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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展与蜷曲——论贾宝玉二重精神状态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张义春 参加讨论

    “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①
    

——贾宝玉
    以上所引出自贾宝玉之口。第一次读《红楼梦》的时候,这几句就令我黯然伤神。这倒不完全是因为自己蓦然觉悟了自己作为男性的失败,也为这一惊人理论的创建者贾宝玉而遗憾。因为:贾宝玉他自己也有确凿的男性性别特征,也是彻里彻外“泥作的骨肉”,属彻头彻尾的“浊臭逼人”。
    好在因生计的紧迫,我无暇过多的品味由自身性别归属的龌龊而来的悲哀。但我分明看到,可怜的宝玉则正在因此而水深火热。我们怎么能够对宝玉的痛苦视而不见熟视无睹呢?他经历着一种思想病患,在非人的体验中煎熬。在他那独特思想的作用下,虽然在男性世界中(与男性交往),通过责人,也受享万物之灵的阳光与得意,但更多的却是在女性世界中(与女性交往),因自我受到伤损因深切责己而有的浓郁自贱情绪所左右。
    一、“才”与“不才”的文学才华
    虽然已经有了开始那么几行虚假的抒情,但估计读者仍然不清楚我准备做什么。其实我是在做宝玉思想如何荼毒宝玉心灵的文章,做这样的文章,最合适的头绪在分析宝玉文学才华的“才”与“不才”问题,在《红楼梦》中,宝玉文学创作水平很是一笔糊涂帐。
    在与男性为交际对象的活动中,宝玉作为优秀的文学青年是不争的事实。他出笔如牛鬼蛇神,意中具千丘万壑。“大观园试才” 出乎其类,“闲征姽婳词” 拔乎其萃。此外周汝昌认为,宝玉与环、兰等一起创作时,“则独展才华,风调不群”②,也说明宝玉在男性世界的鸡群鹤立。贾政一般对宝玉很失望,担心贾氏百年基业要坏在他的手里,但涉及文学才能,则欣然自喜,以为那小小的人儿尚属可以造就也算值得骄傲。他说,“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长于诗赋),也不算十分玷污了祖宗。”在第七十回,有人请贾政赏桂花,贾政因喜宝玉“前儿作诗好,故也要带他去。”
    如果仅此而已,宝玉的文学才华自然当得起一个肯定性的评语——“能”。但在以女性为交际对象的活动中,谁承望本来多彩多姿、惊才绝艳的他,却又一副“庸”的面孔。也不知那个著名的作家曹雪芹是怎么搞的?《红楼梦》女性世界诗赋创作的描写,每每表过诸钗英雄,接手就写宝玉不堪,每每表过诸钗大样,接手就写宝玉小样,大样与小样、英雄与不堪,是结撰此类情节的两个基本点。谓予不信,请看以下七处这宝玉的洋相。
    1、第十八回元妃省亲,宝玉与众姐妹为大观园章句题咏。这是宝玉首次参加女性文学活动。与时下高级领导在场相同,因元妃出席,此次属《红楼梦》历次文学笔会中级别最高意义最重大的一次,虽然如此要紧,可惜宝玉的表现却糟糕。具体看有三点:一是不知忌讳,腹中没有分晓。元妃因不喜“红香绿玉”的题咏,改了“怡红快绿”,宝玉作诗却偏用“绿玉”二字,以至被宝钗批评说,犯了有意与元妃争驰的错误。一是不知所措,心虚如画,被黛玉批评后“拭汗说道-----”。一是黛玉替他代劳一首才勉强完命。
    2、第三十七回“夜拟菊花题”,宝玉与探春,宝钗、黛玉较胜。估计是前面已渲染过宝玉的低能,考虑到笔法的多变,这里没有具体的细节,仅最后以李纨评宝玉“压尾”对其完成本领判断。
    3、第三十八回“菊花诗”与“螃蟹咏”。这次宝玉的低能有漫画的意味。开始的“菊花诗”他还稍露“风头”—— 李纨肯定其“菊花诗”也好,但随后这小小的风头就化为乌有——在肯定的后面李纨还有限定——“只是不及别人的新巧”。在后面我将充分说明,在大观园世界中,宝玉尊贵无比的背后,也遭遇着不时的被贬低与被小觑。也许正是因为这没脸,李纨几句不过是因表达技巧而有的肯定,就让糊涂的宝玉在浑浑噩噩中膨胀——动议“螃蟹咏”,并且还非常自信地夸口:“我已咏成,谁还敢作”。是他那水平着实扯淡,也不排除林黛玉素来于他尖刻,总之是先经黛玉一句贬低——“这样的诗,要一百首也有”,后见识了黛玉、宝钗的同题作品,这宝玉就顿时傻眼。
