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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腔子上几个脑袋瓜子——辱骂恐吓也算她的战斗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王朝闻 参加讨论

    一 又不是你下的蛋
     在《红楼梦》里,随处碰得见人骂人的情节。统治者好骂人,被统治者也好骂人。从人物性格的一个侧面看来,描写人骂人也有表现力。
     小丫头莲花儿到小厨房,给大丫头司棋要一碗蛋羹,管事的柳家的不给,引起双方一场对骂。莲花儿找到鸡蛋,说:“这不是?你就这么利害。吃的是主子的我们的分例。你为什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柳家的还击,说:“你少满嘴里混唚。你娘才下蛋呢。”下蛋的母鸡不懂得什么“失节事大”或“灭人欲”之类的大道理,但懂得这些大道理的莲花儿与柳家的,就这么把母鸡下蛋,或母鸡下的蛋看成是对人的一种侮辱。两人的对骂换了话题,也更加接触到社会问题。“口吐莲花”的小丫头,骂柳家的惯会给主子献殷勤,主子要什么,“你忙的到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并不示弱的柳家的,回骂说:“我到别侍候头层主子,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罢。”比起“狗颠儿似的”或鸡下蛋,这种骂法要文雅一些,有力一些,切实一些。不论如何,写了这种社会现象,并没有影响《红楼梦》那反映阶级关系的严肃性。倘若有人要抓曹雪芹的小辫子,说他提倡谩骂,这也没有法子,由它去吧。
     《红楼梦》中主子也惯于骂人,凤姐就是一个出色的代表。比如她骂小道士是“小野杂种”,而且加上恐吓: “往那里跑!”凤姐骂人和恐吓人,其所以有一定的力量,不在于这种手段本身,而在于她是贾府掌权的二奶奶。小道士怕冲撞了她才撞了她,凤姐反而因此骂他,吓他,还打了他一巴掌。这一骂、一吓、一打,好象一种号令,贾府下人因此人人喊打,倒运的小道士成了过街的老鼠。
     看来高鹗对《红楼梦》的修改也并非一无是处的。在八十回本里,写凤姐骂小道士,用了一句极其粗野下流的话,而百二十回本此处改成“小野杂种”四字。我觉得这一改动既符合人物性格特征,又注意到不违背生活的真实,因为凤姐到底是一个大家闺秀出身的贵妇人。
     凤姐骂人,只求痛快,不顾这样是否有失体统。骂人家的“种”既“杂”且“野”,很“完整”。不过只能显示她那憎恶情绪的强烈,只能显示她那有权有势的威风.其实是一种市井无赖的口吻。这一小事也可说明,权威多么重要。凤姐的侮骂与恐吓,别人难学到手,因为这是以她的权威为后盾的。
     “闻秘事凤姐讯家童”一回书,集中表现了凤姐骂人的本领。这位法官张嘴是骂,闭嘴是吓。一开始很凶。后来,也许因为她相信了兴儿的屈服,她那一股怒火慢慢平息,辱骂的话由“王八蛋”、“王八崽子”变成了“猴儿崽子”。恐吓的话,由“你腔子上几个脑袋瓜子”变成了“堤防你的皮”。曹雪芹写人物的辱骂人恐吓人,既注意到对方的心理状态,又注意到对方的地位和身分。兴儿当然不愿听人说他的爹妈是王八,但她的对手不象柳家的对手莲花儿那么没地位,没身分,所以他不敢声明,这是冤枉,而只能听着,一点不敢露出不满的神色。
    二 别做娘的春梦
    谩骂、咒骂,当面骂人,背后骂人,梦里或酒后骂人,是怨恨、憎恶、忿怒等情绪的爆发,是发泄这些情绪的特殊形式。但是,骂不单纯是这些情绪状态的表现,它还可能体现别的动机,例如骂人有时也是对人进行威胁。何况俗话说,“打是心疼骂是爱”,骂人不就是恨。骂的情绪内容,并不简单。人们在开玩笑时的骂,不能认为都是恨的表现。
     在《红楼梦》里,如果说凤姐是骂人和挨骂的主角,那么,尤氏和赵姨娘也算得是她的两个不相称的对手。尤氏只不过在开玩笑时骂凤姐,赵姨娘从来不敢当面骂凤姐。尤氏是只在“闹宁府”时挨过凤姐一顿痛骂,其他时节的骂不带什么仇恨。倒楣的是赵姨娘,凤姐当面或背地里,骂她好比家常便饭。
     贾母闲得难受,想学小家子凑分子为凤姐过生日,“大家好生乐一日”。凤姐乘机捉弄贾政的两个小老婆,要把她们每月的例钱勾了来取“乐”,尤氏因悄骂凤姐:
    
    我把你这没足厌的小蹄子!这么些婆婆婶子来凑银子给你过生日,你还不足,叉拉上两个苦瓜瓠子作什么?
