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赞成周汝昌的“红楼梦探佚” 李泽厚(以下简称李):我在哪一篇文章里说到过,从审美,上升到“情本体”…… 刘绪源(以下简称刘):嗯,《审美形而上学》。 李:对,那是2006年写的,在《审美形而上学》里,我说了中国的“情本体”,可归结为“珍惜”,当然也有感伤,是对历史的回顾、怀念,感伤并不是使人颓废,恰恰相反,人生易老,岁月不居,使人感到更要奋起把握人生真谛。故垒萧萧芦荻秋,对业绩、成功的回顾,也可成为一种感伤,据说毛泽东临终前观看进北京城的影像,竟涕泪交横不能自已。人是应该在对自己日常人生的珍惜中,感受和了悟生活的意义,并由之获得活下去的动力。这可要说到《红楼梦》了。 刘:正好,我一直有一点疑惑,你在论说“情本体”哲学,论说中国的“乐感文化”时,常以小说作例子,尤其是《红楼梦》。这样的人情小说,西方也有,可能比我们还多,像《茵梦湖》就是。以这样的小说解释或证明哲学理论,在行文上,会有什么问题吗? 李:《茵梦湖》又怎能和《红楼梦》相比。对于《红楼梦》,我赞同周汝昌的看法。他考证得非常好,我认为在百年来《红楼梦》研究里,他是最有成绩的。不仅考证,而且他的“探佚”,很有成就。他强调如把《红楼梦》归结为宝黛爱情,那就太简单了。他认为黛玉是沉塘自杀,死在宝钗结婚之前。我也觉得两宝的婚姻,因为是元春作主,没人能抗。姐姐的政治位势直接压倒个人,那给宝、黛、钗带来的是一种多么复杂、沉重的情感。周汝昌论证宝玉和湘云最终结为夫妇,不然你没法解释“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还有脂砚斋就是史湘云等等,我觉得都很有意思。周说此书写的不仅是爱情而是人情即人世间的各种感情。作者带着沉重的感伤来描述和珍惜人世间种种情感。一百二十回本写宝玉结婚的当天黛玉归天,具有戏剧性,可欣赏,但浅薄。周汝昌的探佚把整个境界提高了,使之有了更深沉的人世沧桑感,展示了命运的不可捉摸,展现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是大的政治变故对生活带来的颠覆性的变化,以后也不再可能有什么家道中兴了。所以我很同意可有两种《红楼梦》,一个是一百二十回,一个是八十回加探佚成果。后者境界高多了,情节也更真实,更大气。但可惜原著散佚了,作为艺术作品有缺陷。我不知道你们看《红楼梦》有没有这个感觉,我发现,这部书不管你翻到哪一页,你都能看下去,这就奇怪啊!看《战争与和平》没有这感觉,有时还看不下去,尽管也是伟大作品。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没有这感觉,尽管极厉害,读来像心灵受了一次清洗似的。这使我想起亚里士多德《诗学》中的“净化说”,与中国的审美感悟颇不相同。《红楼梦》最能展示中国人的情感特色。 刘:读《红楼梦》,不仅哪一页都能看得有味,而且它是越看越有味,看的遍数越多味道更浓。这一点也很奇怪。 李:就是那种趣味,让你体会到人生的细微和丰富,又熟悉又新鲜,真是百看不厌。 小说阅读中的文化-心理结构 李:外国人看《红楼梦》就看不出什么味道来,因为真是太啰嗦了,简直引不起阅读兴趣。所以它在国外并不受欢迎,尽管有两三种译本。 这说明什么呢?这可能说明中国人和外国人的文化心理不完全一样。我们就在这生活的世界里体会人生的意义,体会生活过程中的各种各样的巨细变数,从这里获得感受,珍惜、眷恋、感伤、了悟。这情感就不仅仅是爱情。基督教的精义是认为这个世界太污秽,追求灵魂纯净的天国。从而相比之下,尘世间的这种种人情,价值不大。 刘:外国人看《红楼梦》和中国人看《红楼梦》,这的确是文化心理结构不一样。这一点很说明问题。外国人哪怕中文再好,也看不下去。 李:看不下去。对鲁迅的作品也是这样,像《故乡》,他们读下来,没什么故事嘛,这有什么好?较难体会里边对世事苍凉的沉重感伤。 所以中国人很热衷这个世界的日常生活,包括中国人吃饭,你看那有多么细腻,有个相声报“满汉全席”报了一百个菜名出来,这在外国不可想象。