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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艺术论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徐迟 参加讨论

    各屋里大小人等都作起反来了
    花招绣带,柳拂香风的典型环境,大观园,一点也不幽雅宁静,统治者中间有多少丑闻秽事。当奴隶主在张灯结彩,放烟火花炮,笙歌聒耳,满台钱响之时,奴隶们在哭泣、呻吟,鸳鸯在叹气,“天下  事可知难定”。而当奴隶主奉旨入朝,带孝随祭,按爵守制,各忙各乱之时,奴隶  阶级倒松了口气,就此骚扰起来。分化,收买,只能加深矛盾。阶级压迫,必然激  起激烈对抗。晴雯之死是大观园内阶级斗争风暴的高潮。高潮过去,低潮到来。对立面死了一个司棋,也是阶级姐妹。入画,象是被牵出去宰割的咩咩哀叫的绵羊,被遣出去了。芳官、蕊官、藕官和叫做四儿的蕙香一起遣出。一场你死我活的两个阶级大搏斗是《红楼梦》里最激动人心的篇  页。
    在大的斗争风暴起来之前,酝酿已很久,几次有起伏。最后的总爆发,是先前事变进程的必然结果。我们看曹雪芹写奴隶,先写出了这个阶级的普遍的骚动不安,逐渐的发动,直到到处起火作反,然后统治阶级感到严重威胁,遣兵调将,进行血腥镇压。斗争是复杂、曲折而尖锐的。千头万绪,值得细致地考察一下。
    本来,在王熙凤的严密控制底下,大观园里的奴隶阶级是被压服得透不过气来的。但被压服总是压而不服。一有机会,就要闹事,时机到了,起来作反。王熙凤对此深有体会。当时她对平儿说:“我也太毒行了,也该抽回退步,回头看看。再要  穷追苦克,人恨极了,”等等。话是这样说的。但她实际行事,那穷追苦克方式还是不变的,也是不可能改变的。
    就是因为她争强斗智,心力实亏。操劳太过,突然小产了。失了调养,一病几个月。李纨和三姑娘探春暂时摄政掌权,还特请薛宝钗来参理。
    三人上台刚不久,新政权还未巩固。那管理库房的总领吴新登的媳妇,荣府的女管家之一就跳出来和探春干了一仗,进行了一次较量。霎时间空气严峻,剑拔弩张。其余的仆妇们则在厅外静静倾听着。吴大娘若斗败了,大家就得安个畏惧之心。若能取胜,则不但不畏服了,一出二门还要说话取笑。这样以后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探春精明强千。她将吴大娘制服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有机会就要闹事的赵姨娘乘机跳出来吵闹一场。探春也通过了这一考验,因势发成,她支使平儿,杀王熙凤的威风。她还要进行改革,要找几件厉害事与有体面的人开例,作法子镇压,与众人作榜样。她既要改革,以清除宿弊,还要有所兴利,搞一点改良主义。许多评论家赞扬了探春。她其实并非革新家,自己也跳不出“庶出”的障碍。不过是强弩之末,她不是中兴人物,谈不到扭转乾坤。
    第五十六回,探春、李纨、宝钗加上  平儿共同计议,分派了几个老妈子来管理  园子。祝妈管竹子。田妈管稻田。叶妈管  香花香草。这样给了奴隶阶级一点小恩小惠,给奴隶主一年节约了四百两银子。她们暂时巩固了统治。奴隶阶级暗底称她们“镇山太岁,”这仅不过是一个序幕。改良主义根本不解决问题的。
    事过不久,有个老太妃死了,贾母就  带领奴隶主全体入朝随祭去了。家内上下,只一个尤氏料理。两府无人,下人无了正经头绪,便出现了种种不善的局面。
    在在生事,也难备述。这些就是这本世界名著里的登峰造极的笔墨,第五十八回至六十二回的瑰伟文章。这几回书描写奴隶群众活动。他们的生活和遭遇,欢乐和痛苦,最受轻视的阶级构成了主要内容。小说的性质,发生了彻底的革命。恩格斯的话,也在这里得到了体现。
    尤氏出了主意,将梨香院十二个唱戏的女孩子,愿去的遣去了四个,愿留的留下了八个,分配在园内。梨香园的婆子也都散在院中使用。她们都不懂园内规矩。园内事情本来就多。新添了人,更添了不少纠纷。
    先是艺人藕官给死去了的药官烧纸。她干妈夏婆子出来干涉。宝玉出头将她庇护过去了。夏婆子心怀不满。
    接着芳官为洗头发和她干妈何妈吵,嘴。何妈骂:“这一点子小崽子,也挑么、挑六,盐嘴淡舌,咬群的驴子似的”。娘儿两个吵起来。何妈打了芳官,她说:“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排揎我,我就打得。”芳官被打,大哭大闹。怡红院里不得安宁。麝月说:“上头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珠子里就没了人了!”
