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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别多心——凤姐把刘姥姥当作牺牲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王朝闻 参加讨论

    一 竟投了这两个人的缘了
    写小说和写诗一样,不能离开比兴以至象征,但一切象征或比喻都不免有片面性。把“一片冰山”比作贾府,把“山上面有一只雌凤”比作凤姐,只能使读者想到凤姐所依托的贾府以及四大家族的靠不住,不易使读者认识凤姐的行为怎样反作复杂,人与人的关系也很微妙。与其说她愿意促使贾府象冰山那样消融,不如说她希望封建制度永世长存。但是,既然她自己把个人利益看得高于一切,那就不可避免地形成一种矛盾——巩固和扩大自己的权势,与维护贾府统治的愿望和职责的冲突。
     凤姐与贾府的权威贾母的关系也很复杂,很微妙。她既是贾母的孙媳妇,又是贾母在家务方面的代理人;她既要用各种方式娱乐贾母,又要替贾母把家务管理好;她凡事要“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又要瞒骗贾母为非作歹;既要让贾母精神安宁,又要满足自己的欲望;利用贾母在贾府的特殊地位抬高自己,其实也就是在损害贾母的声望;……这一切是对立的又是统一的。单以瞒骗贾母避免老太太生气来说,也包含着避免自己受到责难的目的。绣春囊事件发生之后,她给王夫人出谋划策,主张“平心静气,暗暗访察”的原因之一,是“若被众人觉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她企图不让老太太知道的原因,何尝只是为了保持老太太精神的安宁,而不是为了避免她和王夫人受到持家不严的指责。大观园出了丢脸的事,有损于她那当家奶奶的脸面,有可能削弱贾母对她的信任和依赖,从而动摇了她的权势。贾琏要瞒着贾母把贾母的东西搬出去典当,凤姐假装拒绝参预这一阴谋,理由是“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到把我这几年的脸面都丢了。”为什么她怕在老太太跟前丢了脸呢?归根结蒂,不过是为了避免丧失贾母对她的信任。可见凤姐瞒骗贾母的真实动机,仍然主要是为了她自己。因而可以说,凤姐与贾母之间,那温情脉脉的关系,归根结蒂是一种利害关系。而这种利害关系,是通过老祖宗与凤丫头之间的亲密无间的关系表现出来的,这就不只说明双方的关系的复杂性,而且因为它的表现形态多样,也就给作者提供了以多种多样的形式加以再创造的自由。
     凤姐取悦贾母的动机,她看贾母眼色行事的行为是一贯的,具体表现却多种多样。人们对于吹牛拍马的角色的行为,有一种夸张的比喻式的说法:“你说杀人,他就端盆子;你说上天,他就搬梯子。”这话虽能概括奴隶主义者的丑恶行径,却远不能代替《红楼梦》中有关凤姐那许多仿佛冠冕堂皇,不怕旁人耻笑地巴结贾母的行为的具体描绘。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时候,周瑞家的曾对她说:“可是你老的福来了,竟投了这两个人的缘了。”她说的这“两个人”是谁?一个是贾母,一个是凤姐。所谓“福”,是指达到打抽丰的目的。所谓“缘”,是指主客双方各自不同而又互相利用的需要。闲得无聊的贾母,从刘姥姥那见啥说啥的谈吐,发现对方有符合自己需要的东西。随时要讨好贾母,一心要使老太太高兴的凤姐,发现刘姥姥是娱乐贾母合目的的小丑。因而并不喜欢穷亲戚来添麻烦的凤姐,对二进荣国府的刘姥姥也热情起来。刘姥姥当然明白,“投了这两个人的缘”是为什么。她并不是职业的小丑,何况职业的小丑也未必愿意把供人消遣当作自己精神上的享受。但她明白,“有钱高三辈,无钱辈辈低”,为了达到打抽丰的目的,竟只顾满足贾母、凤姐的口味,作了许多不那么光彩的即兴表演。所谓“明人不用指点,响鼓不用重捶”,她那些即兴表现很出色、很投缘,也符合了凤姐借花献佛的目的。刘姥姥有时也有“绊倒了不痛,爬起来痛”的痛苦,她话里有话地流露出受人玩弄的不满。但凤姐从自己的功利目的出发,随口安慰两句,继续把刘姥姥当做她供奉贾母的祭品使用。
    二 我更担不起了
     且不说凤姐怎样利用刘姥姥来作牺牲,先说说贾母这座至高无上的“冰山”,是怎样成了凤姐用来吓人的偶像的。
     贾母为了“叫凤丫头别操一点心,受用一日才算”,把给凤姐做生日的事务交给尤氏去办理。尤氏惯于看凤姐眼色行事,所以这事也要同凤姐商量。两妯娌经常说说笑笑,这次商量事务也在说说笑笑。她俩商量事情的基本原则,既表现了贾母在贾府那举足轻重的优越地位,也表现了人们对“老祖宗”的崇拜,更表现了凤姐无时不把贾母当成偶像来吓人的心理。
    那“看老太太眼色行事”的凤姐与尤氏的那段对话,我在本书第十章里引用过一些。紧接着,凤姐和尤氏在李纨、平儿、鸳鸯等人的分金上作弊的行为,也具备着捧贾母和骗贾母的两重意思。尤氏格外注意李纨有没有交出应交的分银。她在凤姐屋两人半说笑半交锋那段对话,也可看出贾母的威力。最后,虽然尤氏妥协了,但她深知凤姐怕贾母,也总算借贾母的威风压了压凤姐。这且不说,单看凤姐大闹宁府,果真“丁是丁卯是卯的”了。她痛责尤氏时,有意这样把贾母以及王夫人当成吓人的偶像。
    