    这里尤氏的“悄骂”,就很难解释成为她对凤姐的憎恨。凤姐笑着回答尤氏的那一段话,倒可以看出她们的关系,是亲近多于憎恨的。
     描写凤姐的骂人,也是要突出她那性格的一个侧面,写出她那性格本身的多面性。不论是对被压迫的奴隶,还是对地主阶级内部其他成员,为了有效地打击对方,凤姐往往是辱骂、恐吓、寻开心三箭齐发。“半个主子”的赵姨娘,因为素日“拿班作势”,引起了凤姐的厌恶,成了越看越不顺眼因而要辱骂的对象。赵姨娘自己,骂起人来也不比凤姐文雅,但是因为地位悬殊,她只敢在背地里咒骂。比如,把凤姐的卧病说成是“挺床”,尽管骂得难听,却并无威慑力量。可是凤姐却不同了。赵姨娘在王夫人跟前抱怨凤姐克扣了她房里丫头的月例钱,这就把凤姐惹火了。她振振有词地回答了王夫人的质问,走到穿堂,早就压抑在肚子里的火气爆发了:“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着那角门的门槛子”,拉开架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狠狠给赵姨娘发出了三支毒箭:
    
    我从今以后,到要干几样刻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胡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做娘的春梦,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一想自己是奴几,也配使两三个丫头?
    凤姐有时和别人开玩笑,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带着恶意。但它终究和明确表示憎恨的辱骂不同,不象辱骂那样不顾是否引起对方的憎恨,是否会结下冤仇,所谓豁出去了。这近似要和对方决一胜负的好斗的公鸡,不仅不怕对方反击,反而是存心要挑起或扩大冲突。可能因为她料得到赵姨娘不敢公开应战,所以,凤姐“一面骂,一面方走了”。
     赵姨娘象兴儿似的,挨了骂,忍气吞声。而凤姐,骂了人,怒气不消。因为凤姐到底有骂人的资本——权势。
    三 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
    曹雪芹既在凤姐讯家童一回书写了主子骂奴隶,又在贾琏娶尤娘一回书写了奴隶骂主子。同样是骂,但内容、性质都不相同。前者依仗权势,骂得无所顾忌。后者反抗权势,但却骂得并不痛快。
     兴儿这个小厮,与由奴隶变成奴才的旺儿相比较,他对待主子凤姐的态度是又怕又恨,而不是唯命是从,百依百顺的。他也不象旺儿那样学会怎样保护自己,往往顾前不顾后。这小子所以能够引起同情的原因,在于他恨凤姐不只因为他自己挨打受骂,也因为他同情挨打受骂的伙伴们。年纪虽比旺儿小得几乎差了一个辈分,但他的是非观念要明确得多。他在尤二姐面前介绍凤姐的为人,可以说集中反映了贾府的“下人”对凤姐的态度:“没有不恨她的。”兴儿这样骂凤姐:
    
    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
    也许有人会说,这些话并没有揭露凤姐的本质,谩骂而已。那么,我们不妨听听兴儿的解释:
     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她有个本事当着二爷打个 烂羊头。