    4、第五十回“争联即景诗”,宝玉与香菱、探春、李绮、李纹、岫烟、湘云、宝琴、黛玉、宝钗争胜,这里与“夜拟菊花题”一样无具体细节,也以李纨之评——“只是宝玉又落了第了” 完成本领判断。不过有一小小的变异。即:“又落了第了”的“又”,“又”是照应之前,更有强调的意味。
    5、第五十二回,宝玉兴头十足的动议下一社咏水仙腊梅。这里属作者信笔调侃——动议一出,黛玉就当头否定——黛玉奚落说:“作一回,罚一回,没得害羞的”。
    6、第七十回咏柳絮。这次是三十八回漫画色彩的继续:一是宝玉“虽作了些,只是自己嫌不好,又都抹了,要另作,回头看香,已将烬了”;一是宝玉自己正经份内的不能,谁知却代探春做了半首,并且还不错,但对如此荒唐,众人评价是:“纵然好,也不算得”。
    7、出于辩证的美学思想,宝玉在女性世界也有一次得意,这就是四十八回训导香菱。香菱是大观园中的薄命丫头,本不知诗,因见一个个姑娘小姐都借此高雅,就兴兴头头乐此不疲。学步初始,以咏月为题做出习作一首。宝玉读罢,认为“不象咏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宝玉这次的表现是得体的,也因为有这样的一次,作为女性世界的文学青年,他才没有丢人直向他姥姥家。
    此亦一宝玉,彼亦一宝玉,我们的宝玉究竟怎么啦?出没穿梭于两个世界的宝玉究竟还是不是同一个宝玉?这男性世界中的雄鹰怎么在女性世界就顿时像折了翅膀的鸭子,不仅摇摇摆摆,还踉踉跄跄颠倒失衡。这不同是对比意义上的,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强中自有强中手使然?我们认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这样认识,但主要是在不同的世界中,宝玉因自我体验不同而有的不同的精神状态或者说竞技状态。其实与其说在男、女两个世界,宝玉的文学创作存在“才”与“不才”的两极,不如说在两个世界中,他有迥异的精神风貌,这里一方面是包含着积极激越与慷慨等奋发的因素,一方面是浸淫着颓废颓唐与萎靡等消极的气息,这样两种不同状态的具体感应下,其得脸与龌龊于是成就。
    在男性世界的文学活动中,宝玉不仅胸中有老大学问,更重要的是他有精神优势——蔑视对手,惟我独尊,眼高于顶,蹈厉峥嵘。你看,“大观园试才”时,他“未曾作,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衮衮诸公,似乎没有一个入得他眼,这个“不妥”,那个“太迂腐了”,再不则“太露了”,甚至对父亲,也敢以“不及-----多矣”进行挑剔。在拟题时,往往是“等不及了,也不得贾政的命,便说道-------。”作《姽婳词》更放肆更冲动。贾政批评他,已有“口舌香”和“娇难举”,又用“丁香结子芙蓉绦”,是“力量不加,故又用这些堆砌货色搪塞”。他就挺身反驳:“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担心他“只顾用这些“绮靡秀媚之词,“底下如何能转至武事”。他说:“底下一句转煞住,想亦可矣。”,突然,以“不系明珠系宝刀” 一句神变,如春山出云顿时别开生面,眼里心里口里,一时俱现,林四娘万千忠义事境,犹如惊鹰脱兔一目俱下。所以,在男性世界中,宝玉人儿虽小,但胸中大有丘壑,随手所触,都成妙笔。犹如一个自信、顽皮的少年骑手,你越是担心我年轻失足,我越是做个惊险让你心跳。仗着天分而有的娴熟,纵马驰骋,四蹄翻飞,猛然尥个蹶子,直让江湖老手嗔目。倏又狡黠地一笑,刹那化险为夷。