    这里表现了三种社会人物的关系。第  一种是女戏子,最受轻视的奴隶女。被评为“戏子没有一个好缠的,凭你什么好的,入了这一行,都学坏了。”但是她们,最富于个性、反抗性,这也是她们最受  轻视的社会地位所决定的,第二种是婆子们,干妈身份,别的不能管,管女儿是天经地义的,因一向受这样女戏子的排揎反抗,忍气含恨,总想压住她们;第三种是上等丫头,虽然也是奴隶,地位较高,能  代表奴隶主管理下等仆妇丫头。“谁许你  娘老子又半中间管起闲事来了。”
    接下一回书,莺儿折了许多嫩柳鲜花,编制花篮。春燕在旁看。姑妈又出来干涉。莺儿一句开玩笑话,惹得春燕的亲  妈,即何妈出来打春燕,春燕逃回怡红院,何妈追上来,麝月生气了,命小丫头  去请平儿,这才压了下去。
    这些事诚然很微细,其中却反应了大  观园一角,奴隶阶级的骚动不安。孤立起来看,看不出什么,但事情并不是仅仅这  几件。平儿来了,对袭人等说:
    “只听见各屋里大小人等都作起反来  了。”
    平儿这话是说得不大公平的。但她还  说:“三四日功夫,大小出了八九件事,比这里的还大!可气!可笑。”可见情况比较严重。平儿和袭人这些上等丫头交换  情报的口气就是这样的。其实平儿也没有能掌握园内阶级斗争的全部动态哩,她还得别人告诉她更大的事件的。
    掌握了全部动态的偏偏是一个外来的客人,就是薛宝钗。旁观者清,但这个冷  眼旁观者是别有用心的。宝钗对宝玉说:“殊不知还有几件,比这两件还大呢。要以后叨登不出来,是大家的造化。要叨登出来了,不知里头连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诉你。平儿是个明白人,我前日也告诉了她。皆因为她奶奶不在外头,所以使她明白了。要不犯出来,大家落得丢开手。要犯出来,她心里已有  了底稿,自有头绪,就冤枉不着别人了。
    你只听我说,以后留神小心就是了。这话也不可告诉第二个人。”请看,这薛宝钗多末精明,她是什么事儿都注意到和了解到的。她深得下人之心,所以能掌握得到这些情况。她把情况告诉平儿和宝玉的心计是很深很深的。
    平儿所说的大小八九件事中,其一是  王夫人正房失落了东西。玉钏儿说,太太耳房里的柜子开了,少了好些零星东西。殊不知告失盗的就是贼。另外还少了一罐子玫瑰露。明知是彩云偷去给了贾环的,可是彩云不认账,还挤玉钏儿,吵得合府都知道了。头天何妈打春燕时,得罪了莺儿,宝玉因命她们去给莺儿陪礼。陪过礼,作辞出来,蕊官让春燕带去一个纸包儿的蔷薇硝,送给芳官去擦脸。正好贾环在贾宝玉那里玩,看到蔷薇硝,要分一半。芳官不肯,另包些茉莉粉给他,他拿回去给彩云时,彩云笑他乡老儿受了哄,把茉莉粉当作蔷薇硝。赵姨娘听说后,生起气来,拿了纸包子,飞也似的往园中跑去。顶头遇见夏婆子。夏婆因藕官烧纸事不满,就挑唆赵姨娘去打“唱戏的小粉头儿”。后者冲进怡红院,将粉照芳官脸上摔来,骂道:“我家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便打她两个耳括子。袭人劝不住。芳官打滚撒泼的哭闹。晴雯说,不用管他们,让他们闹去,看怎末开交。这时一些素来怀怨的老婆子趁愿念佛,认为打芳官打得好。当下藕官、蕊官、葵官、豆官听讯赶来了,四个围攻赵姨娘。正没开交,尤氏、李纨、探春带着平儿与众媳妇来到,才刹住了这一台戏。