    当然,兴儿不是贾府的屈原,他并不管主子“偷鸡摸狗”是否有伤贾氏祖宗颜面。不消说,他根本不懂得什么叫作阶级。然而他这样骂凤姐,却说明他同情的是和自己一样因主子的争风吃醋而遭受迫害的阶级姐妹,因而可以说他是代表自己的阶级在控诉地主婆凤姐的罪恶。尽管兴儿还只是痛恨虐待他的主子,还不知道所有的主子都属于他的敌对阶级,但是《红楼梦》还是能够帮助我们认识这个真理:“那里有压迫,那里就有反抗”。书归正传,还说凤姐。
     凤姐骂人,既依仗着权势,又为着扩大权势和巩固权势。这倒也不是凤姐个人的发明创造。雍正皇帝把他的兄弟允禟的名字改为塞思黑,把兄弟允禟的名子改为阿其那。据说“塞思黑”和“阿其那”满语的含义是指“最讨厌的东西”。不论如何,把这样的名字用进圣旨,可见这位真龙天子也和凤姐之流是“一丘之貉”。凤姐的惯于辱骂和恐吓,既是她的性格特征的一个颇为突出的侧面,也是她镇压奴隶,争权夺利的一种斗争武器。她之所以运用这样的武器,不是她强大的表现,而是她虚弱的表现。对她的为人来说,也可算一种有用的法宝。作者写凤姐骂人,既切合凤姐性格,也切合具体情势。凤姐闹宁府,骂尤氏母子,完全是凤姐这个人物的独特口吻,也紧密结合着贾琏偷娶尤二姐的具体事件。单说她骂尤氏,“你痰迷了心,腊油蒙了窍”,你是“锯了嘴子的葫芦”,“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 “他们给你嚼子衔上……”骂得天花乱坠。谁要是把这段情节搬上舞台,让能够深入角色而不是一味地在字句表面上使劲的演员来演出,也许要比“击鼓骂曹”还精彩。
     俗话说“骂的风吹过,打的实在货。”这话有点道理,但很片面。它多少有点阿Q精神.也不太切合实际。凤姐骂尤氏、贾蓉,何尝是一风吹的。作为一种泄忿和恐吓、征服对方的手段,主要不是靠打耳光,而是靠骂人话里所包含的恐吓意味。凤姐辱骂尤氏母子,那些难听的话很有政治性,所以较之向他们脸上吐唾沫,搬着尤氏的脸或打贾蓉耳光都有威力。凤姐的骂既有泼妇骂街,横不讲理的一面,也有抓住了对方小辫子因而才有可能压服对方的一面。比如凤姐骂贾蓉:
    
    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还敢来劝我。
    四 人了国贼禄鬼之流
    凤姐把尤氏骂成衔嚼子的牲口,是对尤氏的轻蔑,也是抱怨尤氏没有及早向她通风报信。凤姐把贾蓉骂成“没良心的种子”,是因为贾蓉忘了素日的情分,调唆贾琏偷娶尤二姨。而她对尤氏母子的骂,归根到底,是因为她的地位和权势受到了威胁。作者塑造凤姐这样的典型人物,就是写她骂人,也不忽视它所体现的复杂的社会内容和心理内容。单就心理内容而论,作者并没有格外声明,说凤姐觉得她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但读者联系到她一向“除了老太太、太太”,谁也不放在限里,自以为老娘天下第三的“自知之明”这一特点看来,尤氏不及时向她通风报信,贾蓉帮贾琏和她捣鬼,至少是对她的大不敬,叫她怎能不发火?
     有一个问题不谈也可以,谈了可能有减少误会的好处。即是否可以认为,凡针对某人某事持否定情绪,态度又不那么和平地发表意见的就算是骂?
     七十三回描述宝玉被迫温书,说他苦于早先未下苦工,恐难应付贾政盘考,其中有些话算不算骂人骂世?
