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是的 一位朋友针对艺术创作与社会影响的矛盾——艺术家自觉自己的作品不差,可惜因为对它的宣传不够而未能引起读者的重视——借用了北京旧时代那句市场流行的话语,来说明主观与客观的矛盾的看法:“人叫人千声不语,货叫人点手就来。”我欣赏这种也许有人以为是过了时的说法。并从《红楼梦》艺术得到解决这种矛盾的启发。在以坏人为主要角色的舞台上,老是用一幅猛虎挂图作布景;为了让观众对正面人物引起庄严的感觉,老是让他站在显要的高处(相当于惯用仰拍镜头拍摄的照片);……这一切,在作者看来,也许觉得是只能如此的,但对观众,却难免产生“又来了”一类的厌烦,这能不能抱怨观众不识美丑呢?《红楼梦》不用这种“强下断语”式的方法,常常是因时、因地、因人而变化艺术手法。 我们知道:人物性格的阶级性民族性,时代性。都是处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形成的。人物性格的一切特殊性,反映了创造他的环境的特殊性。就这一意义来说,人物体现环境,环境体现人物。趋向崩溃的贾府和封建末世这种特殊环境,形成了凤姐那阴险狡诈、惯于勾心斗角的丑恶的性格。而凤姐这种性格,在不同条件之下的表现,在矛盾冲突中的行为本身,又使人们看到了凤姐生活于其中的环境——趋向崩溃的贾府和封建末世的特征。曹雪芹作为一个现实主义的伟大作家,他的功绩之一在于真实地塑造了凤姐这一个性鲜明的典型,而且这个人物形象本身,相应地体现了创造她的性格特征的环境的典型性。不论曹雪芹是不是明确了解事物以特殊体现一般这一客观规律,他所塑造的凤姐这个没落阶级的代表,却是以其独特的个性体现了她所从属的阶级的一般性的。单说她在贾府内部的矛盾冲突中的表现,既表现了她自己“心里歹毒,口里尖快”等等性格特征,也表现了贾府内部那些不可调和的矛盾。 凤姐和探春一样,在各方面都与赵姨娘相对立。但探春不掩饰自己伤心的原因,是赵姨娘损害了她的尊严和权势。凤姐却相反,一肚子私心却打着一心为公的幌子。她用“正言”去“弹”对方“妒意”的情节,就是这样的。在凤姐这些正经主子的压力之下,赵姨娘这“半个主子”的“妒意”的确不少。但她缺乏凤姐那样的地位和斗争艺术,所以总是吃亏。她曾求助于马道婆这样的外援,但是只靠咒骂怎能打倒凤姐这么顽强的政敌。她对深夜还被主子调遣的管家奶奶林之孝家的说:“嗳哟哟,我的嫂子!这会子还不家去歇歇,还跑些什么?”这只能发泄她那压抑不住的怨恨,谈不上是联络人以制胜的战斗部署,她怎么算得上是琏二奶奶的对手。 凤姐和赵姨娘的斗法也有共性,两人同样惯于就地取材, “引风吹火”。但凤姐比赵姨娘更会掩饰自己的用心,使挨她整治的对方有苦说不出。贾环压抑不住他那受人轻视的怨 恨,“故意装作失手”用烛油烫伤宝玉,这就惊动了贾府上下。凤姐忙上炕照料宝玉,笑着仿佛并无恶意地随口说说: 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是的,我说你上不得高抬板。赵姨娘时常也该教道教道他。 凤姐这种“在旁边拨火”的战术,马上生效,后一句提醒了王夫人,立即命人把赵姨娘叫来,狠骂一通:“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赵姨娘只得忍受辱骂,默默帮着替宝玉收拾。 凤姐和赵姨娘之间虽然有这种矛盾,较之凤姐和尤二姐之间的矛盾,其尖锐程度和深刻程度都差得远。但凤姐从来不放松打击贾环母子的机会,常常利用贾环那明摆着的过失来做文章,说一两句仿佛并无恶意的闲话,借王夫人的“剑”给赵姨娘造成难于还手的打击。这些情节既可看出地主阶级内部矛盾的复杂多样,也可看出作者利用一些仿佛琐屑的现象刻画凤姐性格的智慧与才能。这种艺术方法,近似司马迁描写在鸿门宴上,决心与刘邦共存亡的樊哙,写他吃着生肉而说出“臣死且不辞,岂特卮酒乎……”[1]的豪言壮语那样,作者对人物的倾向,是依赖具体的形象,而不是靠人物代作者讲道理,或者其他人工气十足的手法来体现的。 