    ……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话在你心里,使你们做这圈套要挤我出去?再者,咱们只过去见了老太太、太太和众族人,大家公议了……你妹妹,我也亲身接来家,生怕老太太、太太生气,也不敢回。
    
    受了恐吓的贾蓉恳求凤姐:“老太太,太太们跟前,婶子还要周全……”凤姐对此,进一步编造谎话,掩盖她哄骗尤二姐进入贾府的真实意图,同时也利用自己编出来的“奴才小人”的“主意”,对尤氏作了变相的恐吓。而凤姐用以吓人的武器不是别的.还是“老太太、太太”。她说:
    
    你们饶压着我的头,干了事,这会子反哄着我替你们周全,我虽然是个呆子,也呆不到如此。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丈夫,嫂子既怕他绝后,我岂不比嫂子更怕绝后?嫂子令妹,就是我的妹子一样。我一听见这话,连夜喜欢的连觉也睡不成,赶着传人收拾了屋子,就要接进来同住。到是奴才小人的见识,他们到说“奶奶太好性了,若是我们的意见,先回了老太太,太太,看是怎样,再收拾房子去 接他不迟。”……
    
    正因为贾母在贾府是最高权威,凤姐才无微不至地逢迎她,也无微不至地利用她。关于这,后四十回也有一些可取的描写。凤姐病后,贾母、王夫人来看她。也许由于习惯,凤姐就地取材,仿佛“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地对贾母说:“老太太、太太怎么样疼我!……叫我帮着料理家务,被我闹的七颠八倒,我还有什么脸见老太太、太太呢?今日老太太、太太亲自过来,我更担不起了!恐怕该活三天的又折了两天去了。”。看来续书者作为前八十回的读者,也能了解凤姐巴结贾母已成为习惯或本能。虽说较之前八十回那些凤姐怎样巴结贾母的描写,这样的描写还显得有些笨拙。在前八十回里,包括凤姐怎样利用刘姥姥作牺牲,凤姐巴结贾母的花样层出不穷。可以说凤姐在这一方面,很有积极性、灵活性和创造性。作者在这些方面,给封建社会作了真实的写照。而且,他剥揭凤姐所代表的封建贵族的言行,虽不声色俱厉却很无情。
    三 荒年间饿了还吃他
     形象能不能反映丰富生动的生活内容,不只是作品能不能引起读者得到美的享受的问题,而且更重要的是,它能不能在思想上政治上积极影响读者的问题。形象干瘪的符号式的人物和情节,一味演绎某种既定观念的作品,只能说明作者企图要用什么观念去影响读者,而不能使读者由衷地接受它那观念的影响。也不能让读者在特定形象之中,发现也许为作者尚未发现的思想。这样的形象和方法都是没有力量的。毛泽东同志指出:“党八股这个形式,不但不便于表现革命精神,而且非常容易使革命精神窒息。”为了发挥文艺创作和文艺评论的革命精神,这一重要的论断现在仍有重大的指导意义。形象的生动性丰富性,与思想内容的尖锐性和深刻性是相辅相成的。《红楼梦》不是无产阶级艺术,但它真实地再现了“人大面大”的凤姐和“人小面窄”的刘姥姥之间,那种施舍与告贷的关系。因而作品对于剥削阶级等级制度和损人利己的思想的暴露,是富于说服力的。文艺作为斗争的武器,这样的创作方法符合鲁迅那“要用文艺者,就因为它是文艺”[1]的名言。这种靠艺术形象说话的创作方法,是很能使读者或观众接受作者所要宣传的道理的方法。作者虽然没有直接出头来讲道理,但读者可能从特殊的形象里,发现其中的道理。当然,这种讲道理的方法,不见得对于任何读者都能产生强烈影响的。但是当读者越读越觉得有所发现,甚至发现了作者自己未必已经发现了的道理,例如认识了封建等级思想和损人利己、争夺权势、贪赃枉法等等罪恶活动,怎样体现在凤姐那仿佛不过是寻欢作乐的活动中的时候,对于丑恶现实的鞭笞就更深刻也更有力量。凤姐把刘姥姥当作牺牲品的情节仿佛很平常,远不如凤姐企图灭口而暗杀张华那么惊人,在严重程度上也大有差别,但凤姐为了满足贾母精神方面的享受,竟利用刘姥姥那有求于人因而不得不委屈求全的弱点,来耍弄这个“村野人”,她的出发点仍然是可鄙的。作者把凤姐这种仿佛逢场作戏的行为写得那么生动,对她所代表的贵族阶级腐朽的生活,揭露得既准确又有力量。
     在贵族阶级游戏场中充当了丑角的刘姥姥,这个曾经自诩“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的庄稼人,到贾府告帮这一行动表明,她不象一个“人穷骨头硬”的贫苦农民。但她也不是一个随便供人玩弄的木偶。不知道这位满载而归的人物,是否以为贾府的厚赠已经赎回了她做人的尊严,弥补j,她所遭到的侮辱。不论如何,当她处于琏二奶奶所安排的丑角地位的时候,她不是无所觉察,毫无反感的。请看:
    
