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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叙事艺术一探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方梅 参加讨论

    《红楼梦》①是我国古典文学中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更是叙事小说的巅峰之作,其山重水复的叙事结构、洞幽烛隐的全知叙述、富于变化的叙事视角与较为统一的叙述声音共同建构了它炉火纯青的叙事艺术。
    一、叙事结构②的繁复
    《红楼梦》的叙事结构可以从纵向和横向两个角度来讨论。从纵向来讨论,也就是对其叙事层次的划分。读《红楼梦》,可以明显感受到它至少有三个叙事层次。第一回中从“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到五言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以及第一百二十回最后几段文字,共同构成《红楼梦》叙事文本的第一层次,它主要交代了《石头记》的来历及其内容梗概。正文中的其他部分则构成小说的第二层次,宝黛爱情及贾府荣枯是其主要叙述内容。而第二层次之中,人物所讲述的一些故事、笑话,如第三十九回中刘姥姥胡诌的两个故事,第七十五回中贾政、贾赦所说的笑话,则属于第三层次,其内容处于《红楼梦》虚构世界之外。三个层次之中,第二层次是《红楼梦》主体故事所在,也占据着《红楼梦》绝大部分的篇幅,假如我们称之为主叙事层的话,那么,高居于主叙事层之上的第一层次则可称作超叙事层,主叙事层之中的第三层次则可称作次叙事层。这样我们可以看到,从纵深度看,《红楼梦》由超叙事层、主叙事层、次叙事层三个叙事层次环环相套,形成了一个镜框式的叙事结构。
    从横向看,《红楼梦》则以宝黛钗爱情婚姻、贾府荣枯兴衰两条主线及其他多条副线绵密交织,呈网状向前推进。由于对《红楼梦》横向结构的研究已多有阐述,这里就不再多费笔墨了。需要指出的是,正是叙事结构在纵向上的层次分明和横向上的网状交织,使得《红楼梦》在宏观上给人一种山重水复、层峦叠嶂的美学感受。
    以上仅是静态的来探讨《红楼梦》的叙事结构,如果我们把叙事文本视为鲜活的生命,那么,在叙事结构的深层,应当还潜伏着叙事的动力。按照我们的理解,《红楼梦》的叙事动力主要来自两方面的矛盾对立,其一是宝黛乃至大观园众女儿的爱情观、人生观与家族利益、社会规范之间的对立,其二是处于封建末世的贾府“常保永全”的努力与“运终数尽”的历史潮流之间的对立。正是这两组对立在文本内部形成了强大的扭结力,推动着情节向前发展;也正是这两组对立矛盾的不可调和,推动了《红楼梦》向悲剧的结局发展,惟有如此,叙事的动能才能最终得以释放。曹雪芹以思想家的敏锐感受到了各种矛盾的激荡,并以艺术家的成熟将之转换成了叙事的动力,也使《红楼梦》以悲剧的结局参与了对民俗心理团圆情结的破除。
    二、全知叙述者的绝对控制
    所谓叙述者,就是作者安排在小说文本中的故事的讲述者。上文将《红楼梦》划分为三个叙事层次,与此相应,《红楼梦》也有三种类型的叙述者。超叙事层的叙述者与中国传统章回小说一样,是一个模仿说书人语气的全知叙述者,“列位看官”这样的叙述套语透露了个中消息。同时,超叙事层中的人物(或曰角色)“石头”又成了主叙事层的叙述者,主叙事层从形式上看就是石头自述其无才补天,幻形入世,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为什么说是“自述”呢?根据超叙述层的交代,是石头将自己红尘历劫的故事写于石头之上,空空道人抄录,辗转到曹雪芹手中,由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题名《金陵十二钗》,并题一诗。主叙述层的开头第一句话是:“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因此,主叙述层中所有内容都应被视为是石头自述。主叙事层中的人物,如贾赦、贾政、刘姥姥等人,又成了他们所讲的故事或笑话的叙述者。