二 怎怨他们耍你 艺术创作不是作者个人的消遣。既然要把作品拿来上市,总是自觉不自觉地要让它影响读者,争取知音的。但是作品对于读者来说,不论是为着了解作者的倾向,还是为着认识人物的性格,都只能依靠活生生的艺术形象。基本上是曹雪芹所抨击的凤姐,就是这样生动的人物。 当然,很有表现力的凤姐这两句话——“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是的……”不是对于任何读者都是很有表现力的。对于好读书不求甚解的读者来说,即使他念得多么流利,咬字多么准确,声音多么悦耳,多么好用手势,多么希望别人受到感动,也很难使听者感动。因为不适当地分散了人们的注意力,结果要比听者自己的阅读,更不容易领略人物那种特殊的心理内容。其实,只要读者稍稍想一想,凤姐为什么在宝玉受伤,王夫人正在着急时,偏偏要这么笑着随便说些闲话,就不难看出凤姐那借题作文的真实动机。假如这句话也算她的艺术创作,她远比那些不懂艺术欣赏的作者更善于调动王夫人这样的听众的感受与想象?凤姐接着说的那仿佛文气并不联接的话——“赵姨娘时常也该教道教道他”,究竟体现着什么心理内容,也是无须朗诵者用手势来作注解才可理解的。小说的内容不是靠手势就可以理解的,朗读小说也不须滥用手势,写小说也有近乎滥用手势的形式主义的现象。有些小说写人物的情绪状态,仿佛唯恐读者不能理解作者的意图和倾向,毫不吝啬副词和形容词,什么“愉快的笑了”, “深有体会地说道”等等,我看都是多余的。正如朗读者大量运用手势、身姿和颜面表情,有些小说作者,诗人以至评论者,不吝啬惊叹号,其目的也是为了尽可能地说服读者。可惜,怎样才能使读者从心眼里受到感动,作者未必已经对效果作过反复的考虑。如果朗读凤姐这两句话,适当强调句与句之间、词与词之间的间歇,也许比任何附加上去的表演更有表现力,更能使人深入领会凤姐说这种闲话的动机的。当然读者只有读了王夫人怎样受到凤姐的闲话所挑拨,而当众辱骂赵姨娘的情节,才更感到凤姐那两句虽然说得平淡,对王夫人却很有煽动作用的话,到底包含着什么心理内容。包括理解王夫人为什么那么痛恨贾环的母亲“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凤姐说贾环“还是这么慌脚鸡是的”这句话本身,在矛盾冲突中的作用很有重要性。写出凤姐这种仿佛无关紧要的闲话,显示了作者深入理解人物和理解读者的出众的才能。 赵姨娘作为贾府内部矛盾中的一个“乌眼鸡”,她和凤姐一样是“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但赵姨娘和凤姐相比较,吃法也比凤姐这种信手拈来的吃法差劲得多。贾环从芳官那里把茉莉粉当蔷薇硝拿回来赠送彩云,使赵姨娘那素日积累起来的怨恨,没法克制地爆发了: 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怨他们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他。 趁着这回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仇。 莫不是两个月之后,还找出这个渣儿来问你不成? 赵姨娘不只骂尽怡红院里所有的丫头,甚至把外出吊孝的王夫人、贾母、卧病在床的凤姐都咒骂在里头了,可见她对当权派的怨毒甚深。但她这种斗争方式实在“有失体统”,连她的儿子和贴身丫头都不敢支持,不敢执行她的决策。这就更气得她只好亲自出马,结果大败而回。比起凤姐那说话占理,打得又准又狠的戏法,赵姨娘的鬼把戏,还有谁愿欣赏呢? 凤姐除了生日泼醋,大闹宁府,实在“有失体统”之外,她常常在内部斗争中掌得住火候,能够占上风。她的胜利不只因为她的“杀伐决断”,也因为她的对手有空子可钻。