    较之男性世界诗词创作的怡情悦性,女性世界的诗词创作则有浓郁的竞技意味。因为是争高下、论赏罚的,诸钗力争上游,如数鹰争雀,盘旋跳霍;但宝玉不仅无意争春,相反多以旁观者的派头出现,多沉浸在对对手的欣赏中,似乎荣誉与自己无涉。如第五十回,众人即景连句,各不相让。他却看“宝钗、宝琴、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十分有趣,那里顾得上连诗。”在男性世界中,以充盈的自我,宝玉咄咄逼人,行使批评是苛刻的激越的意气风发的。但在女性世界中,却一变而为被批评的对象。被批评倒也罢了,更有意趣的是由此而有的形象。不管别人的批评在不在理,不管自己是否真的在思想上有所觉悟别人的批评,不管这批评的行使者是谁人是何氏,只要是批评,那就一概称是。那谦虚与诚恳的气度,那憨彻骨髓的妩媚,那因谦虚因诚恳因憨彻骨髓而有的可怜兮兮------着实让人画也画不出。元妃省亲时,宝钗一提醒他犯了忌讳,他马上就“拭汗道------”。后宝钗加以指点。“宝玉听了,不觉顿开心臆,笑道:‘该死,该死!’------”,并夸宝钗是其“一字师”,表示以后要叫宝钗“师父”。至于对李纨一次次给他不高的考核,他更是认为最是公道。
    通过以上分析,读者朋友想必已经明白,宝玉在男、女两个世界“才”与“不才”的矛盾,与他在男、女两个世界的精神状态或者说竞技状态关系甚大。那么这精神状态或者说竞技状态究竟所从何来呢?这恐怕要归结到宝玉思想逻辑的独特性。即文前所引的“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发什么芽,思想是万物之因,有什么观念它就有与之相应的行为方式。说来着实有趣,在《红楼梦》中,是因为溺爱宝玉,也是因为宝玉动辄神经让人放心不下,贾母非常担心宝玉面对贾政,惟恐他的宝玉被严父吓傻了。其实这老人家她哪里明白,贾政不仅吓不着宝玉,相反只有面对贾政这样的男性时,她那宝贝孙子才呈现正常的精神状态,具备健康的心智特点。其实在朦胧中贾母已对宝玉的行为特征有所认识,只不过还停留在不自觉的层面而已。在与甄家女人的谈话时,贾母她自己不是就说过吗?她的宝玉虽然是个问题少年,但凭他“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经贾母一说,甄家女人还联系他们的宝玉进行过一番附和。即,她们的甄宝玉只是“在家里无法无天,”“有时见了人客,规矩礼数更比大人有礼”。宝玉大体属成长中的少年,所谓“见了外人”,所谓“见了人客”,都是指在男性世界中活动。
    自然,在男性世界中,面对贾政不时的雷霆与断喝,畏惧与胆战于宝玉自是难免。但在潜意识深处,对男性这一性别群体,由于宝玉是否定的,故在这里,他感受的压抑不过浅表,在深层或核心处,这宝玉却自我饱满,信心充盈,有一种因责人而有的精神优势。凭借这些,严父的雷霆、断喝,不仅无益于宝玉就范,相反却更刺激了他的峥嵘与怒拔,
    前面我已对在包括父亲在内的男性面前进行诗词创作时,宝玉具有良好的心理素质进行过论述。其实只要是面对男性,在其余的场合宝玉的表现也不含糊,凡属健康少年所具备的品性,他一点也不少,而他们所或缺的优点,他甚至还惊人地存在。在《红楼梦》三十三回,忠顺王府长史官向宝玉索要戏子琪官,当时严父在场,形势紧张。但宝玉却从容不迫。他先是故意抵赖说谎:“究竟连‘琪官’二字不知为何,岂更又加‘引逗’二字”,说着还假惺惺地哭了起来。后长史官拿出他交接琪官的铁证——拥有琪官的红汗巾子,他虽然交代了底细,但不忘反唇相讥——“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屋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在父亲送长史官的空隙,宝玉是有大祸临头的焦急,但这焦急绝对不是心智空白,他明白应付即将到来的灾难,最好莫过抬出祖母这面靠山,于是就求人传递信息-------
    可惜一旦宝玉置身于女性世界中,由于面对的是自己理想中的性别群体,从自己的思想出发,尽管还属于不自觉状态,有感于自己作为男性的遗憾,以己之道还施己身,在一种责己意识的影响下,宝玉就有一种珠玉在前之愧。这不仅使他顿时丧失男性世界中曾经的高亢与激越,而且令他在自轻自贱自我否定中萎靡而颓废。于是,因思想逻辑而有的心理障碍就左右他的世界,举凡犯病犯傻等零零总总七荤八素的举动就构成他的全部。
