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庚辰本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薛姨妈爱语慰痴颦》中,紫鹃为了试探宝玉,谎称林黛玉要回苏州去。宝玉一听,便两眼发直,手脚冰冷,不省人事。后经紫鹃解说,方才醒过来,“一时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命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 接着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写宝玉尚未大愈,袭人劝他出去逛逛,因而步出院外,书中写道: (园中)也有栽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种藕。香菱、湘云、宝琴与丫鬟等都坐在山石上,瞧他们取乐。宝玉也慢慢行来。湘云见了他来,忙笑说:“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众人都笑起来。宝玉红了脸,也笑道:“人家的病,谁是好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儿。” 贾宝玉所说“谁是好意的”一句,各本均同。但邓遂夫先生认为这句话“不知所云”,在他校订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校本》(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中把它改成为“谁是故意的”。他大概对自己的校改很有自信,所以在校注中这样说道: “人家的病,谁是故(原误好)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儿。”宝玉这句羞愧自辩的话,原本是颇有意趣的,却因原定本誊录者错将草书的“故”字认成了“好”,致使二百余年来,不知有多少读者和饱学之士,面对当中这句不知所云的话(“谁是好意的”)出神发呆。奇怪的是,此前竟没有任何一位校订者对此开出一种“处方”,或至少作出一种解释。所以从古至今,从现存各本的抄手、校阅者,到程伟元、高鹗,再到当今各种印本的校订者,偏偏对这句最不好懂的话却异乎寻常地意见一致——除了其间的断句和标点符号各有一点小花样之外,在文字上简直是清一色的统一。这算不算是校勘学或版本学中一个有趣的案例呢?(第838页) 对于邓先生以及部分读者来说,“谁是好意的”这句话确实可能“不好懂”。问题是,读的人觉得“不好懂”,原文就一定错了吗? 事实上,对“谁是好意的”这句话中的“好意”一词,早就有人做过解释。如周定一主编的《红楼梦语言词典》(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对“好意”的释义是: ① 善良的心意:园中姊妹和李纨迎春惜春等人,皆为凤姐是好意,然宝、黛一干人,暗为二姐担心。 ② 有意;故意:宝玉红了脸,也笑道,“人家的病,谁是好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儿。”…… 词典把“谁是好意的”这句话中的“好意”解释为“有意;故意”是正确的。只是这里有必要补充说明一下,这个意思的“好意”是扬州一带的方言词。李荣主编的《扬州方言词典》(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好意】有意;蓄意:我是无意,不是好意这杠(按,扬州话‘这杠’即‘这个样’)子的。”又,许宝华、宫田一郎主编的《汉语方言大词典》(中华书局1999年版):“【好意】存心;故意。江淮官话。……《西游记》第八十回:‘我们不是好意出家的。’《红楼梦》第五十八回:‘宝玉红了脸,也笑道:人家的病,谁是好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儿。’” 除了“谁是好意的”这一句外,在《红楼梦》里还有两处“好意”也是有意、故意的意思。其一是第六十一回:“难道我们好意兜揽这事不成?可恨彩云不但不应,他还挤玉钏儿,说他偷了。”其二是第六十三回:“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堤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张爱玲曾指出,“他也不是好意的”一句中的“好意”是南京话,意思是故意(见《红楼梦魇》,台北皇冠出版社1981年版,第262页。按,南京话与扬州话同属江淮官话)可是邓遂夫先生对这两处的“好意”未作校改,大概他认为它们都是普通意义上的“好意”即“善良的心意”。 《红楼梦》里运用了一些方言(其中包括江淮官话和吴语),上述“好意”一词就是个例子。若明乎此,就不至于视“谁是好意的”为不知所云,从而擅改成“谁是故意的”了。这“好意”的误改,也许倒可算得上是“校勘学或版本学中一个有趣的案例”吧。 (本文作者:北京大学中文系;邮编:100871) 原载:《红楼梦学刊》2012年第一辑 原载:《红楼梦学刊》2012年第一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