凤姐这个善于“引风吹火”的角色,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调唆贾政的大老婆当众痛骂贾政的小老婆,是因为赵姨娘给凤姐提供了可以利用的条件,让有权有势有手段的凤姐耍弄她,而她自己只能遭到“脚踹乌龟背——痛在心里头”的结果。 三 你不听我的话 在关系都象“乌眼鸡似的”的贾府,封建主义的教条——“子不教,父之过”未必真正是凤姐所信奉的经典。既然她一肚子男盗女娼,对于仁义道德的态度她只能采用实用主义。那么,凤姐把教子问题当成打击政敌的棍子或帽子,也就不足为奇了。凤姐整人仿佛真理全都掌握在她手里,她就是真理的化身。她利用特定场合,打击别人,常常是左右逢源的。在王夫人面前揭发赵姨娘不教导儿子,在王夫人背后却又训斥赵姨娘不配教导儿子——她对原则总是采取实用主义态度的。她断定赵姨娘不配教训儿子的理由,当然也很有原则:既然贾环“现是主子”,你当娘的赵姨娘既然是丫头出身,就不配教育他这个主子。当凤姐经过赵姨娘窗前,听见对方在啐骂儿子,是“下流没脸的东西”,于是隔着窗子,狠狠地“弹”了一通: 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没味儿的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 凤姐“弹”赵姨娘不该啐骂贾环这个“主子”,可是她自己却象啐骂奴才一样,啐骂为她所昵称的“环兄弟”。她对贾环,仿佛是要把他教育成一个从“老鸹窝”里“飞”出来的“凤凰”,其实在她这些咬牙切齿的话里,流露出一种仿佛不共戴天的仇恨。凤姐语义双关,透过她对贾环的斥责,间接斥责着赵姨娘。在凤姐看来,赵姨娘这个不配教训“主子”的母亲,不仅是一个与亲生儿子那“主子”身分毫不相干的奴才,而且也是一切邪恶的化身。她训斥她那“环兄弟”时说: 你也是个没气性的。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玩,要笑,只爱同那一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同那个玩。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 倘若读者不采取一泻直下的读法,多少体验体验这个脚色说话的心情,联系前后情节来观察观察,不难发现这些话里双关的含义。“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自己不尊重”,“只管怨人家偏心”……都不只是对“环兄弟”一人的斥责。凤姐那句“你不听我的话”的话,是在实际生活中一切“以我为中心”的人物惯会使用的话。曹雪芹描绘凤姐这个一切“以我为核心”的典型人物,也就是给那些“歪心邪意”,把自己看得高于一切,“狐媚子霸道”的剥削阶级的代表人物画了像。这种画像不计较生理方面的细节的真实,而强调在矛盾冲突巾的作风、态度的特殊性,因此,这种肖像就更带普遍的真实性。 《红楼梦》的情节表明,曹雪芹对赵姨娘没有好感,这也许出自他对那些“安着坏心”惹事生非的人的厌恶。但是,难道我们可以因此忽略他对赵姨娘过分的刻薄吗?丫头出身的赵姨娘,依仗几分姿色和生儿育女的本领,当上了“半个主子”。尽管她还妄想侧身正经主子之列,争得作威作福的权力,但她毕竟没有完全摆脱弱者的困境。她满以为给贾府传宗接代,就可以改变卑贱的地位,但她忘了,她这种传宗接代的能力,正是继续被主子当作使用工具的原因。因此她在以欺压弱者来炫耀自己权势的凤姐眼里,与“不值什么”的“下人”没有什么两样。你竟敢无视我的权威,我就要叫你知道我的厉害,看你还敢不敢“拿班作势”的,这,可能就是凤姐时常要“弹”赵姨娘的原因。赵姨娘虽然在争夺中还没有成为她的直接的威胁,而她却既抓住赵姨娘那丫头出身,半个主子的制命弱点,又使用了封建社会的等级制度、宗法观念这有力武器,所以,当赵姨娘和她发生冲突时,她就成为略施小计便能告捷的胜利者。 