    怨不得姑娘不认得。你们在这金门绣户的,如何认得木头。我们成日价和树林子作街坊。田了枕着他睡,乏了靠着他坐,荒年间饿了还吃他。眼睛里天天见他,耳朵里天天听他,口儿里天天讲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认得的。让我认一认。
    
    这段话,是刘姥姥误认了贾府的贵重木杯的木料,引得人们哄堂大笑之前说的。不能认为这段话的主题不明确吧?这些话既象是奉承,又象是讥讽;既象是自负,又象是自贬;既象是随便说说,又象是故意要逗人笑。这虽表明,凤姐拿她供贾母等人消遣并未选错材料,但是,可以因而就认为,凤姐应当拿她作牺牲?“荒年间饿了还吃他”,刘姥姥这句话包含着许多作者没有直接说出来的社会内容。作者写出刘姥姥作为庄稼人的引人同情的特征,而她却不能不受到凤姐的愚弄。作为作者对凤姐的侧面的抨击,这种写法要比一切空洞抽象的调头更有力。
    四 也算是我们的穷心
    
    刘姥姥出自进城告帮的动机,对于贾府上下都表示尊敬。她一见颇有身分的平儿,连忙从炕上下来问好。她还说:
    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稼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这个,吃个野意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
    生活在有钱能买鬼推磨的贾府,平儿这些姑娘未必缺少“头一起摘下来的”瓜果菜蔬“尖儿”。但是人小面窄,好言好语不嫌多。刘姥姥将要回家时,平儿讲究院客气话:“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干儿、葫芦条儿,各样干菜都带些来就是了,’——我们这里上下都爱吃这些个。”这既表示她不辜负刘姥姥的“穷心”,也表示贾府上下对于“野意儿”有点特殊兴趣。这,也象凤姐听了刘姥姥感谢馈赠的“不敢多破费了!……”的话之后,回答的客气话—“好也罢,歹也罢,带了去,你们街坊邻舍看着也热闹些”——那样,其实主要是在炫耀官僚地主阶级的豪富。
    刘姥姥之于贾母,也可说是一种精神上的“野意儿”。贾母成天接受子孙们的请安问好,吃喝,看戏,打牌,听凤姐说笑……所谓“戏唱三道无人看”,贾母对于天天如此的这一切,怎能不感到有点“吃腻了”呢?因为刘姥姥说起话来使人们“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因为刘姥姥的巴结比凤姐之流的巴结有特殊的魅力,所以,这个生来有些见识的“村野人”,竞自成了贾母的座上客。自觉被当成“野意儿”的刘姥姥,为了沾光托福,不放松机会巴结贾母,表现了她那能说会道的本领。就一定意义来说,她也是一个富于想象力的艺术家。
    她说起话来没有令人生厌的八股调,也不是不痒不痛的废话。只可惜她那作品的主题,也不免对她自己造成伤害。她看见架上能学话的鹦哥,说:
    谁知城里不但人尊贵,连雀儿也是尊贵的。偏这雀儿到了你们这里,他也变俊了,也会说话了。
    刘姥姥不是专业演员,却能在凤姐和鸳鸯的导演之下,以似乎笨拙其实有创造性的方式,卖弄着自己的机灵,作了各种不那么高贵的即兴表演。比如,她说: “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如此妙语,谁不解颐?连好哭的林小姐也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叫“嗳哟”。读者读到这些情节,很少可以不笑的。作者曹雪芹写刘姥姥的可笑,有没有过头的地方呢?看来他写“刘姥姥醉卧怡红院”,已经超过了和刘姥姥开开玩笑的界限,简直是用“村野人”的洋相,来赞扬贵族地主阶级生活的豪华。刘姥姥这个贾府兴衰的见证人,特别是作为一个因生活困难而告帮的农村妇女,作者这样出她的洋相,读起来总感到有点不舒服。这能说不是作者剥削阶级的偏见吗?这样的情节,看来和“叔嫂逢五鬼”一样,是这部伟大作品中的糟粕部分。在这样的章节里,曾雪芹世界观的矛盾暴露得多么明显。
    五 可有什么恼的
    