    探春很想知道是谁挑唆了赵姨娘的?众人推说不知。可巧艾官知道,告诉了探春。探春料定她们是一党,不肯据此为证。探春的丫头翠墨窃听到了,就转告给夏婆子的外孙女儿小蝉儿。小蝉儿赶紧通报夏婆子,夏婆子又生气又害怕。这是茉莉粉、蔷薇硝事件,来龙去脉,转弯抹角,说的很清楚。全部情节不过半天时间,一共出场二十多人。
    这事刚完了,芳官得了宝玉给她的半瓶玫瑰露。她转赠给了柳五儿。五儿的娘,厨娘柳家的,又要转赠给她的姑舅哥哥。姑舅哥哥收下了,又回赠柳家的一纸包的茯苓霜。五儿又拿半纸包茯苓霜,要给芳官送去。结果她从怡红院回来,在蓼溆一带被林之孝家的碰到。小丫头小蝉儿在旁嘁喳了两句。林之孝家的扣住五儿,查了柳家的厨房,查出一瓶露、半包霜,
    就将五儿软禁起来。
    另外,司棋、莲花儿和小丫头子搞了全武行,砸了柳家的厨房等等。柳家的被押后,林之孝家的暂派秦显的女人去做饭,秦显家的是司棋的婶子,而司棋的父亲是大老爷那里的,她这叔叔才是荣府这边的。这就可以看出来,在奴隶阶级之间的内部的纷争里面也反映了奴隶主阶级之间的内部斗争。而后者正是社会阶级斗争的更集中反映。
    这些事,作者是用非常细致的笔墨写出来的。这些事儿,莫看它们细小;这些事是极为复杂的下层社会关系。它们并不是什么明火执杖的造反、暴动、起义,但受到了作者的细密的注意,经过汰芜取菁的提炼过程而记录了下来。难道这些事儿也能叫作阶级斗争?
    大风起兮云飞扬。大风暴到来,树木被拔掉,房子吹倒,人被吹得像陀螺打转。大的阶级对抗是很容易辨识的。但是小风就不容易感觉出来,其风向更不易辨别了。而当这些小事儿吵吵嚷嚷的同时发生,联系在一块儿,互相鼓动,以至四面八方都吹起风来,那形势就不同了。
    平儿说的是,大小人等都作起反来了。而林之孝家的扣了被冤枉的五儿,查过柳家的厨房之后,报告了凤姐。凤姐照例是要严办,要动用肉刑、打板子、撵出去这些老刑法。幸而凤姐病着,这些事儿自然而然的落到了平儿手上。大家都找平儿,平儿成了香饽饽了。而平儿是有她的一套思想方法和工作作风的。平儿很不平凡。
    平儿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她  作风正派,很通情达理。她也还是奴隶,并不脱离群众的。大家信任她,肯把真心  话讲给她听。于是所有的事情,那些露、霜、硝、粉的来龙去脉,弄得清清楚楚,王夫人正房的盗窃案子也开始水落石出。
    平儿在判冤狱,作处理时,更照顾到多方  面的情况,不肯为了“打老鼠伤了玉瓶儿 ;”至于得罪了三姑娘探春。平儿小心谨慎,丝毫不敢触动统治阶级方面的一根毫毛。她又找到了一个自动出来挑担子,承担一切责任的贾宝玉。宝玉自居为奴隶女利益的代表者。凤姐说得很对,给宝玉个炭篓子带上,说两句好听的话,什么事他不应承?平儿总算把一切安排妥贴了。然后去请示凤姐,用苦口良言说服了她,得到了她的批准。这样,一场轩然大波暂时平服下来,妥善地应付过去了。李纨、探春都说:“很好。”
    但这种四平八稳的办法不仅没有解决矛盾,反而使矛盾在平静的表皮底下更激烈地动荡起来了。大风暴紧跟在后头呢。
    山雨欲来风满楼。大观园内奴隶和奴隶主之间的阶级斗争愈来愈尖锐,很快就要明朗化了。终于来到了第二年那个多事之秋。一个晚上,小鹊前来通风,说赵姨娘在贾政面前咕咕唧唧。她只听见“宝玉”二字,把鸡毛当令箭,赶来告诉讨好。她说完,扭头就走。宝玉听了,大不自然,只好赶紧理书。宝玉读书,读得很苦。晴雯体贴他,心生一计。她让宝玉装