四 他们给你嚼子衔上 在贾府统治阶级的内部斗争中,凤姐并非总象与赵姨娘明争暗斗那样轻松,她也有不成体统失格放泼的时候。而这,往往因为她那切身利益受到比较严重的威胁。 凤姐和尤氏的妯娌关系,在一般情势之下显得好象很融洽。平日两人大多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不过这种表面上的一团和气,也包含着勾心斗角。比如“攒金庆寿”,尤氏一下就看出凤姐的捣鬼,也不隐晦对凤姐的不满。面对分金问题,分明暴露了凤姐的贪心,尤氏毫不放松,揭露了这一点。但结果,她又包庇了凤姐,曲折地支持着凤姐。尤氏的揭发,是在开玩笑形式中进行的。凤姐受了嘲笑毫不生气,凤姐受到支持并不表示感谢。凤姐为了_分金乘机打击赵姨娘以及用姨娘,尤氏悄悄骂她是“没足餍的小蹄子”,“又拉上两个苦瓠子”。凤姐在李纨等人的分金问题上捣鬼,尤氏憋不住自己发现凤姐捣鬼的高兴。凤姐不能否认自己的捣鬼,却仍要发出警告一一“我看你利害,明儿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别抱怨。”不动声色的一句话,迫使尤氏妥协。尤氏最后给自己解嘲说:“你一般的也怕——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才是不依你呢。”尤氏进攻,凤姐防守的这一场妯娌之间的取笑,事情不大,活画出双方又是冲突又是和解着的关系。写得很生动,读起来觉得很有趣。这种冲突与和解的同时存在,是艺术,也是生活。这种关系的双重性,只能发生在凤姐与尤氏之间,而不能发生在凤姐与赵姨娘之间。在凤姐与赵姨娘之间,关系当然并非是单一的,但赵姨娘对凤姐又怕又恨,凤姐对赵姨娘又冷又薄又踹,那是另一种形态,另一种性质。 凤姐自身,在与人发生冲突时的心理,也有复杂性。但其主导方面是明显的。 当她感到自己的切身利益受到严重威胁,在争夺中处于被动地位的时候,她就要声色俱厉地大吵大闹了。贾琏偷娶尤二姐,尤氏并未参与捣鬼,但一笔写不出两个尤字,凤姐一腔醋泼向尤氏。你看她“气色不善”,进了尤氏上房,照尤氏脸上一口唾沫,然后发出一连串的抱怨、诉苦,辱骂和恐吓。 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跑。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了?你就愿意给,也要三媒六证,大家说明,成个体统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重在身,就把个人送来了。 凤姐又哭又闹,“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儿”。尤氏不敢还嘴,只敢骂儿子贾蓉和他的老子不作好事,仿佛是在借此声明,凤姐给她气受实在冤枉。贾蓉连忙当众磕头求恕, “左右开弓,自己打了一顿嘴巴子”。众人劝二奶奶恩典,二奶奶却越发来劲儿,哭着,两手搬着尤氏的脸问道: 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然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为什么不告诉我去?你若告诉了我,这会子平安不了?怎得经官动府闹到这步田地?你这会子还怨他们。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得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 如此粗野、下流的辱骂,竟然出自“大家小姐出身”的“琏二奶奶”之口,岂不有伤大雅?看来,圣明的二奶奶为了战斗的胜利,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 五 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曹雪芹处处以写事物的特殊点为重。