    那么,主叙述层的叙述者既为石头,按照现代小说的写法,应采用第一人称限知视角进行叙述,实际上,小说中不少地方石头都以第一人称叙述者的语气介入故事叙述,如第十五回在叙述宝玉撞见秦钟与智能偷情,宝玉威胁要和秦钟细细算帐之后,叙述者有一句话:
    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帐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篡创。
    又如第十七至第十八回在叙述元春归省的富贵风流气象之后,叙述者又有一段话:
    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等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这功夫纸墨,且说正经的为是。
    同一回中,还有一句话:
    诸公不知,待蠢物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
    这几段话,尤其后两段,石头自述的语气至为明显,主叙述层中类似的以“石头”或“蠢物”的身份发话的地方还有不少。于是,有的研究者便认定,《红楼梦》主体故事是采用变相的第一人称限知叙述的。然而,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在主叙述层中,从仙境到人间,从宫闱到外省,从人物的外在言行到内在心理乃至梦境幻觉,叙述者可以说是无处不在,无所不知,是典型的第三人称全知叙述。因此,我们认为,《红楼梦》仅仅是在形式上,由超叙述者为主叙述层提供了一个叙述者——石头,从而使小说主体部分呈现为由变相的第一人称(“石头”或“蠢物”)从限知的视角展开叙述的假象;在这假象之下,仍是中国传统章回小说第三人称全知叙述的绝对控制。
    那么,作者为什么要设置这种假象呢?叙述视角和叙述者的安排和选择体现了作者的叙述策略。可从两方面来理解。首先,像《红楼梦》这样画面广阔、人物众多、情节复杂的作品,全知视角和叙述者的选择是势所必然,非如此,故事难以得到有效叙述。文学史没有为曹雪芹提供以限知视角叙述长篇故事的先例。因此,他更多借鉴和接受的是只能是《三国演义》、《水浒传》和《金瓶梅》以来中国章回小说的全知叙述传统。其次,继承而又超越乃是文学史上所有旷世奇才的共性,《红楼梦》主叙述层中这个形式上的第一人称限知视角的设置,即体现了曹雪芹的匠心。在这个限知视角的掩护之下,全知叙述者可以很从容地对叙述信息进行筛选和截留,排除那些叙述者不能说或不愿说的内容,从而使叙述更好地服从营造统一和谐的风格氛围的需要。仍以上述两段文字为例。第一段,宝玉与秦钟算帐一事,事涉粗俗,《红楼梦》中,类似之处不少,而隐含作者对“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子弟”的“风月笔墨”和“皮肤滥淫”之辈始终是嗤之以鼻的,如何解决这一叙述上的矛盾呢?限知视角的引入,使得叙述者举重若轻,借口“未见真切,未曾记得”,轻轻带过,维护了宝玉“意淫”的形象和小说高雅的格调。对此,脂砚斋有一段评论,可谓得其三味:
    忽又作如此评断,似自相矛盾,却是最妙之文。若不如此隐去,则又有何妙文可写哉。这方是世人意料不到之大奇笔。若通部中万万件细微之事具备,《石头记》真亦太觉死板矣。故特用此二三件隐事,借石之未见真切,淡淡隐去,越觉得云烟渺茫之中,无限丘壑在焉。
    我们再看第二段叙述者介入,说明不作《灯月赋》、《省亲颂》颂赞省亲盛事的原因。对此,庚辰本也有一段眉批:
    如此繁华盛极花团锦簇之文,忽用石兄自语截住,是何笔力,令人安得不拍案叫绝。是(试)阅历来诸小说中,有如此章法乎?