    病,托称是看见贼从墙上跳落,他受了惊。
    这个晴雯,怎末会知道事物的因果规律呢?一件事可以引出另一件事。原因可以转化为结果。结果又可以转化为原因。宝玉装病,装出事来了。
    笫二天,贾母听到宝玉受惊,自然要追根问由。探春掌握着奴隶阶级的一些新近的动向,便出位汇报给贾母听。那薛宝钗但愿叨登不出来的大事情,其中有一桩就由探春给说出来了。园内开设着赌局!其实这个事不仅薛宝钗、探春知道,林黛玉也知道。蘅芜院两个婆子送燕窝和雪花洋糖到潇湘馆,黛玉就说:“我也知道你们忙。”就是天凉夜长,都在会个夜局赌两场。
    但贾母一听,大为震动。贾母自然具有  统治阶级的那种特殊的敏感。她深知其中的利害。赌钱就保不住不吃酒。吃了酒未免门户任意开锁。夜深人静,藏盗引贼,什么事做不出来?园中贤愚混杂,盗贼事情还小呢,倘有别事,略沾带些,关系非小。这就说到大的政治事件方面去了,这事岂可轻恕?
    于是下令要查出头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罪。赏罚可谓严明了。 可是就在这同一时期,贾珍正在天香楼下的箭道上,设了鸽子,以搞射箭等武艺为名义,邀集了一批亲友。由贾蓉出面做局家,天天大吃大喝,夜晚就掷骰斗牌,放头开局,大赌起来。赌钱,吃洒,还有陪酒的,这才是什么事做不出来?从来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
    就在这个因为要整饬风纪,局势动荡,阶级关系紧张的形势之下,傻大姐又拾到了司棋和潘又安幽会时因被鸳鸯惊散而掉落的五色绣春囊。傻大姐给了邢夫人。邢夫人拿到手,大惊失色。她拿到了荣府这边的大好的把柄,将它交给了王夫人。王夫人一见,怒气冲冲,先责叱了王熙凤,后又责成她处理。
    当时王熙凤主张暗访。于是,召来了五家陪房,周瑞家的、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布置他们出发勘查。就在这时,又跑来了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王善保家的不善,一来就告了晴雯一状,把晴雯搞得十分被动。接着她又建议,要来个冷不防的搜查。
    于是查了怡红院,查了潇湘馆。晴雯已经奋起反击,给了猖狂的王善保家的一个迎头痛击,连王熙凤都喜欢。到了秋爽斋来,探春已秉烛而待,她打了发疯起来的王善保家的一个耳光。然后,查了暖春坞.在蓼风轩,抄出惜春的丫头入画一大包银锞子来。最后,又在缀锦楼抄出迎春的丫头、司棋的表哥写给她的一封情书。王善保家的一心想拿人的错儿,不想反拿住了她外孙女儿,搬起石头来打了她自己的脚。
    本来搜查的结果没有查出晴雯什么问题儿,但是王夫人要凤姐赶快办了司棋这一件,“再办咱们家的那些妖精”。王夫人已经下了决心,就是要撵出晴雯。
    对于封建统治者来说,尽管查不出她有什么错,可是她那“水蛇腰,削肩膀儿,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就可恶,就够得上是罪大恶极的祸害妖精了。这一句话指出了要害,即眉眼象林妹妹的,包括四儿、芳官也一起革走。可是单不挑出真正的妖精袭人、麝月和秋纹来。