    也可说是瑕不掩瑜吧,没有把人物性格简单化的作者.基本上没有把刘姥姥写成一个乐于供人玩弄的“女清客”。刘姥姥受了第一轮玩弄之后的表现,使人想到现实主义画家玛特依可笔下那个宫廷小丑:当一场表演完毕而冷静地坐下来之后,小丑意识到自己供统治者玩耍那卑贱的地位而感到苦恼。
    就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整体来说,作者对这个人物的态度,甚本上是同情而不是鄙视,个别地方有轻视以至挖苦,占主导地位的仍是同情,同情这一个在贾府变相的受压迫者。正如写宝玉既聪明而又憨厚一样, (比如,宝玉对黛玉谨慎小心,唯恐她感到受伤害,可又毫不敏感,对“卿何薄命”一语引起黛玉精神的强烈震动毫不觉察),作者写刘姥姥在方法上最显著的特点,也在于不把人物性格简单化。写出刘姥姥可笑的一面,又写她值得同情的另一面。正因为写出刘姥姥不甘于作牺牲而又不得不成为凤姐奉献给贾母的牺牲,表现了作者既批判她又怜悯她的态度的双重性,所以这样的形象,应当说才是从生活实际出发的。
    刘姥姥成为凤姐用来娱乐贾母的“女篾片”,始作俑者是鸳鸯。鸳鸯先说“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却有一个‘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女篾片了。”掌握家务大权的凤姐说:“咱们今儿就拿他取个笑儿。”就这样,刘姥姥在凤姐以及鸳鸯的导演之下,成了大家取笑的“女篾片”。
    第一轮酒席结束,贾母等人散出厅堂。另放一桌,凤姐、李纨对坐着吃饭。刘姥姥既感到自己受到了优待,也感到自己受了侮辱。一方面,对她所处的不被尊重的处境感到难堪,一方面竭力克制着难于克制的不愉快。情不自禁地在凤姐和鸳鸯跟前,流露出她那不甚高兴的情绪。她说话语意双关:
    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
    这些话进了机灵的凤姐耳朵,一下子就听出了话里的话。她“一张人脸一张狗脸”,连忙笑着抹稀泥:
    你可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笑儿。
    凤姐话未说完,鸳鸯也进来给刘姥姥赔不是。面对凤姐和鸳鸯的这一手,刘姥姥仿佛换了另外一个人:
    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
    刘姥姥受了捉弄而表示不满,立即又这样反转来道好。这是作者在讥讽刘姥姥的见风使船,还是作者借以显示凤姐所代表的贵族阶级的伪善呢?这么取笑一个有求于贾府的穷亲戚,与倚仗贾府权势打退婚官司的情节一样,并不是对凤姐之流的歌颂。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凤姐在下一次席上,又拿刘姥姥出洋相?可见才刚她向刘姥姥赔不是,越发显得她那笑嘻嘻的面目的可憎。
    刘姥姥“礼出大家”这句话,好象是对凤姐,李纨等到上辈吃完自己才敢吃饭的行为的恭维,但出自此时此地的刘姥姥之口,它的含义似乎有了根本性的变化。如果说这不是对于地主阶级虚伪性的讽刺,也不能说是对于她所受到的玩弄的感激,至少不能算是对贾府的由衷的巴结。不论如何,她这些话里有话的话,绝不是一进贾府就“尊贵”了的鹦哥所能说得出来的。作者既不把受辱的刘姥姥写成理直气壮的抗议者,也不把受辱的刘姥姥写成唯利是图而掩饰着屈辱心理的老油条。凤姐和鸳鸯听得出刘姥姥话里有话,连忙向她道歉,解释,这表现了凤姐、鸳鸯的敏感,也就是刘姥姥那无形的眼泪的一种反照。刘姥姥并不因此结束她那“女清客”的行径,这未必不过是作者对于这个“女清客”的批判,而不同时就是对于这个受着贵族阶级捉弄的人物的怜悯。
