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中国古代小说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它问世之后,其博大精深的内容和精湛的艺术成为无数爱好者、研究者津津乐道的话题。本文就《红楼梦》中的诗词鉴赏展开论述。 一 第一个问题,是《红楼梦》中具有大量的诗词这一现象以及《红楼梦》的抒情性的问题。 喜欢《红楼梦》的读者,都会注意到作品中穿插了大量诗词等韵文这一现象,这不是《红楼梦》独有的,而是古代小说的普遍现象。古代诗词源远流长,不管是在题材、内容、艺术等哪个方面,都积累了丰富的艺术经验。作为后起的小说尤其是白话小说,能够非常便利地把传统的诗词等吸收进小说这种叙事文体,把它们作为叙事写人的艺术手法来使用。我们知道,不同的文体,它往往具有不同的艺术功能。小说吸收诗词等进入小说,就使得小说这种叙事文体具有了诗词的一些艺术功能。尤为突出的是,使许多小说具有了较为浓厚的诗情画意、抒情色彩。 当然,小说所体现出来的抒情色彩,不仅仅来源于诗词等韵文的加入,还来源于写意性叙事方式的运用。 中国古代叙事文学发达,叙事方式也是丰富多彩。从大的方面来说,可以分为写实性叙事和写意性叙事(或称之为世俗叙事和诗意叙事)。从具体的作品来看,历史散文如《左传》、《史记》等等,它们的叙事可以说是典型的写实性叙事。它必须把历史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起因、发展和结果等全过程都记录下来,把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都加以介绍,并展示出他们在事件中的地位和作用等。总之,它对事件的记叙是真实的、完整的,其目的在于真实地再现历史的真相。而先秦诸子散文的叙事方式则可称之为写意性的叙事。例如《论语》,它是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录,但它并不想也没有详细完整地记录孔子一生的经历,甚至也很少记录孔子经历的某一件事情的全过程。它记下孔子的某个片段的言论或行为,只是为了要表现孔子的某种精神、阐发孔子的某种思想。叙事只是手段,叙事背后的意象,也即言外之意才是写意性叙事所追求的主旨。 小说作为晚熟的叙事文学之一,从其开始产生、发展直至成熟,都深受这两种叙事方式的影响,当然,在具体的小说作品中,这两种叙事方式并不是明显地截然分开的,而是相互融合,有机地融为一体的。 诗词的引入以及写意性叙事方式在小说中的应用,使得在小说发展史上出现了许多具有诗情画意、具有浓郁的抒情色彩的小说作品。这些作品,往往更容易受到人们的喜爱和欢迎,尤其是有较深文化素养的读者的喜爱。《红楼梦》就是其中一个典范。很多人,尤其是很多的年轻读者,包括古代的和现代的,喜欢读《红楼梦》往往是缘于《红楼梦》中的诗词,缘于《红楼梦》浓郁的抒情色彩,从而进入《红楼梦》丰富的艺术世界的。 和其他的小说相比,《红楼梦》中穿插的诗词等韵文,并不算太多,据有人统计,《三国演义》中有诗词198首,《水浒传》中有576首,《西游记》中有714首,《金瓶梅》中超过800首,《红楼梦》中较少,有268首。但《红楼梦》中出现的这些诗词,一是文体形态丰富多彩,应有尽有。有五绝、七绝、五律、七律、排律、歌行、骚体,有咏怀诗、咏物诗、怀古诗、即事诗、即景诗、谜语诗、打油诗,有限题的、限体的、限韵的,有同题分咏的、合题分咏的……可谓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二是写得非常好。我们知道,《红楼梦》中不管是哪个人物写的诗词,实际上都是作者曹雪芹写的。但我们看,小说中每个人物写的诗词,却都和每个人的口气、身份、教养、性格、心情及命运等密切相关。也就是说,曹雪芹在作品中穿插了这么多的诗词等,并不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诗才,而是从属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故事情节的建构需要的,如茅盾所说,是“按头制帽”。这些诗词的内容和艺术风格都符合人物的各自身份,并恰当地体现了人物不同的处境、心理和性格特点。林黛玉的诗,写得很缠绵、很哀怨,所谓“余独哀缨”,是“潇湘妃子稿”。薛宝钗的诗,写得雍容、浑厚、含蓄、典雅,表现她很自持自重,有修养有身份,是“蘅芜体”。史湘云,人很聪明活泼,又很豪爽,所以她的诗清新,语言洒脱,有很自然的意趣。作者是在依人作诗,以诗体人,体现了作者曹雪芹非常高的艺术功力。 《红楼梦》中诗词等韵文的加入,再结合写意叙事手法的运用,就使得整部《红楼梦》就像是一首哀婉的抒情长诗,流露出浓浓的诗情画意和艺术魅力,展示出一种的意境美。 那么,《红楼梦》这首“抒情长诗”,抒发的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我们知道,曹雪芹“生于繁华,终于沦落”。他出身于权贵之家,少年时期曾经度过了一段“钟鸣鼎食”的富贵生活。