    这是以封建阶级的正统思想,三纲五常代表一方,同追求个性自由、个性解放的幼稚民主意识,反封建的民主精神代表另一方,这两种意识形态,两个阶级矛盾的斗争反映。整晴雯、四儿和芳官就是整她们的总代表林黛玉。也就是对宝玉下一个严厉的警告。王夫人怒气冲冲,冲进了怡红院,把晴雯打炕上拉下来。两个女人搀架着她,撵出了大观园。清清白白的晴雯冤屈而死。奸诈的、巧伪的袭人,倒成了“出名的贤人。”  这叫做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谁个触犯了封建阶级奴隶主的根本利益,谁个就没得好下场。谁个碰触了封建阶级奴隶主的统治一根毫毛,谁个就得不到好死!这是一切剥削阶级的法,一切阶级社会里的
    世道。查抄大观园是奴隶主和奴隶两个对抗阶级的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搏斗。正象马克思在《六月革命》一文中所指出的那样:
    奴隶主高喊:秩序!侵犯了这个秩序的奴隶:罪该万死!
    恐  怖  统  治
    最甜蜜的嘴甜蜜不过王熙凤的嘴。最毒辣的心毒辣不过王熙凤的心。这凤姐儿,出身于东海“龙王来请”的金陵王家,那是垄断了大清帝国对外贸易和外交关系的大家族。这个家族是跟西方资产阶级的海盗、冒险家打交道的。只能是这样的家族才有条件调养出这末一个人物来。
    她出身于买办资产阶级的雏形的家庭,本人的成份则确确实实是高利贷者。凡挥霍者,挥金如土者,必定是和高利贷者互相依存的。凤姐的从事高利贷剥削是她的社会地位决定的。她不放债就没法支撑她那个局面。她的生存条件迫使她走上这种经济活动。时而她自己拿出首饰去典当,不得不付出一定的利息。以后她公开放债,秘密放债,大批地放债,甚至用月
    钱放债,就是三两五两攒起来的,也要放出去,吃进利息来,从而她积累了大量的财产。我们说过她是懂得经济学的女人,这个货币贮藏者就是这样迫使着货币需要者支付利息给她的。这是王熙凤身上最本质的东西。
    高利贷者具有一种统治欲。马丁·路德在对高利贷的谴责的一封信中曾说:“在这世上,除了恶魔,没有什么比高利  贷者是人类更大的敌人,因为他要变为统治一切人的神。”(《资本论》第二十二  章注三十四)高利贷者把统治欲当作致富冲动的一个要素。这样,我们就可以更好  的来认识这个小说人物,这个恐怖统治者王熙凤了。
    小说一开头,冷子兴介绍她:“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稍后,贾母介绍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辣货,南京所谓辣子。”再以后周瑞家的介绍她:“如今出挑得美人儿似的,少说着只怕有一万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的男人也说不过她呢!”曹雪芹创造的凤姐这个人物是得到了了不起的评价的。
    曹雪芹把那个凤姐写活了。凤姐这个人物写得好。
    好在哪里?请试论之。好就好在作者创造了一个典型化的两面派性格。好在她嘴巴甜,心毒辣。她甜蜜蜜的对贾瑞说道: “象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而心却毒辣,那毒辣劲儿被写得力透纸背,写尽写绝,整死贾瑞已足以说明。