他写凤姐大闹宁国府,也是特殊性鲜明的。凤姐大闹宁国府既为“泼醋”,又别有用心。这是她杀尤战略部署的一部分,所以她并不象“生日泼醋”那回一味地放泼、耍赖。当她一看闹得差不多了,就及时收稍。虽是同一副心肠,却又换了另一副面孔。她把叩头作检讨的贾蓉拉起来,反向尤氏“道歉”说:“我是年轻不知事的人,一听见有人告诉了,把我吓昏了”, “可是蓉儿说的,‘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少不得嫂子要体量我。还要嫂子转替哥哥说了,先把这官司按下才好。” “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这一俗语,奴才焦大早已用过。这一俗语的含义,和俗语“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有联系又有区别。贾蓉拿它来缓和他们和凤姐的矛盾,凤姐转引贾蓉这话是为了麻痹对手对她自己的警惕。对立的双方都是实用主义地对待这句俗语。尤氏一方企图缓和矛盾,凤姐一方也不想把事闹大了,她说的“我这里自然能够平息”,既是鬼话,也是真话——打官司只不过为了打击尤二姐,并不是真要闹得对自己也不利。重要的是:“一听见有人告诉了,把我吓昏了。”这不只是在说谎,不只是为了把她发动的官司这一真象掩饰起来,也是在缓和的假象中继续威胁怕打官司的对方。作者写凤姐的个性,就是这么和矛盾冲突的特殊点结合着的,所以它是堪称生动的,真正富于艺术特征的。 凤姐和贾府其他成员之间,没有不存在利害冲突的,但尖锐的程度有所不同。有的,例如凤姐和贾母之间,利害冲突并不明显,仿佛和谐得很。凤姐和李纨说笑时互相讥讽,曲折反映了妯娌之间的利害冲突。但较之凤姐闹宁府时与尤氏的冲突,就要隐晦得多,而且似乎微不足道。凤姐和赵姨娘之间并没有直接的权势之争,但凤姐对她的打击远比对尤氏的打击要经常得多。凤姐和贾琏经常是明争和邢夫人以至探春之间经常是暗斗。凤姐对王夫人表面上百依百顺,实际上并不那么心悦诚服。在“下人”面前,仿佛不痛不痒的一句——“太太那里想得到这些”,不就是在夸耀自己能干的同时,曲折地流露出她对王夫人的不满吗? 曹雪芹笔下的王熙凤,虽说心机精细,却电有受骗和失算一着的时候。常胜将军是没有的,凤姐也有败下阵来,向隅而泣的时候。曹雪芹塑造凤姐没有搞绝对化,贫乏化,这个形象就显得更加真实,更加可信。作者写凤姐和邢夫人的冲突,根据实际生活的多样性,注意表现这种冲突的特殊性。邢夫人嫌凤姐“‘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到替人家去瞎张罗”。凤姐不甘愿奉承她的婆婆,嫌她婆婆“禀性愚𠎦,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物,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物,一经他手,便啬克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从表面上看,邢、凤的冲突不过是个人偏见造成的,实际上这种矛盾有更深刻的原因。凤姐和邢夫人的不和,可以说也是贾政与贾赦的矛盾的曲折反映。贾赦是贾母的长子,却没有得到他兄弟那么高的政治地位,难怪他说笑话时很自然地流露出抱怨贾母偏心的情绪。替贾政当家,成为贾政利益的代理人的凤姐,和邢夫人的冲突,反映了贾府继承人在财产再分配问题上的矛盾。因为凤姐是贾府最高统治者贾母宠爱的当家人,她既是掌握实权的王夫人的亲侄女,又是王夫人所重用的侄儿媳妇,因此邢夫人也不敢任意拿出“正经婆婆”的款儿来。但邢夫人终究是凤姐的“正经婆婆”而不是尤氏那样的堂房嫂子,所以凤姐也不敢象对别人那样对邢夫人放肆。封建的宗法观念、习惯与舆论,使凤姐在她和邢夫人的矛盾中处于不利地位,使邢夫人有时可以“当着众人给凤儿没脸”。 