     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素日恶此道原非圣贤孔子剖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
    这些话虽然没有“他妈的”之类的字眼,算不算在骂人?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从鲁迅的论述得到启发。
     鲁迅坚决反对辱骂、恐吓和无聊的攻击,指斥那些把“不能决定本人的功罪”的“姓氏籍贯”作为攻击的根据而大作文章,且“欣欣然自以为得计者,倒是十分‘封建的’的”。他指出“其实好的工农之中,并不随口骂人的多得很,作者不应该将上海流氓的行为,涂在他们身上的”,“战斗的作者应该注重于‘论争’”。但是鲁迅也不是不加分析地排斥一切骂詈。“情不可遏而惯怒,而笑骂”是可以的,“但必须止于嘲笑,止于热骂,而且要‘嘻笑怒骂,皆成文章’,使敌人因此受伤或致死,而自己并无卑劣的行为,观者也不以为污秽,这才是战斗的作者的本领”[1]。
     贾宝玉的战斗本领和作风,当然不是无产阶级的。但他把“时文八股”看作“饵名钓禄之阶”(即所谓“敲门砖”),正如他不满宝钗,“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一样,这是对他所反对的东西的一种骂詈。而这在贾政以至袭人之流看来,当然是大逆不道的。但他骂得有理,所以我们也应该给以肯定。宝玉不象贾政、凤姐骂人那样横不讲理,不象赵姨娘那样心地狭窄阴暗。读者会感到凤姐骂兴儿或尤氏,是她自己的行为污秽,却不会怀疑宝玉骂“国贼禄鬼”的态度不光明磊落。和歌颂反抗者晴雯一样,笑骂“国贼禄鬼”,正是宝玉代表当时的先进思潮的具体表现。而凤姐辱骂尤氏母子、辱骂奴隶兴儿、小丫头、小道士,这一切行为所代表的,不只是她个人的卑微的利益,也代表着维护封建统治的反动思潮。既然宝玉所笑骂的对象是阻碍历史发展的,该骂。凤姐用来骂人的话本身,例如她骂旺儿是“你们这一起没良心的混帐忘八嵬子”,其所以令人生厌,主要在于它与封建的道德教条密切联系。它虽不见于经传,却代表封建地主阶级的是非观、善恶观和美丑观,是为封建地主阶级的统治和利益辩护的。同样是骂,兴儿骂凤姐却有完全相反的政治和思想内容。骂人怎能一概排斥?
    五 装作没听见
    惯于辱骂人的凤姐,也有不敢任意耍嘴皮子的时候。最有代丧性的事例,要算她对待焦大的臭骂。颇有骂人本领的凤姐,对待焦大的辱骂,有一种特殊的本领——“装作没听见”。宝玉听见焦大那“爬灰的爬灰”的臭骂,问凤姐“什么是‘爬灰’?”凤姐不对问题作正面的回答,倒打一耙,反怪宝玉不该提出这样的问题,同时还恐吓宝玉一通:
    
    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混唚。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到细问。我回去回了老太太,看捶你不捶你!
    凤姐为什么要这么教导宝玉“非礼勿听”地对待焦大的臭骂,为什么要这么以其昭昭,使人昏昏地对待宝玉提出的问题?难道焦大的臭骂,完全是醉汉嘴里的胡说或谩骂吗?如果真是胡说或谩骂,你二奶奶为啥不公开辟谣呢?这就可能引起读者的疑问:“你是什么样的人?”鲁迅指出:“假如指着一个人,说道:这是婊子!如果她是良家,那就是漫骂;倘若她实在是做卖笑生涯的,就并不是漫骂,倒是说了真实。”[2]联系“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回目和有关情节,比如:秦氏的丫头瑞珠“也触柱而亡”,以及那些“未删之笔”,那些“不写之写”,表明焦大的酒后狂言,“就并不是漫骂,倒是说了真实”的。鲁迅还说过:“漫骂固然冤屈了许多好人,但含含胡胡的扑灭‘漫骂’却包庇了一切坏种。”[3]凤姐恐吓宝玉,诬蔑焦大的真话是谩骂,这其实是在扑灭真话,包庇那死了媳妇的公公,即“哭的泪人儿一般”的贾珍这样的坏种。凤姐扑灭真话的手段本身,虽不是醉汉嘴里的胡说,对焦大的真话来说,其实也是一种蛮不讲理的谩骂。
     焦大骂管家赖二“不公道,欺软怕硬。”把这话借来骂凤姐,也不是没有适应性的。作为主子的凤姐,有权说:“以后还不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有权说“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尽管焦大是一个“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的“贾府的屈原”,我们无法知道他在后三十回书里的“大团圆”如何,不知道他会不会象雍正的功臣,因为担了