    第十五回,她弄权铁槛寺。一个老尼姑,口念阿弥陀佛,请求她帮忙,来强逼一家子退婚又改嫁。凤姐索价三千两银子,还说:“我一个钱也不要。”瞧她不费吹灰之力,不过将事儿说与旺儿,出走一趟。两日工夫,俱已办妥。利用贾府权势,就实现了退婚这件事,弄得那女孩子自缢,未婚夫投河而死,血淋淋两条人命换来白花花三千银子。“从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所作所为,诸如此类,不可胜数。”书中只用这一笔,道过了不知多少罪恶,
    叫人毛骨悚然。
    而这铁槛寺的一种情节几乎是前后呼应,贯穿全书的呢。旧红学家喜欢说一个“伏笔于千里之外。”其实这所谓伏笔,不过是把一个事实和另一个事实前后对照,使它们在相互关系上表现为不同的发展阶段,使一系列的状态显示出它们的连贯性,显示出事物在各个发展阶段间的联系来。铁槛寺弄权真是了不起的伏笔,是愤怒的控诉,无情的揭发。非常突出,非常深刻。
    在《红楼梦》这部书里,凤姐实际上是被描写为封建主义的恐怖政治,恐怖统治代表者。但是这个恐怖统治者“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凤姐这个人物之所以写得好,是因为她粉面丹唇,身量苗条,体态风骚,却是恐怖的真正化身。
    在奴隶主中间,史太君、贾政、王夫人都不管家,平素根本不管,出事儿了才过问一下。对奴隶阶级实行专政、独裁这个方面,大政就操在当权者王熙凤手里了。所以周瑞家的一上来就说她,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她协理宁国府  时,曾按名查点各项人数。一人未到,便  放下脸来,叫“带出去打他二十板子,”又革他一个月的钱粮。这是下马威,她杀  鸡给猴儿看。吴新登家的那一回,刁难了  探春之后,平儿知道了,就说谁要敢在凤姐儿面前有这末一次,包管腿上的筋早就  打断了两根。
    《红楼梦》里每有盛大宴会,都要出点什么事儿。例如榆荫堂罢宴,就报来贾敬之死。贾政升官唱戏,就报了薛蟠出事儿。还有贾政从江西回来,设宴请酒,大会亲朋时,锦衣军到来查抄。
    凤姐生日那天,从宴会上回去,小丫头见了她回身就跑。凤姐把她叫住,说要用烧红了的烙铁来烙她的嘴。吓得小丫头露出口风。但还不直说,她回头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向那丫头嘴上乱戳,这才说出来:琏二爷正和鲍二媳妇幽会。
    凤姐的语言尖锐、泼辣。要风雅也能风雅几句;要粗野就极其粗野。李纨说她“说了两车无赖的话!真真泥腿光棍。”凤姐称赞小红的语言剪断,抵得上一篇修辞学的论文。她的语言,不但剪断,而且幽默有风趣。就是骂起人来特别厉害。她骂赵姨娘时,冷笑:“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妇们,别做娘的春梦了!”这种话亏她说得出口。
    然而贾母却夸她,“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她?”
    向上谄媚,向下弹压,这是王熙凤身上的主要特点。她的嘴唇皮就有这两种功能。“王熙凤效戏彩斑衣”一回书里,写她那谄媚的神气十足,又说笑话,又照顾到整个宴会。连说书的女先都夸她:“奶奶好刚口!”