    宝玉在女性世界中因责己而有心理障碍,在作品的两处表现得很充分。首先是在第五回。于梦中,警幻仙子要其它的仙子出来迎接宝玉。她们到来后,一起怨谤警幻说:“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其次是在第五十六回。梦中的宝玉来到甄家花园,问此是不是也有一个宝玉。“众丫鬟忙道:‘宝玉二字,我们是奉承老太太、太太之命,为保佑他(甄宝玉)延寿消灾的,我叫他,他听见欢喜,你是那里远方来的臭小厮,也乱叫起来,仔细你的臭肉,打不乱你的’”。这两段描写对认识宝玉在女性世界中的文学表现有典型意义。什么是梦?什么是幻?假作真时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在梦中,宝玉面对女性如秋日无羽之寒鸡,羞愧惶恐,卑微自贱,悲悲惨惨戚戚。难道不是清醒时其精神危机深重的表现吗?
    二、条件型精神病患者
    一节宝玉男、女材质判断造就宝玉文学才华二重性的文章做罢,宝玉因男、女材质判断而有舒展与蜷曲的问题已是昭然若揭。且慢,男、女材质判断对宝玉的影响远不止文学才华“才”与“不才”的小小方寸,更有条件型精神病患者的偌大乾坤。这是一生一世的塑造与缠绕,也是一生一世的暗示与默化,它犹如一面引魂之幡,牵引着踉踉跄跄的宝玉走向黑暗的所在。如果宝玉性别判断的逻辑不能在心理上得到彻底纠正,这个孩子就危险着呢,出洋相发神经的地方也多着呢。
    如前所述,在面对男性进行诗词创作时,宝玉有一种眼空一切的自信,在因忠顺王府长史官索要戏子琪官而有的那场暴风骤雨中,宝玉表现了一种不慌不忙机智从容的气度。其实如果你有兴趣,诸如此类心智完全、高尚自我、甚至英姿飒爽等积极的情况还可列出许多。在第九回,金荣唐突了宝玉、秦钟。经贾瑞调解,金荣赔罪叩头后。秦钟就觉得够意思了,但宝玉“还不依,偏定要磕头。”同时,当得知金荣就是璜嫂子的侄儿时,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大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问他来。”在某些论者眼里,这宝玉有平等意识。因为他“生成惯能伏低做小”,放任奴婢任性,乐于为丫鬟充役。但这里的“冷笑”却把其公子哥自大的品性表现得淋漓尽致。作品虽然说宝玉不在乎弟兄关系的高下,不在乎做晚辈的表率,但在第二十回,对因输钱而气急败坏的贾环,宝玉也有一段堂而皇之的批评。第二十六回,对持弓逐鹿的贾兰,宝玉也有一段庄重老成的指责------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一言以蔽之,在男性世界中,这宝玉也神气也牛气也正气也阳刚气-------
    但回头再看他在女性世界的气象,可以说一切都糟糕透了。交际对象一转换,向时所谓的神气牛气正气阳刚气,霎时化为娇气傻气邪气颓废气。虽然《红楼梦》说宝玉最喜在内帏厮混,进大观园后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其实,《红楼梦》作者长于对生活作辩证思考,以极高兴语,写极败兴事,极热中有极冷,极忙中具极闲,烈火烹油的背后则是内囊都尽上来了的严酷。在女性世界中,宝玉胸中一团隐痛。
    女性世界中,宝玉的病症与病因。
    1、面对对象轻贱“自我”。宝玉属开始享受生活的少年。但他却过早地想到、说到“死”的问题。在三十六回,他就想趁诸钗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这番不畏“死”的宣言,虽发端于对“文死谏、武死战”的批评。但分明沉重,苍凉。
    宝玉面对对象轻贱“自我” ,以厌世表现的最为典型,但在其它方面也有。第五十七回,宝玉伸手摸了紫鹃一下,说她穿的太单薄了,小心生病。紫鹃故意戏弄他说:“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并谎称是黛玉“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宝玉听了,“心中忽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着竹子,发了一回呆”,且“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后紫鹃说明原委。