    六 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
    凤姐给刘姥姥道歉,不过是为了让刘姥姥安于当丑角,以达到她讨好贾母的目的。在第二次宴席上,凤姐这个当主人的,不是还在继续耍笑刘姥姥吗?
    先后两次宴席上的“取笑儿”,刘姥姥的表演都很逗人笑。这回“众人先是发怔”,哑场片刻,后是大家听出味来,上上下下都哄笑起来。作者发挥了出众的艺术本领,写出在场人一致而又各别的反应: “史湘云掌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了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她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人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掌着;……”
    这是一幅多样统一,形象非常生动的画面,读者不能不佩服这么洗练而又这么生动的文笔。读到这样的描写而不笑的读者世上难找。不过,当我读第二遍时,却不再笑得起来。这不是因为发现艺术上有什么破绽,而是因为有一种不那么舒服的感觉排除不开。我曾设想:不知刘姥姥带来的小外孙板儿此刻在什么地方,他要是目睹亲姥姥这些不寻常的表演,是感到得意还是感到羞耻?他回到村里,是否会把这种经历当成有趣的新闻来传播?或者相反,在他的小伙伴面前,一想起这一经历就不舒服?总之一句话:板儿究竟是把她姥姥的遭遇当着光荣,还是当作耻辱?当然,这不过只引起读者关心,却是作者不必解答的问题。作者只写了板儿在这次游大观园的活动里,吃点心,玩果子,欣赏小姐蚊帐上那些使他感到亲切的昆虫。真倒楣,还挨了刘姥姥一巴掌。当着众人骂他是“下作黄子”。附带提到,姥姥的骂,不象是怪她小外孙不配欣赏描写昆虫的美术,而是为了表示她懂得珍视小姐们的东西。姥姥还骂板儿“没干没净的乱闹;到叫你进来瞧瞧,就上脸了。”这,其实也是她变相地巴结主人。
    看来作者讽刺的锋芒,不象是对着有求于人的刘姥姥,而是对着存在于刘姥姥身上的也许是在当时的京郊流行的一种作风和习气。而且,作者既写出刘姥姥任人摆布的一面,也写出了她不那么驯顺的一面。尽管这个人物在这个场合基本上处于被动地位,却不只一次流露出不易觉察但也尖锐的讥讽。例如她和贾母谈天时说:
    
    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稼活也没人作了。
    这种说法,正如她吃了“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磨菇……”制成的茄子之后,说“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那样,讨好主人而贬自己的动机是主要的。不过,在客观效果上,对于不劳而获的地主阶级至少不是真正的恭维。正如刘姥姥看见贾府浪费纱罗时蜕, “我们想他做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子岂不可惜”那样,不妨当着劳动者对于寄生者的不满来读。这也象唐·吉诃德的牧师朋友在路上和他打招呼的话——“真是运气得很,会碰到您,您这骑士制度的镜子,我的高贵的同乡拉曼郤之吉诃德先生,您是绅士界里的英华和精髓,是穷困人的护符和救星,是游侠骑士的精粹”[2]——那样,很难说当真是一味的恭维。我们如果把刘姥姥与贾母的对话当做剧本的台词来读,是否容许读者强调刘姥姥那话里有话——带讥刺性的一面呢?
    七 那里𠎦的过他
    