    向下弹压,则是她职责所在,统治阶级本质的东西。就是兴儿嘴里说的很全面。“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没有不恨她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她。皆因她一时看得人都不及她,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
    凤姐是一个残忍之极的人。她是杀人不见血的。为维持她自己的私人利益,社会地位,统治之权,什么手段也使得出来。也是兴儿总结得好。兴儿对尤二姐说过:“一辈子不见她才好呢。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面笑着,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她都占全了。”兴儿是把她看准了的,识得她是当面输心,背后毒辣的两面派。
    王熙凤对付尤二姐的手段,证实了兴儿的话。“闻秘事凤姐讯家童,”就是审讯兴儿。他看见凤姐儿气色及两边丫头的光景,早唬软了。不觉跪下,只是磕头。那一段段的对话,写的精采。当她掌握了全部的情况,凤姐然后歪在枕上出神了。一忽儿,她皱皱眉头,定了计。她把心中最激烈最卑鄙最恶劣的仇神召唤到战场上来了。
    她分了三步走。第一步她要把尤二姐诓骗进大观园来。这样,好把尤二姐放到自己手掌心里,随便摆弄。尤二姐上了她的当,还满怀感激地说:“任凭姐姐裁处。”
    王熙凤的心计真是进深极了。她大耍两面派手法。对尤二姐是满嘴里“好妹妹”不离口,弄得合家之人暗暗的纳罕。同时却派去一个丫头叫善姐。善姐儿不善,奉命肆意折磨尤二姐。平儿看不过,前去周济她。凤姐就骂了平儿:“人家畜猫会拿耗子,我的猫倒咬鸡!”真是恐怖统治,她一哼,就连平儿也不敢近拢去了,只得远着尤二姐。平儿不能公平了。如果
    凤姐的全部作为到此为止,也已经够毒辣。但那就不成其为王熙凤了。整死一个尤二姐,她还不称心呢。非要狠狠的整贾珍和贾蓉不可,因为出主意让贾琏干这种勾当的,原是他们两个。
    第二步,她大闹宁国府,发泄她的气。她又哭又骂,又打又笑,还不忘记讹诈了五百两银子。这时众姬妾丫头媳妇等已是黑压压跪了一地。只听她那泼辣的语言如倾盆大雨泼下来,骂尤氏:“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层在身,就把个人送了来,”等等。又骂她喜欢的贾蓉:“天打雷劈,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东西!”等等。“拚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名言就是那一次说的。说是张华的话,并不是张华原话,而是她代替张华诌的。这正是她内心的写照。便这样,这口气她还没有出够呐。
    她的计策,就发展到了第三步。她将尤二姐原来订了婚的张华勾来养活,着他往有司衙门里去告状,硬是告了她丈夫贾琏。告的是国孝家孝里头,背旨瞒亲,依财仗势,强逼退婚,停妻再娶之罪。她忘记自己在铁槛寺干的,就是这种罪恶。轮到自己头上,她就不甘罢休了。
    现在她整了贾琏,弄得贾蓉下公堂受审。她到底要怎样满意,到何时收场呢?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却已经大大地越出了常轨。这已从家庭的范围跑出来,跑到了社会上去。她这样大闹都察院,那后果就非同小可了。
    王熙凤迫害尤二姐,是奴隶主迫害奴隶。秋桐迫害尤二姐,其志在夺凤姐的地位。秋桐不自量力,不知道风姐既容不得尤二姐,哪里还会放过了她?大闹宁国府,也不过是家族风波,是奴隶主阶级的内部矛盾。可是风姐造贾琏的反,告贾琏的状,越出家法的轨道,登上了国法的轨道。非对抗性的内部矛盾向对抗性的外部矛盾转化了。
    凤姐说过她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说明她蔑视神权。贾珍那时是掌握实权的族长,她想要整贾珍是蔑视族权的表现。大闹都察院,随便摆弄它,根本不把政权放在她眼里。告了贾琏,说明她向夫权挑战。