“宝玉笑道:‘我因为听你说的有理,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么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着自己伤心’”。在第三回,初次与黛玉见面,当他得知黛玉无“玉”时,“登时发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贾母问他为何这样,他“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此类描写不少,有什么认识意义呢?
    (1)、由责己而有的轻贱“自我”与不自信。宝玉本属《红楼梦》第一“牛”人,尊贵犹如凤凰。出身的神异、贾母的溺爱与宠幸、贾妃的另眼相看等,是他可资骄傲的资本。凭着这些,贾家上下对他有如众星捧月,也引发了诸如贾环之流的辛酸嫉妒。但由于独特性别意识的影响,他否定“自我”,自信心失落,精神危机深重。不仅对自己的光荣全然不察,相反却神思恍惚、疑神疑鬼,丧失了辨认是非和控制自我的能力,对众女子根本不存在的抛弃、冷落特别敏感。紫鹃撒谎的得逞,与这不无关系。
    (2)、由责己而有的价值标准错乱。一般而言,物的价值在物自身,与拥有者关系不大。但从“摔玉”的理由看,他是因否定自我,按照“人贱物亦鄙”的逻辑才那样的。相反,如这“玉”的拥有者非宝玉,或曰这“玉”非宝玉一人所有。这可能就另当别论了。不是吗?作品说,面对宝玉的“无故寻愁觅恨”,“贾母忙哄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宝玉听如此说”,也就不闹了。
    2、面对对象“自我”伤损且心理变异扭曲。从表面看,宝玉有些“危险”——在五、六两回,就有过“试云雨情”的荒唐放荡。但这不仅不是宝玉性格的主导方面,相反宝玉的遗憾正是健康男性意志的缺失。作为男性,在女性世界中,宝玉静弱而不雄强、幽微而不开朗、收敛而不扩张。就主导方面看,对宝玉这个人物,作者执着表现的是:在浓郁责己意识的影响下,由否定男性而迷失了成长目标的宝玉,由身为男性而苦恼但又无法改变其性别特征的宝玉,由男性的生理欲求被愧为男性的不安消磨殆尽的宝玉。 
    (1)、厌倦自己的生命,不尴不尬、婆婆妈妈。
    (2)、无聊、促狭、萎靡空洞,无奈与不得已。“成天家疯疯癫癫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时常没人在眼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儿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
    (3)孤独、绝望、凄清,纤弱敏感与况味深长,一副才调,无处摆划,一快气力,无出出脱。在二十二回,为调和湘黛的嫌隙,反被两处贬谤。他越想越无趣,回房躺在床上,瞪瞪的。袭人劝了他几句,他说:“什么是‘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说在此句,不觉泪下。”
    (4)、动辄讲死,讲玄、辩禅机。
    (6)、悟性高、富于幻想,过早地思考生命与人生的种种难题,或曰感情丰富、细腻,思想认识深邃,颇具诗人、哲学家气质。在五十八回,因见杏花凋谢,“绿叶成荫子满枝”,宝玉就想到红颜易老,想到雀儿伤春,想到明朝花发,这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了”等。在二十七回,因见黛玉葬花,宝玉又想到黛玉、宝钗等将来也要如落花一样“无可寻觅”,并进而认识到“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
    (7)、焦躁、脾气大。宝玉对女子是珍爱有加的。但由于“自我”伤损与心理变异扭曲,以及时不时地要受到世俗观念的干涉与挤压,其有无尽的烦恼与不适,焦躁之极自我失控,有时也无端迁怒于自己珍爱的女子。如:踢袭人、骂晴文、逐茜雪。