中国有“炒”字,外国似乎没有,要不煮,要不煎,要不烤,很少讲炒菜的。中国人把肉切得很细很细,外国人是一大块牛排羊排。中国很讲究生活。这就因为中国只有一个世界,一个日常生活的世界。 所以用小说举例,能够看到一些实质性的区别。我对《红楼梦》,没有像对鲁迅那么熟,但对《红楼梦》的考证和探佚极有兴趣,尽管有些考证和探佚因未把握好“度”而失真,但还是有味道。 刘:周汝昌探佚,最后像狱神庙那样的情节,你都相信吗? 李:相信,有的地方有点过分,但总体上可以。我对《红楼梦》也有很多想法,我觉得真假宝玉,可能是两代人,把两代人和事混淆在一起写,似假还真,认真又假。当然其中的关键就是发生在乾隆朝的那件大案与曹家的关系,还没找出材料来。 所以可以澄清,说我对《红楼梦》不感兴趣,不对,我非常有兴趣。我感兴趣的主要还不是它的艺术方面,而是考证、探佚方面,但要是真进去了,一入侯门深似海,那就迷在里边出不来了,别的事都不能做了。所以我只是看人家考证,自己不进去。 琐屑日常细节与“乐感文化” 刘:由《红楼梦》又使我想起另一问题。在你的《历史本体论》一书中,有一段话,勾勒了你的本体论的理论来源:“‘心理成本体’,我以为这是海德格尔哲学的主要贡献。‘历史本体论’提出了两个本体,前一本体(工具本体)承续马克思,后一本体(心理本体)承续海德格尔,但都作了修正和‘发展’。结合中国传统,前者得出‘实用理性’,后者得出‘乐感文化’。”这乐感文化是中国人的生存特点,与中国没有宗教传统有关,你常举“一人得道,鸡犬飞升”的例子,说明中国人即使得道升天也不忘带上家中的鸡犬,说明对日常生活的热爱。《红楼梦》的确是最能体现中国的乐感文化的。而像周作人的散文小品,像张爱玲的小说,虽然你一直不喜欢,但它们都热衷于书写琐屑的日常生活、日常细节,而且写得很成功,这应该也能说明中国的乐感文化的特点吧? 李:当然可以这样说了。这两位作家都是你所喜欢的,他们的中国式的思维、情感特征,是没有疑问的。 但我以前说过,对于他们,我在感情上很难接受。审美要通过感情,这没办法。尤其是周作人,我很难原谅他。 刘:张爱玲和周作人所处的时代,是真正意义上的乱世。他们在作品中对俗世细节的津津乐道,往往正是借自己对于日常生活的这种浓烈兴趣,寄托自己难以平复的情怀。李先生举例的“鸡犬飞升”,是说在得道时,在得意成仙时,犹不能舍弃日常的世俗的种种,以此阐释中国人的不同于海德格尔的乐感文化;张爱玲和周作人则是在亟需求得一个心灵的避难所时,同样(甚至更加)离不开俗世的兴味。用这两个人的作品来阐释你的理论,我觉得是最为贴切,最天衣无缝的。 李:这的确体现了琐碎的日常生活对于他们的重要性。《红楼梦》也是这样。在《红楼梦》的日常描写背后,有着巨大的悲痛。正是这一点,外国人看不出来,欣赏不了。 但很可惜,像周作人,是他自己的作为经历,影响了人们对他作品的赏读。 刚在2010年第10期《读书》上看到了你谈舒芜的文章,写得不错。我觉得舒芜是可以原谅的,他是被利用的,和周作人不一样。许多人劝周作人出走啊,他就是不听,陪着日本军官检阅,太不自重了。周作人影响太坏。我说过,当日本皇军开进北平之日,却能写那么雅逸闲散的文章,我实在太难理解了。这难道是心灵避难吗?我不作如是解。张爱玲当然不同,但也不是作品篇篇都好,好作品很少。她那位胡兰成,无论人或文,都是我最讨厌的。我这个人的偏爱、偏见大概太多太深了。我这大概也是从鲁迅那里学来贩到的。我喜欢爱憎分明,不喜欢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当然这很可能是我的缺点,恐怕也是人缘不好的重要原因。 (《该中国哲学登场了?——李泽厚2010谈话录》即将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原载:《文汇报》2011-02-22 原载:《文汇报》2011-02-22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