    凤姐是见过那种坐老刀牌海盗船来的欧洲方式的做买卖人的。那种西方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是会在她幼年时的性格留下一些痕迹的。她不象秦可卿的生活糜烂。她对贾蓉也有点儿下意识。但一般地说,王熙凤的私生活还比较严格。贾瑞敢于调戏她,她就下毒手,致他于死命。她苛求于贾琏,偏偏贾琏是最下作不过的。她特别善妒,她对贾琏的不正当行为简直无法容忍。
    凤姐在贾府是独揽大权的恐怖统治者,她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只是女子受男子支配的夫权还是支配着她。她受贾琏的戏弄,受贾琏的压迫。她要报仇,她要雪耻。她发疯了。
    高利贷者王熙凤本人,是具备着一些资产阶级的暴发户因素的。她贪得无餍的弄钱,不择手段地讹诈。连贾琏要烦她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所谈所想不外乎利息。其所作为,都是为了利息。第二十八回,宝玉听凤姐口述,给她记下了这几个字儿:  “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各色上用纱一百匹,金项圈四个”。胡适说,只有扶乩才能知道这是怎末一回事?何必扶乩。这不过是她放账抵押品,数目很大,要簿记下来,免得忘记罢了。她公开放账的部分是不瞒人的。她秘密放账的部分是对贾琏也隐瞒了的。精明之极的,挖空心思弄钱的贾琏,竟一点也不知道她已有一箱子的借券文书了。
    她的贪蝼、受贿、营私、讹诈,那一套套的本领,一应具全。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私有财产就是人权。她要在经济上发达。但是她到底也没有能够翻身。不把政权放在眼里,最后是赵堂官抄走了她的文书箱。不信什么阴司报应,可最后病危时,不但尤二姐前来索命,还看见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走向炕前,就象要上炕似的。这不是铁槛寺弄权时种下的宿孽旧冤,她临终时有所恐惧,战栗了,忏悔了吗?她想砸烂夫权,征服贾琏,到底也没有得到成功。对于封建宗法思想的族权,她更没有办法动摇它。在大闹宁国府时,贾珍也早就溜走了。
    在这部小说里,凤姐主要是奴隶主阶级的当权派,是神气十足,是光艳逼人的。她放荡无礼地说笑。有她一个人,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但这一切都无法掩盖她的恐怖统治的真相。奴隶们称她为“夜叉”是有理由的。大家都怕她,兴儿、旺儿怕她怕得那个样子,其余的奴隶们更不用说了。她的名儿,他们都不敢提。连袭人都怕,只敢伸出两根手指头代替说她的名字。赵姨妈也是这样对着她伸出两根手指头,而怕得要死,恨得要命。
    要知道大观园里,那一派荣华富贵的景象,都是建筑在恐怖统治之上的。这是相反相成的两个侧面。对奴隶的专政愈残酷,奴隶主的日子愈富贵。奴隶主越欢乐,奴隶们越悲痛。 一直到这儿,我们还没有谈到王熙凤怎样善于搞阴谋诡计。她一手操纵了贾宝玉的亲事,往后再看她的偷梁换柱之计,怎样杀害了林黛玉。
    回到尤二姐这儿来,凤姐先前说过,人家对付她用的什么“指桑骂槐的抱怨,坐山看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千岸儿,推倒了油瓶不扶,全挂子的本领,”这一回自己全都用上了。其中,她主要用了两条,一条借刀杀人,自己站了干岸儿,坐山看虎斗。王熙凤要等秋桐杀了尤二姐,她再杀秋桐。尤二姐那里经得住她们的折磨。她误服了庸医的药,被堕了胎。此事王熙凤不能没有嫌疑。她自然考虑到尤二姐可能生了一个男孩来,她不能不先下手为强,逼得尤二姐吞金自杀。
    第二条是引风吹火。这可严重了。王熙凤唯恐天下不乱,事情越闹得大,越能解她心火之恨。她不知道,事情若闹大了,最后将不好收拾。她唆使张华出头,定要原人。贾蓉却给了张华银子,又吓唬他,又赏路费,让他走掉。张华一走,王熙凤就后悔不迭,知道她不该把刀把子递给了外人。她下了狠心要旺儿将张华治死。旺儿不敢,留下了张华一命。当着旺
    儿向王熙凤谎报张华已死时,王熙凤虽然不信,却自此也丢过不究了。她的见识还是差了一截。她没有想到她种下的祸根会发展到御史参奏,奉旨查抄贾府的。
    原载:《艺谭》1980年6期
    
    原载:《艺谭》1980年6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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