六 休得生气 贾母生日,邢夫人找到了公开进攻凤姐的缺口。素日“愚𠎦”的邢夫人,这次却利用老太太这个不可轻侮的偶像的尊严,象凤姐褒贬别人一样,不动声色、不失体统,然而却尖酸刻薄地“弹”了凤姐一下。邢夫人“陪笑和凤姐求情”,说: 我听见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的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到折磨起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 邢夫人不等凤姐回答,说完上车去了。邢、凤矛盾的这次爆发,引爆者是倚老卖老的费老婆子,导火索是“邢夫人自为要鸳鸯之后,讨了没意思。后来见贾母越发冷淡了他,凤姐的体面反胜自己”的一股“怨忿”之气,而包在里面的炸药却是因争权夺利而产生的矛盾。 婆婆向媳妇“讨情”,把“老太太的好日子”搬出来压人,仿佛指责凤姐存心在折老太太的福。这对于“唯恐落人褒贬”的凤姐来说,打击力量就很不轻微。“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许多人,又生气,一时抓寻不着头脑,憋得脸上紫涨。……”常胜将军的凤姐,折了的胳膊没有能藏好在袖子里。 封建的家法、道德观念给凤姐对邢夫人的进攻造成很大的障碍,但她到底是“脂粉队里的英雄”,能在对自己不利的情况下,寻找战机,变被动为主动,沉重反击对方。 凤姐赠送衣服给邢夫人的内侄女儿,与其说是为了讨好她的“正经婆婆”,不如说是在曲折地发动宣传攻势。抄检大观园,是邢夫人发起的一场不利于王夫人,却为王夫人所支持的战役,邢夫人以失败告终的重要原因,是凤姐利用司棋私信,使己方由被动转变为主动的结果。作为儿媳,既要打击婆婆,又要不落人褒贬,这就必须讲究策略。凤姐在贾母跟前,故意掩饰受了邢夫人的气而哭肿眼睛。这,不单纯是为了讨好贾母。正因为她反驳鸳鸯, “谁敢给我受气,就是受了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贾母才夸她“知礼”,同时还怪邢夫人不该“今儿拿着这个扎筏子”。凤姐那借题发挥,指桑骂槐的本领,使她对邢夫人的打击常常带有隐蔽性。抄检大观园时,邢夫人的陪房挨了探春一耳光,侍书挖苦了王家的之后,凤姐笑着说: 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奴”。 这,既是凤姐看到邢夫人的奴才受奚落而压抑不住她那高兴之情的自然流露,也是凤姐借夸奖探春的丫头来讥讽王家的靠山邢夫人的一招。“有其主必有其奴”这句成语,出现在此时此地的凤姐嘴上看来是具备着这种双关含义的,联系过去凤姐对邢夫人的抱怨,联系观在凤姐对邢夫人之仆的奚落,不难看出当探春和王家的尖锐对立时,凤姐这旬插话的真实内容。凤姐劝说王善保家的: 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癫癫起来。前儿把太太也冲撞了。快出去,不要提起了。 这是劝架吗?这是缓和矛盾吗?这是真要探春相信,王家的对探春的侮辱,不过是酒后失常吗?这是真要王家的快快收稍吗?不象。凤姐劝探春“休得生气!”其实这是反语,是为了使探春气上加气。凤姐这句劝告好比火上添油,激怒了探春;探春说:“我但凡有气,早一头碰死了,不然,就许奴才来我身上翻贼赃来了?明儿一早,我先回过老太太,然后过去给大娘陪礼。该怎么着,我就领。”本来,探春赏王家的一耳光,是对准主子凤姐来的。然而,凤姐并不为此生气,却一再曲折地把矛头引向邢夫人。这也足够表明,凤姐这个“乌眼鸡”在鸡群中那机动灵活的战斗本领。《红楼梦》从各方面着笔,把凤姐这样的权术家写活了。 