他又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罢,让他两个清清静静的说一回。袭人正一个人闷着,他幸而来的好。’说着仍悄悄的出来。”紕紡矠鸳鸯发誓决绝之后,总不和宝玉讲话。宝玉为此日夜不安,虽然失落,却丝毫不怪鸳鸯,这一段小戏就是申明此点。虽然有别的丫头做见证,但鸳鸯可能永远也不知道宝玉对她的体贴,因为是不值提起的事,在宝玉是不求回报的。
     除了意图较为单纯的窥视,曹雪芹还具有卓越的才力写出容量更为复杂深广的精彩篇章。这就是发生在四十六回的一次“连环的窃听”紕紣矠,我们将其与上文提及的西门庆的连续窃听描写相对比,可以知道二书的立意是何等的不同。鸳鸯拒绝贾赦要收她做小老婆的命运,和平儿在山石上议论,背后袭人笑着走出来,也参与到谈话中,最后是宝玉走来,笑着说“你们六个眼睛竟没见我”。所有的四个人物都安排的极具匠心,他们因为身份、性格的不同,产生的对于此事不同的理解看法层次,就是这段叙事所要达到的意图之一。鸳鸯是一贯的大方气派,心高不亚于晴雯。在这里,她在同伴面前指责主人的恶劣,抒发肺腑,平儿和袭人只好表面上报之以嘲笑。这里既有鸳鸯鹤立鸡群的悲哀,也有平、袭二人因为软弱而不能这样决绝的悲哀。袭人一心将来做姨娘争荣夸耀,目前的成绩是得到王夫人的许诺,步入金屋。平儿做通房丫头,夹在凤姐和贾琏之间讨生活,委屈自己才获得凤姐的信赖。鸳鸯道出做妾命运的可悲,袭人所求,平儿所安者,在鸳鸯看来是“火坑”。但是本节最令人称妙的,仍是宝玉的“窃听”,一下就使境界获得更高的提升。因为宝玉是爱悦鸳鸯的,从他含而不露的内心,我们更能体味到这件事的悲凉:
    鸳鸯已知话俱被宝玉听了,只伏在石头上装睡。宝玉推他笑道:这石头上冷,咱们回房里去睡,岂不好?说着拉起鸳鸯来,又忙让平儿来家坐吃茶。平儿和袭人都劝鸳鸯走,鸳鸯方立起身来,四人竟往怡红院来。宝玉将方才的话俱已听见,心中自然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间说笑。紕紤矠
    这是一段“反常”的窥视描写,它不是从窥视主体出发,而是让被窥视者处于前台,通过她们意外的反映,来突出藏身在后的窥视者,使得窥视者成为一个焦点,作者是要透过宝玉温暖的人情的视角来渗入女儿薄命的情感意味。
     《红楼梦》宣称“大旨谈情”,此情并非单指爱情,却也与《金瓶梅》中渲染的堕落世情或者惊险情欲不同。宝玉这个人物在更广义的人情、感情意义上提供视角,他的窥视内涵厚重,意境悠远。至于黛玉,作者将爱情的默契与苦恼等复杂难言的内容寄托在她的身上。以黛玉为主体的窥视往往是“发泄”“儿女之真情”的时刻。仅举一例明之。三十二回湘云到来,黛玉赶来察看宝玉和湘云有无私情:
    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事……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待要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紕紥矠
    这其后即宝玉对她诉肺腑。这一节将宝黛之间爱情关系的艰难与无奈滋味写出。林黛玉前来窥视,由不安而确信感动,确信感动之后又是更为苍凉的心境,苍凉之中又体味到一种交织着安稳与苦痛的滋味。对于如此复杂真切的人生之境,曹雪芹选取了一个窥察的场景,紧接着却又让它变成反高潮,结果完全意外,林黛玉“自觉无味”,这也不啻是对爱情的反讽,但是功能上却着实起到了“情重愈斟情”紕紦矠的表现效果,人物看似充满疑惑的动机透露出痴情人的苦心苦意。若将此处的窥视,与第二十七回宝钗在滴翠亭外无意窃听到小红、坠儿涉及私情的谈话一幕相对照紖紛矠,就知道何以在“钗黛并峙”的局面下读者总是在情感上亲近黛玉的原因,诚如脂砚斋所谓黛玉是“情小姐”紖紜矠是也,而情小姐所窥见的自是一片情深意苦之境,相形之下,遵循道德规范的宝姐姐就显得机心颇重而有失天真。紖紝矠
     《金瓶梅》的缺憾,在某种意义上就在于,多有世情暴露和批判而缺乏人性美的提升,《红楼梦》却一方面尽量回避成熟的性爱,一方面在儿女情这样更加微妙的主题上,成功实现了对于人物心灵世界的拓展。这里,立体多元的复杂窥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筑成了私人空间的边界,也凸显了它存在于现实中的心灵本质,在此意义上,《红楼梦》是自传意味的。
     四、结语
     曹文轩先生曾经指出,“个人经验在未有小说这一文学形式之前,大量被岁月的风尘埋没了。”紖紞矠这一点,在中国文学悠久丰富的抒情传统之下,也许更能凸显出来。近古兴起的小说叙事在传达人类个性化的完整经验方面,有着独特的文化意义。
     更进一步说,由于一般的个人经验与私人经验之间存在深刻的差别紖紟矠,小说家能够自觉的在小说中呈现私人经验,也就意味着小说家本人的一个重要立场:肯定私人经验具有不可忽视的文化价值。我们尤其不能忽视的是,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使得私人经验的文本呈现受到了严格限制。而《金瓶梅》与《红楼梦》的作者能够看重私人经验,并能采取高明的叙事策略来处理这些经验,实现了不同于西方传统的有关私人经验呈现的美学形态,这是了不起的成就。在这些内涵复杂的文本创造中,本文只是着眼于“窥视” 这一动作明确的视角艺术的运作,窥见了其中一隅。
     《金瓶梅》的“窥视”叙事具有普遍的世情意义,将那些与私人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社会性关联的危机揭示出来,窥视动机和后果暴露了人性中许多软弱面和可怕面,也使得一种缺乏省思的沉沦的私人经验形态呈现出来。这一切成为《红楼梦》的深刻创造资源与前提,曹雪芹站在《金瓶梅》的人性废墟之上紖紡矠,在《红楼梦》的叙事中注入了一缕抒情传统的精魂,使得“窥视”在叙事动作的推进中聚焦于诗意和心灵,带给读者超越有限文本的人性美体验与深沉的人生哀感,从而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对于私人经验的深度呈现。以至在更为全局的意义上可以说,“私人经验呈现”在曹雪芹那里成为一种焦虑,一种强烈的渴望将珍贵个体生命经验楔入文化的焦虑,我称之为“生命之文化”。正是在“生命之文化”的意义上,《红楼梦》实现了对于传统文化的深层面突破与超越,此即周策纵先生之谓:“推个性为共性,把个人经验推广成普遍经验”紖紣矠的重大文化意义,我认为这是《红楼梦》最深刻的特质之一紖紤矠。
     最后,我想以曹文轩先生的一段话,来结束本文关于“窥视”与私人经验的探索:“可以对私人经验高看一眼:它是有价值的;它也许是整个人类经验中的最深刻甚至是最优美的部分。”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7/03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7/03 (责任编辑:admin)
织梦二维码生成器
顶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线----------------------------
栏目列表
评论
批评
访谈
名家与书
读书指南
文艺
文坛轶事
文化万象
学术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