    (8)、气势不足、给人长不大的印象。
    3、面对对象“忘我”、“无我”。宝玉责己成就的心理动力是女性崇拜,心理学认为,因情感与注意力等过分地向对象集中、倾泄,借助移情的作用,人有时会实现对“自我”的超越:忘却“自我”的存在,进入“忘我”、“无我”的状态。在女性世界中,宝玉在不自觉中经历过如上的情形。
    就发生的角度看,宝玉的“忘我”、“无我”有三类。
    (1)、因欣赏对象而有的“忘我”、“无我”。第五十回,众人即景连句,各不相让。宝玉却看“宝钗、宝琴、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十分有趣,那里顾得上连诗。”
    (2)、因怜惜对象而有的“忘我”、“无我”。第三十回,无意中宝玉发现龄官画“蔷”,这时“忽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了一阵雨”。宝玉因想“他这个身子,如何禁的骤雨一激”,而“自己身上也多湿了”却全然不知。
    (3)、因体验对象的关爱等而有的“忘我”、“无我”。因交接优伶,严父对宝玉痛下笞挞。作品说:被打后的宝玉,“面白气弱,底下穿著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之后,宝钗、黛玉来看视。这时,宝玉“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我不过捱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遇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然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息。”
    宝玉的病患人格也引起《红楼梦》人物世界的高度重视,这一点林黛玉初进贾府时王夫人要她别招惹宝玉就是明证。但同时宝玉的病因却一直没有得到科学的诊断。这不仅包括贾政的“淫魔色鬼”论,也包括警幻仙姑的“意淫”论-------宝玉是生来就刁钻古怪,但这根本不难疗治。于此重要的是避免清一色女性环境的荼毒,通过注意力的转移树立新的认识体系。于此,晴雯向王夫人建议让宝玉搬出大观园,应该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我觉得,只要进行必要的心理疏导,甚至动用毛泽东同志通过劳动改造人的手段等,这宝玉一定能够脱胎换骨、迷途知返。可惜,《红楼梦》人物世界对这一点根本不懂。每当宝玉从自己的病态出发,试图表达自己的感觉的时候,或者是听凭自己的感觉做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们一概的手足无措。
    三、作者用心所在
    在宝玉形象的认识上,我怎么能接受李希凡先生的新人说呢?如果像李希凡先生所言,宝玉这个本来属病患意义的少年,竟代表进步的思想倾向,反映明清之际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那么我国的历史长河中没有这样的新人估计反而会更体面一些。对宝玉的情况,一部《红楼梦》描写的再明白不过,那是因对男、女两类性别理解不同而有的两种行为方式。为说明此点,拙文曾以相当的篇幅介绍了宝玉文学才华的“才”与“不才”的问题。试问,代表进步的思想倾向何以表现在做文章的上面了。
    李希凡先生论述宝玉形象的生成在于明清之际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萌芽,是我最早的红学知识。其实认识宝玉形象产生的问题,便宜莫过着眼曹雪芹作《红楼梦》之心胸。一部《红楼梦》,只是“为闺阁昭传”五个字,此点作者在凡例中交代的再明白不过。既然诸钗是作者主要的描写与歌颂对象,出于托举诸钗的考虑,宝玉的性格就表现出以上模样。