后来由于家族的巨变,最后沦落到“蓬牖茅椽,绳床瓦灶”、“举家食粥”的困顿境地。鲁迅曾经说过:“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呐喊〉自序》),何况曹雪芹这样巨大的变化呢?当曹雪芹在经历了生活的巨变、磨练之后,再回过头来重新审视自己出身的家庭和自己坎坷的人生的时候,他对他所生活的那个社会的无情,对世态的炎凉变化,对人生的变幻莫测等等,自然会有无数的感慨。这无数的感慨,正是通过《红楼梦》这部长篇巨制的小说抒发出来的。 二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红楼梦》中具体诗词等的鉴赏问题。 “片言谁解诉秋心”,这句话来源于《红楼梦》的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大观园里的才子才女们,在一起吟咏了十二首《菊花诗》,其中潇湘妃子林黛玉一共写了三首,即《咏菊》、《问菊》、《梦菊》。这句话来源于《咏菊》的第三联:“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这一联是作者写通过咏菊所抒发的情绪,抒发的是“自怜”的“素怨”,也就是感怀身世自我怜惜的素怨。而这种素怨,又难以被人理解。在这两句诗里面,我们仿佛听到了曹雪芹的声音。曹雪芹写作《红楼梦》,感慨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两人的感慨,何其相似! 在林黛玉所吟咏的诗词中,像《菊花诗》这样参加集体活动吟咏的诗词并不多,更多的是在个人活动空间中自吟自唱、抒情言志的作品,我想,《葬花吟》应该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一篇。 《葬花吟》出自于作品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在二十三回,作者曾写了林黛玉的一次葬花。第二十七回所写是黛玉的第二次葬花。那天是芒种节,这天大家都要祭祀各路花神。前一晚,黛玉去怡红院寻宝玉,却误吃了晴雯的闭门羹,同时却又听到宝玉和宝钗在屋里说话。黛玉本是个多疑的人,便将此事错怪在宝玉身上,闷闷不乐了一晚上。第二天她来到园中,却见落红片片,多愁善感的她,想到昔日无不姹紫嫣红,如今随风飘落,又想到昨日之事,一时睹物伤怀,悲从中来。感花伤己,吟咏成篇,《葬花吟》全文如下: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绡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处诉;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岁闺中知是谁? 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 独把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侬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语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奏,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语花自羞;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从这首诗的结构层面来看,可分为四层: 第一层,1—8句,主要写葬花人在暮春景色中,因怜花而步出闺房,准备去葬花。 第二层,9—24句,主要写桃李所经受的冷遇和摧残,以及葬花人葬花后的感伤痛苦。 第三层,25—32句,主要写葬花人荷锄归去之后的孤寂。 第四层,33—52句,主要写葬花人对人生理想的追 求,以及对自己未来命运的忧虑。 从这首诗的情感抒发来看,它可以说是《红楼梦》里面最凄惨悱恻、最缠绵哀伤的一首抒情诗,它道尽了黛玉的心事与辛酸,令人不忍卒听,却又荡气回肠,难以释怀。 我们知道,林黛玉本身就是一个感情非常丰富、复杂也非常敏感的人。如第二十三回,林黛玉听到大观园的十二个小戏子演习《牡丹亭》戏文,先是感叹戏文上也有好文章,接着感于戏文的内容而心动神摇、如醉如痴,又联想到古人诗词中的相关词句,“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因为几句戏文而如此感伤,只有林黛玉才会有如此敏感、丰富、复杂的感情。这首《葬花吟》,正是抒发了林黛玉非常丰富、复杂的感情。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有对身世堪怜、无人可倾诉的感伤:“花谢花飞飞满天,红绡香断有谁怜?”“冷雨敲窗被未温”,“愁绪满怀无释处”。