    给凤姐作牺牲的刘姥姥,对凤姐、贾母以至贾府所代表的地主阶级的态度有两重性。她既象是在任凭对方捉弄,却又象在搞抓不住岔子的反捉弄。第一次宴席上受了捉弄表示过不满,第二次宴席上却又与施之于她的捉弄相配合。她既说“别这样捉弄人家,我家去了”,却又立刻就范。因而她那假装不服的表演,是更能迎合对方“取笑儿”的需要的。然而即使是她那供人“取笑儿”的言谈本身,也有两重性:既是恭维富人的,也是嘲笑富人的;既有穷人的自卑,又有穷人的自负;……比如对于银筷子的说笑,就表现了这种两重性。当凤姐说, “菜里若有毒,这银子下去了就试的出来。”刘姥姥说:
    
    这个菜里若有毒,俺们那菜都成了砒霜了。那怕毒死了也要吃尽了。
    贾母只感到刘姥姥说得有趣,吃得香甜,没有怀疑这些语是否含有讥讽的意思。但当读者联系她的其它议论来读时,至少可以感到这不单纯是褒富贬穷的。也许,因为凤姐只有镇压奴隶和争夺权势等方面的斗争经验,缺乏形式复杂的思想斗争的经验;也许她是胜利冲昏头脑,才对刘姥姥的话是否带刺完全丧失警惕;也许她虽已看出不太对劲儿的苗头,却也有“一只跳蚤顶不起一床被子”的预见;反正,她没有给刘姥姥扣上什么大帽子。但很明显,刘姥姥“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等话的心理内容,并不象她的话那么简单。
    大家一进大观园,凤姐就开始捉弄刘姥姥。贾母拣了一朵大红花簪在鬓上,对刘姥姥说: “过来戴花儿。”凤姐一看有机会捉弄刘姥姥,拉过刘姥姥来说:“让我打扮你。”她给刘姥姥横三竖四插满一头花。刘姥姥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众人笑道:“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个老妖精了。”同样是戴花,一朵花与横三竖四地插上许多朵花,有质的差别,所以众人不平。自己戴上或给别人戴上,量多量少,都会产生老妖精与非老妖精的不同效果。这,从动机上说,有尊重自己与戏弄别人的不同。不知道刘姥姥是对凤姐的宽容,还是对凤姐的戏弄给于曲折的还击,她笑道:
    
    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
    还没有在酒席上遭到凤姐更明显的捉弄的刘姥姥,这些话表明她也有“哄着老太太开个心”的动机。尽管她不会不感到凤姐给她插满一头花是对她的捉弄,但她不是来贾府惹祸的,而是来贾府打抽丰的,所以,她所说的“年轻时也风流”或“今儿老风流”,未必就是对凤姐以至贾母的讥讽。但是,正如刘姥姥看着凤姐三人吃饭,笑着说的话那样,心理内容并不简单。“你们这些人都只吃这一点儿就完了,亏你们也不饿。怪道风儿都吹的倒。”这些话好象不过是随便说着玩的,却也不象完全是随便说着玩的。它至少不象完全是说来讨好主人的。小说的对话之于读者,好比剧本的台词之于演员,尽管它的思想内容和情感内容是确定的,读者却可能在体验和分析上有不同的着重点。倘若读者认为,刘姥姥这些话具有讥讽的意味,是不自觉地流露出劳动者对于不劳而食的寄生虫的嘲笑,不见得“毫无疑义”,“显然”是对刘姥姥谈话的穿凿附会的解释。
    刘姥姥有机智、幽默等长处。但好比鹿死于它的角那样,长处反而使她倒楣。刘姥姥自己捉弄自己,也因为她聪明。凤姐和鸳鸯诱导她当了丑角,悄悄对她说: “这是我们家的规矩。”她上场时再一次听到提醒说了“别忘了。”刘姥姥何尝不知道这是捉弄她的,但她既然不得不当丑角,只得一开场就自己捉弄自己。人家安排来捉弄她的那双老年四楞子镶金象牙筷子,使她的开篇显示了丑角般善于打诨的才能。她说:
    这叉爬子比俺们那里铁锨还沈,那里???的过他。
    小说里的人物都笑了,不少读者都笑过。但是,作者这么写刘姥姥,是否仅仅是在拿刘姥姥来开玩笑?一个有求于地主阶级的穷婆子,在凤姐布置的圈套跟前,“那里𠎦的过他”?
    [1]鲁迅:《文艺与革命》,《鲁迅全集》第4卷,第95页。
    [2] 《吉诃德先生传》,第316页
    原载:《论凤姐》第二十章
    
    原载:《论凤姐》第二十章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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