此点用庄子的话说是,“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高下相形,音声相和,前后相随”,用宝玉的话说是,“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清代涂瀛在《红楼梦赞》中,曾这样议论:“自天地以来,生其间者不知几恒河沙数矣。开天明道有人,主治立极有人,扶持世教有人,独闺阁无传心之谛,作养之人。造物有忧之,于是萃日之精、月之华,花木之灵芬,山川之秀异,笃生一不道不德、不功不业、不雅不俗、不顽不灵者(宝玉),为娥眉调其气,为脂粉和其神”“一念之仁而众美各若其性,一念之义而众美各畅其情,一念之礼而众美各忘其形,一念之智信而众美各尽其才,各奠其位而已。乃如度花之风,意在花而不为花住;照花之月,意在花而不为花私。”③ 所以,在《红楼梦》中,宝玉诸多的表现与活动,虽给读者一个差劲的面目,但主要是为成就作者要突出的女子。因为宝玉有如此性格,作者的满腹打算才得以结撰。
    1、 借宝玉发现诸钗之“美”。《红楼梦》中女子之袅婀,似乎全是为宝玉而摇摆。宝玉见黛玉前,贾府已有多人见识了黛玉。但对黛玉的形容,只是在宝玉的眼里,才得到全面、具体、形神兼备的描写。一部作品中,黛玉的情况如是,他人亦如是。举凡宝钗的丰腴端庄、湘云的飘逸朗爽等,都是宝玉眼中的杰作。故在女性世界中,宝玉是诸钗“美”的发现者。
    2、借宝玉映衬诸钗的“才”。在作品中,凤姐杀伐决断、逞才显能,于是,作者经常有意把读者的注意力引到宝玉和凤姐身上。在其余情节中,大凡夸耀女子才干的地方,宝玉往往莫名其妙地作为衬托而存在。秦可卿发丧前后,王熙凤运筹帷幄,英姿飒爽,宝玉却与秦钟昏天黑地、鬼鬼祟祟。五十六回,探春为贾府的颓败劳心费神,宝玉却在江南甄家花园里庄周化蝶、“胡梦颠倒”------
    3、借宝玉表现诸钗的不俗。宝玉的地位是高贵的,但为了光大女子形象、凸显女子价值,虽有程度、用心、方式之别,但总得来说宝玉被贬损苛责的对象。所以,在《红楼梦》中,不仅有宝玉的自我责备,也有强烈的对象责备。第六十三回,为芳官过生日筹集银子,晴雯对宝玉使气任性,主子懦弱,奴才放肆,这是从被使气、被挖苦、被抢白的角度贬损责备宝玉;第十九回,袭人借赎身做宝玉的工作,袭人语语尽情,宝玉字字应诺,这是从被指点、被训导的角度贬损责备宝玉。而诸钗说他是“银样蜡枪头”,“无事忙”,“富贵闲人”,“呆雁”,“亲近不得的人”-------这是从被嘲笑、被奚落、被打趣的角度贬损责备宝玉;自然更有被孤立、被冷落、被作弄,甚至是咬牙切齿地被诅咒等。通过这些,宝玉的下作、卑微、愚拙,乃至不贤不肖等,自是表现得淋漓尽致,而那些女子的神圣、机敏,“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等也一览无余了。
    所以,如果着眼于作者艺术表现的动机,就源流而论,这个贾宝玉的祖先恐怕与牛皋、李逵、程咬金等喜剧人物大有瓜葛。他们以无厘头的行为特征,激活与之共处的其他人物形象。自然他们本身也有相当的意义,但在多数情况下却是为成就别人而表现自己。明白这一点,可以在贾宝玉形象研究上开拓出一个新的视角。
    注释:
    ①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以下引作品文俱出该书,不注。
    ②周汝昌《红楼夺目红》,作家出版社2004年第一版。
    ③涂瀛《红楼梦赞》,见一粟编《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卷三,1963年中华书局出版。
    原载:《红楼梦研究辑刊》第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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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载:《红楼梦研究辑刊》第三辑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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