有对自己未来命运的忧虑:“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有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愤懑与控诉;“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有对人生美好的理想的向往与追求:“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更有作者自己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孤傲与高洁:“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从整个《红楼梦》的情节流程来看,黛玉葬花以及这首《葬花吟》,更是极富于象征意义。 在中国传统的艺术手法中,女子尤其是美丽多才的年轻女子往往被比喻为鲜花,而落花也就往往成为女子悲剧人生的象征。我们知道,《红楼梦》所写的悲剧意蕴异常的丰富。它不仅写出了宝、黛、钗三人之间的爱情、婚姻悲剧,同时,它也写出了众多年轻女子的人生悲剧。而大观园以及居住在大观园里的这些受社会污染较少、更多的体现出人性中真善美的内涵的年轻女子,正是作者理想的寄托所在。因此,黛玉葬花以及《葬花吟》的象征意义不言而喻。 黛玉葬花之事发生在贾宝玉以及众多的年轻女子搬入大观园的第一个春天。这时,大观园里正是一派欢乐景象。“红杏枝头春意闹”,到处充满着生机,满园是绣带飘飘,花枝招展,众女儿们打扮得漂漂亮亮,“桃羞杏让,燕妒莺惭”,成群结队地玩耍嬉笑,尽情享受青春生命的欢乐,人人都沉醉于生的欢乐之中。而这时,却发生了黛玉葬花这样一件事。这里,葬花一事,不仅象征了林黛玉个人的悲剧命运,也是大观园众多女子悲剧命运的写照。它是大观园诸位女子人生悲剧的序曲,而黛玉所吟的《葬花吟》实际上就是为诸位女子的人生悲剧所唱的挽歌。事过不久,就发生了金钏儿之死(第三十二回)和宝玉挨打(第三十三回)等事件,这是世俗社会戕害大观园的开始,大观园内热闹欢快的景象由此被打破。其后,大观园中虽然还经常出现咏红梅、即景联诗、竞猜灯谜等群芳荟萃的繁荣景象,但已经不断地开始出现矛盾冲突。从赵姨娘大闹怡红院(第五十五回),到尤二姐赚入大观园(第六十八回),世俗社会逐渐加剧了对大观园的袭扰。在大观园的第二个秋天,大观园遭到抄检(第七十四回),“红消香断”的悲剧自此拉开了序幕。婢女们地位低下,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其悲剧的命运自然是无法避免的。“心比天高”的晴雯,因为“风流灵巧”,横遭毁谤、摧残而夭折;“温柔和顺”的袭人,自觉地与封建礼教保持一致,最终却仍与宝玉无缘;司棋,为维护自己纯真的爱情而自撞身亡;芳官等人遭人陷害,最后遁入空门;鸳鸯抗婚,悬梁自尽;香菱一生坎坷,后也被夏金桂折磨而死。即使是贵族小姐也难逃悲剧的命运。贾府四春中,贵妃元春,在后宫消尽了青春,成了宫廷内部相互倾轧的牺牲品;懦弱的迎春,误嫁中山狼,仅一年就被摧残致死;探春虽有补天之才但因生逢末世,也落得个远嫁他乡;惜春看破红尘,“独卧青灯古佛旁”,度过余生。金陵十二钗中的其他人物,妙玉以金玉之质,为强盗所劫,后竟陷入风尘泥淖之中;凤姐,聪明一世,最终也落得个“家亡人散”,哭返金陵;史湘云从小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幼年坎坷,后虽嫁得如意郎君卫若兰,但丈夫早逝,幸福也化为泡影;李纨年轻守寡,谨守妇道,抚养幼子,但仍摆脱不了“枉与他人作笑谈”的悲剧命运。 三 有一句名言,大家都知道:“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是名著的魅力,不同的读者会感受到作品中不同的情感波动及熏陶。但我们也应该看到,《红楼梦》中所包含的消极颓伤的情绪也是极其浓重的,它也会对缺乏分析思考能力的读者产生不良的影响。清代乐均《耳食录》中的《痴女子》就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昔有读汤临川《牡丹亭》死者。近闻一痴女子,以读《红楼梦》而死。初,女子从其兄案头搜得《红楼梦》,废寝食读之。读至佳处,往往辍卷冥想,继之以泪。复自前读之。反复数十百遍,卒未尝终卷,乃病矣。父母觉之,急取书付火。女子乃呼曰:‘奈何焚宝玉、黛玉!’自是笑啼失常,言语无伦次,梦寐之间,未尝不呼宝玉也。延巫医杂治,百弗效。一夕,瞪视床头灯,连语曰:‘宝玉宝玉,在此耶!’遂饮泣而瞑。”这位痴女子就是把全部的情感投入到了《红楼梦》的世界中,忘记了自己是“读书人”,结果,感情共鸣有余而理智丧失,终于酿成悲剧。因此,我们阅读《红楼梦》,不仅要读进去,感受其无与伦比的艺术魅力,还要能够走出来,能理性地分析其不足与缺陷,这样才能使我们的心灵得到健康的滋养。 原载:《聊城大学校报》(电子版)- 第7期(2008-06-01) - 第03版 原载:《聊城大学校报》(电子版)-第7期(2008-06-01)-第03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