    “自恃己功,显露不敬之意”的罪名而被杀害。但就阶级关系来说,他在凤姐跟前始终是被压迫者。既然贾府有了被人看作只有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的名声,焦大又敢于满嘴里“混唚”,在一定意义上说,她对于心虚的凤姐却是一个问心无愧的强者。凤姐的“装作没听见”和不敢辟谣,当场收敛着她那辱骂与恐吓的惯技,这也许是她也有“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处世之道的表现吧。不论如何,作者没有一味地把这个“脂粉队里的英雄”,写成一个处处骂街的泼妇,没有对人物个性作片面的、静止的、孤立的理解。这也表明曹雪芹是一个尊重实际生活的复杂性,而不是从僵化了的观念出发,以不变应万变,因而糟蹋生动活泼的素材的作家。
     曹雪芹写出惯用辱骂和恐吓战术的凤姐,不得不在挨焦大的骂时那么忍气吞声,那么回避矛盾,这从凤姐个性的整体来说,不过是同一个性中的两个不尽相同的侧面,而不是互不相容的绝对对立的两极。艺术形式是否完美,实际生活是检验它的根本标志。文风问题是学风问题。曹雪芹写惯于辱骂和恐吓的凤姐,是从生活出发的,不是夸夸其谈的。他既写出凤姐的进攻方面,也写出凤姐的退守方面;他既使读者看到凤姐那“老虎的胡子摸不得”的方面,又使读者看到凤姐那“得缩头时且缩头”的方面。作为对这样的典型人物的暴露和打击,这种写法不就是更温和,更轻微一些的。
    六 下流种子
    从前有一个笑话,说两人下棋,着黑棋者为保住那个关系全局成败的中卒,必须使车,但黑马已占了黑车应占的位置,着黑棋者打破常规,用黑车吃掉黑马。着红棋者提出异议:哪有这种走法?着黑棋者的答辩理直气壮:我自家人吃自家人,你管不着。这是带讽刺性的笑话,却也相当于骂人,骂那些明知真理不在自己手里,硬要强迫别人相信他是真理的化身的角色的蛮横。用这方法对待下棋之类的琐事,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坏作用。如果用这种方法对待关系大多数人的命运的大事,比如这种角色象戏曲《窦娥冤》里的楚州太守一样可以决定人的生死,那就不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了。倘若说这种讽刺相当于笑骂,骂得好!因为它和凤姐之流的谩骂有本质的区别,不能一概排斥。当然,倘若当楚州太守还在宣告“人是贱虫,不打不招”的节骨眼上,或者是当宝钗正在说金钏投井是“失了脚掉下去的”节骨眼上,或者是在贾政声明“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的节骨眼上,有人竟敢讲这样的笑话,那就不免引起借古喻今或影射他们的嫌疑。不过,这种笑话虽然难免为这些人所深恶痛绝,却比“放你娘的屁”之类的骂人话,更富于战斗性和艺术性。
    曹雪芹对于他所否定的人物,并没有象凤姐之于政敌那样采用辱骂和恐吓的战法,而是采用了那则笑话的作者的方式——“笑骂”。
    封建制度的卫道者贾政,为了表示自己的威风,竟然骂自己的儿子是“畜生”。他只顾及宝玉不敢以牙还牙,却忘记这话于自己不利——这岂不由于只顾骂人,反而自己骂了自己?这就不只显得卑劣,而且有些愚蠢。贾政的这种骂法,好象只图显得自己高明而任意骂人,例如鲍二媳妇骂自己丈夫是“胡涂浑呛了的忘八”那样,不免把自己骂了进去。贾政骂宝玉是“该死的奴才”,这是他的阶级观点鲜明的表现,但他说“不如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虽然盛怒得到了形式鲜明的表现,但是这话经不起推敲,多少有点损害他自己的尊严。焦大骂贾珍之流是“畜生”,虽然不免遭到畜生的待遇(被关进马房,吃了马粪),但他这骂人的话本身并不有损于他的尊严。而焦大的主子们,例如“老祖宗”贾母骂贾琏是“下流种子”,“老娘”邢夫人也骂贾琏是“下流种子”,这就和贾政骂宝玉是“畜生”一样,未免“聪明人吃了糊涂汤”,未免有违平儿所说的“打老鼠伤了玉瓶儿”的做人原则。贾母、邢夫人和贾政之流,当然并不存心骂他们自己,但他们的骂别人,却不自觉地骂了他们自己。《红楼梦》这样的描写,“惟其平淡,也就更加滑稽”[4]。
    曹雪芹作为一个“骂”凤姐以至贾政之流的作家,他不过朴实地写出了角色的具体表演,没有附加任何注解。但这种写法与下棋的笑话一样,暴露丑恶的力量,岂不比那些罗列“含血喷人”、“恬不知耻”之类的概念化的断语更可信也更有力得多吗?