七 也就只单畏他五分 凤姐虽然是“脂粉队里的英雄”,但她在“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贾府中,并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曹雪芹依据生活的真实,写出了凤姐那既要吃人,又怕被人吃的矛盾心理。我们从《红楼梦》描写统治阶级内部斗争的有关章节,已经可以看出这位英雄的性格,那顽强与软弱的对立统一。而琏二奶奶与探春小姐的勾心斗角,对凤姐这种性格的表现,就显得更为明显。 凤姐与探春的矛盾,较之凤姐与贾琏的矛盾,既不那么显得经常,也不那么显得尖锐。即使在探春、宝钗、李纨替凤姐暂管家务那一时期,双方也从来没有发生过正面冲突。但双方在权力问题上的勾心斗角,并不因而丧失其尖锐性,不过更为复杂而已。特别是凤姐,对探春的利用与提防,冲突明松而内紧,矛盾复杂而且尖锐。 生理的和政治的病症,使凤姐暂时把当家人的大权交给探春等人,但她并不甘心退出舞台,始终在幕后为着巩固自己的权势操心。曹雪芹真实地反映了事物这种辩证关系,没有机械地,老是突出凤姐这个重要的人物。在“敏探春兴利除宿弊”等篇章里,作者不让凤姐这个重要角色占据前台,只不过插曲般地写一些她在私室里与平儿的谈笑。这种写法的多样性,并不削弱她在读者心目中的重要性。凤姐与平儿谈论家务,谈论贾府人物,谈论怎样利用探春而又控制探春,这一切对凤姐性格的描写虽然比较偏于静态,矛盾冲突的基调与急风骤雨般的闹宁府异趣,但并不因此就削弱了她和探春等人的矛盾的尖锐性,而是多方面地再现了这种矛盾的复杂性。而且作者在写凤姐与探春的矛盾时,写出了凤姐性格那顽强与软弱的两重性。这表现在凤姐不在场时,平儿与探春、宝钗、李纨及众媳妇的谈话中。单就平儿与众媳妇的谈话的片段之一来看,也可以看出作者怎样从点与面的关系的形象的再现中,既概括又具体地在压迫者与被压迫者以及压迫者内部的矛盾中,对凤姐性格的重要方面,作了很生动的反映。平儿对众人说: ……那三姑娘虽是个姑娘,你们都小看了他。二奶奶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畏他五分。你们这会子,到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平儿说这些话的动机,是为了警告不服探春管辖的众媳妇,责难众媳妇曾经抗拒过凤姐对她们的管辖,而她在用凤姐给探春作陪衬和铺垫时,为了突出探春在贾府中地位的优越,却不自觉地强调了凤姐在内部矛盾中的妥协性。即使是在平儿这些片段的涉及凤姐的谈话中,作者也没有忽略凤姐性格的顽强与软弱这两重性。但是凤姐在地主阶级的内部矛盾中,却处处表现出她比探春圆滑的性格。关于怎样处理地主阶级内部矛盾的问题,两人之间的矛盾也很尖锐。表面上两人和和气气,其实互相提防。但凤姐的表现,远不及探春露骨。探春代替凤姐当家,凤姐自知有漏洞可捅,估计探春将会来一个“擒贼必先擒王”,“一定是先拿我开端”,所以派平儿以协助探春管事为名,行监视探春之实。她叮嘱平儿不要和探春顶撞,正是这个一贯怕丢脸的凤姐,为了避免和探春发生冲突,采取的退后一步自然宽的对策。看来两人在冲突中,探春用直,凤姐用曲;探春明来,凤姐暗往;探春不怕得罪凤姐,凤姐却怕得罪探春。……不论如何,读者可能从探春的反面,更明显地看出凤姐的作风及其性格的顽强与软弱的对立统一。 四十三回有这样一段脂评:“一部书全是老婆舌头,全是讽刺世事,反面《春秋》也。”可见曹雪芹并非真对这些被人称为婆婆妈妈的生活琐事感兴趣。我觉得他对封建大家族内部妇姑勃谿,叔嫂斗法的精彩描写,其具体情节与客观效果都不简单。它典型地概括了封建社会末期,统治阶级内部矛盾重重、四分五裂的社会现象。它的普遍意义,不仅在于使我们看到了封建末世统治阶级内部形形色色的代表人物,而且使我们认识到封建制度的必然灭亡的内在原因。 [1]《史记·樊郦滕灌列传》。 原载:《论凤姐》第二十八章 原载:《论凤姐》第二十八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