    

    脂砚斋在此强调了作者于铺张扬厉之时戛然而止的笔力。在今天的读者看来,这一段叙述者说明或许纯属多余,完全可以省略,而继续其叙述。殊不知,在贵妃省亲这样的场面之中,来一篇对时应景、歌功颂德的诗赋颂赞,正是传统叙事程式的定规。正是石头以限知叙述者身份所作的这一段说明,使得叙述者得以从叙事成规的束缚中解脱出来,节约了笔墨,加快了叙事节奏,又是脂砚斋这位中国十八世纪的读者体会到了作者的匠心而“拍案叫绝”,感叹“试阅历来诸小说中,有如此章法乎?”今天的读者当然不妨把这段说明看作曹雪芹依违于接受传统和不蹈旧辙之间所做的一个折中。
    三、叙述视角的多变和叙述声音的统一
    所谓叙述视角,是指观察、感知叙事情境、事件的特定角度和观念立场,它要回答的是在故事讲述的过程中“谁在看”的问题。中国古典长篇小说无一例外地采用了全知叙述者的外部视角,但往往又富于变化,即在整体的外部视角之中,穿插使用了人物内部视角,《红楼梦》各回中,人物视角较为典型的,有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以及第六十七回中袭人看望王熙凤等段落。视角的交织使得被观察的对象得到了多角度、多侧面、多层次、立体化的呈现,这就是脂砚斋所说的“皴染”;而对同一对象,不同的观察视角又反衬出观察者不同的个性、立场。以宝玉为例,在第三回中,我们首先看到王夫人向黛玉介绍宝玉:
    但我最不放心的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
    接着又展示了黛玉眼中的宝玉: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
    最后,叙述者又引入“后人”(实为世人)批点宝玉的两首《西江月》词: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短短篇幅之中,展示了慈母、情人、世人眼中迥然不同的宝玉,而叙述者自己却不置一词,把评判的权利留给了读者。
    所谓叙述声音,即叙述者在叙述文本中所发出的声音,它表明了叙述者的存在,它所回答的是“谁在叙述”的问题。例如,中国传统章回小说的叙述者一般都是一个拟书场格局的“说书人”叙述者,这种叙述者叙述故事遵循一定的程式,其叙述声音也有一定的踪迹可寻,“话说”、“且说”、“有诗为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等叙述套语都昭示了这个说书人叙述者的存在。《红楼梦》在全知视角不断转换成人物限知视角的同时,叙述声音却始终保持着较为统一的色彩。例如,上述对宝玉的三段评价,除王夫人的话是直接引语形式的人物话语,叙述者无法加工外,另外两段分别采用了四六骈文和词的形式,而采用韵文形式来描述人物衣着相貌、评价人物,正是“说书人”叙事的惯用手法。这是从语言形式的角度来讲《红楼梦》中叙述声音的一致性。是否能从语体风格的角度来证明呢?第六十七回中有一段,从袭人的视角叙述她前去看望凤姐时的所见所闻。视角是袭人的,叙述声音却依然是全知叙述者的。何以见得?试看其中一句写景:
    刚来到沁芳桥畔,那时正是夏末秋初,池中莲叶新残相间,红绿离批。
    格调清新,词语尔雅,正是《红楼梦》叙述者一贯的叙述风格,而迥然不类乎袭人口角。由此可见,在《红楼梦》中,叙述声音与叙述视角只有当全知叙述者在观察时,才是合一的,一旦转为人物视角,全知叙述声音便与之分离了。
    当然,《红楼梦》中也有人物视角与人物叙述声音重合、一致的段落,如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情节。最典型的一段是: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地乱幌。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磐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
    这一段不但观察视角是刘姥姥的,叙述话语也带着浓厚的乡土气息,与全知叙述者一贯的叙述风格迥异其趣,在《红楼梦》的整个文本中显得十分醒目。这一段常为评论者津津乐道,原因便是曹雪芹在这里试验了中国古典小说中较为罕见的人物叙事手法。
    总之,《红楼梦》以繁复的叙事结构、人物限知叙事模式掩盖下的全知叙事、多变的叙述视角和统一的叙述声音构成了其山重水复的叙事景观,为文学的殿堂奉上了亦真亦幻、宜读宜诵的文坛奇葩。
    作者简介:方梅,硕士,浙江经济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1} 本文所用《红楼梦》文本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一百二十回校注本。
    {2} 这里首先需要说明的是,现行人民文学出版社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第一回的开头有两段文字,自“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到“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我们接受校注者的意见,视这两段文字为脂评,《红楼梦》正文应从“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始,至第一百二十回末结束。因此,对其叙事结构的分析也应从这一句话开始,而将开头的两段楔子排除在外。
    原载:《名作欣赏》2010/06
    
    原载:《名作欣赏》2010/06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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