    七 表壮不如里壮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一回书,写凤姐骂人的效果,是尤氏母子不甘受辱却又不得不忍辱这两重性的对立统一。作为两个地主婆,凤姐和尤氏是一丘之貉。和她们丈夫的关系,都是建立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基础上的,不过表现形式不同而已。塑造这种艺术形象,曹雪芹没有采取简单化的处理方法,而是刻画出他们性格中那不同的各个侧面。读者从凤姐骂人的情节,可以看出作者曹雪芹既敢骂又善于骂的本领。曹雪芹把凤姐作为讽刺对象,既描写了她的长于骂人,也描写了她不免自己骂了自己。凤姐并不存心自己骂自己,但她骂尤氏母子的那些话,具备相当于骂了自己的性质。比如,她骂尤氏违背古话——“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的确骂着了尤氏的弱点。尤氏之于丈夫贾珍,的确是“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的。但是凤姐自己呢?她比贾琏当然在各方面,特别是心机和玩弄权术方面,要“壮”得多了;不过,她作为贾琏的“贤”妻,即使不看后三十回,因铁槛寺弄权等事发作,给贾琏带来什么灾难的情节,单是她闹宁府、赚尤娘和发动一场假官司的行为,已经足够表明这位“图贤良的名儿”的女光棍远不如尤氏贤良。所谓“吹自己的稀饭都吹不冷,还去给别人吹汤圆”的凤姐,骂尤氏和变相地捧自己的话,岂不也具有自己骂自己的性质吗?
    仅就作者对于凤姐怎样骂人的描写来说,其所以是形象生动,揭示深刻的,重要原因之一在于:作者从如实反映现实出发,真实地再现了本来现实中就有的具备着互相联系的两个侧面的事物,以及它那既互相排斥又互相联系的对立统一的关系,而不是从所谓强化主题、深化主题、突出主题之类的主观愿望出发,任意夸大事物的某一侧面,用臆造顶替正确意义的创造。在创作上用唯心论顶替唯物论的反映论,不可避免会把生动活泼的东西,写成僵化死硬的东西,也就是形式主义而不是现实主义的东西。
    从艺术形式方面看问题,曹雪芹写凤姐对政敌的辱骂和恐吓,既写得内容丰富,用语也不噜苏。特别是反语、双关语的应用,和人物性格的个性,人物相互关系的个性,结合得非常紧密。这些对话有丰富的内容,但未一一直接说出。这些简短的语言,使读者对人物及其相互关系所感受到的,远比字面上已经说出的东西要多得多。
    作者对生活的认识要十中得一,对生活的再现要以一当十。怎么办?王夫之论诗回答了这一问题。他举唐诗“君家在何处,妾住在慌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为例,说明自己那诗论中“势”字是最值得注意的主张。所谓“势”,即形象那小中见大,以少胜多的特点。他认为论画者所说“咫尺有万里之势”的这个“势”字,不是指绘画山水把万里江山缩小为咫尺的地图,而是以点见面,点中有面,局部中见全局的艺术概括。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5]的境界。这就是说,做诗、作画、写小说,都要以少胜多。鲁迅曾这样谈他的创作经验: “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我深信对于我的目的,这方法是适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写风月,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可省的处所,我决不硬添。”[6]曹雪芹写凤姐的吓人战术,也不是空话连篇,言之无物的。这对于如何贯彻毛泽东同志“我们应当禁绝一切空话”的严正要求,即如何排斥吓人战术,也是有借鉴作用的。
    [1] 以上引文均见鲁迅:《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鲁迅全集》第5卷,第46—48页。
    [2]鲁迅:《漫骂》,《鲁迅全集》第5卷,第489—490页。
    [3] 同上。
    [4]鲁迅:《“滑稽”例解》,《鲁迅全集》第5卷,第391页。
    [5]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下,四一。
    [6]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5卷,第108一109页。
    原载:《论凤姐》第二十二章
    
    原载:《论凤姐》第二十二章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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