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金陵十二钗的悲剧中,林黛玉的悲剧最感人,这和她高洁的性格、叛逆的精神分不开。要考察这一点,首先让我们来看看促使她性格形成及发展的情节。 林黛玉出生于一个世袭侯爵中支庶不盛的“书香之族”、“清贵之家”,为官的父亲因为“聊解膝下荒凉之叹”,把这个独生女儿提到男子的待遇抚养,从小便教她读书识字,爱之如掌上明珠。她有着一段比较娇惯的不受拘束的童年生活,但是,由于先天体质纤弱,再加上母亲早丧,她的童年生活又蒙着一层不散的忧郁。 林黛玉一跨进荣国府的大门,立刻就被封建家庭的“脉脉温情”包裹住了。贾母把她“搂入怀中,心肝儿肉的叫着哭起来”,王夫人吩咐人拿出缎子来为她裁衣裳,凤姐也携着她的手说:“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并且又立即叫人去为她收拾住房。外祖母家最初对黛玉的接纳,不可否认是温暖亲切的,王熙凤滔滔不绝的赞美和殷勤的照料,固然带有当家人的随机应变,但贾母的挚爱却是真心的,对于这种爱,黛玉不但承认,而且非常珍视,拳拳在心,生怕丧失。但是,贾母的真心挚爱也好,王夫人按礼行事的和蔼也好,凤姐的假意殷勤也好,都不能使黛玉尽释疑虑,她始终确定不了自己是否已被接纳为这个家庭的一员。我们觉得黛玉似乎是用太多的猜疑和过分的偏狭来折磨自己,但应该看到,这一切的形成是有其基础的,长年的疾病使她特别敏感、多虑,多情的天性得不到正常的发展,又使她变得非常脆弱,而她又生活在一个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依强凌弱、“一个个都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环境中,这种纯真聪敏的天性也就成为她许多痛苦的来源。 在荣国府里,以思想机敏、口舌犀利著称的,只有她和凤姐。凤姐是用自己的口才去逢迎、拉拢、命令,口才是她用来为自己服务的有效武器,而黛玉的口才却闪烁出源自其热烈天性的洞悉一切的智慧。她既不戒备,也不妥协。薛宝钗被她不止一次地讽刺过,史湘云因她恼怒过,惜春被她打趣过……至于谁该得罪,谁不该得罪,她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世间还存在着这样的问题,一切都根据她个性的好恶,凭她感情的流转,毫无顾虑地任意而行,既不加任何修饰,也没有半点掩饰。她心里想的,也就是口中说的,而口中说的,又常常是别人所不肯说的生活中的真相。这样天性的智慧,在大观园里只能被人称作“尖酸刻薄”,而这样的“尖酸刻薄”只能引起别人的警惕甚至嫌忌。 从表面上看,在大观园的热闹生活中,林黛玉是一个最孤独的少女,然而她却有一片丰富的内心世界。她有强烈的情感、燃烧的诗情。当刘姥姥初次走进她的闺房时,“只见案上设有笔砚,又见书架上放着满满的书,这是一个上等的书屋。”潇湘馆的一切都有一种诗意。她引导香菱读王维、杜甫、李白、陶渊明等人的诗,可见她的博学和艺术天赋,当她翱翔在那种诗的国度里,就好像谁把她从生活的灰暗、琐屑、烦扰里拯救出来,而变得襟怀洒落,鲜活起来。这样的少女本来应当使青春和生命绽放出光彩,可是生命对于她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她所具有的那种属于艺术型的特有的敏感和细腻,主要不是用来感受生活中的美和诗意,而是用来感受那一时代的阴冷和潮湿. 黛玉和宝玉的恋爱从头至尾都有着那么多踌躇难言的问题,遮遮掩掩的表白,煞费苦心的气恼,不期而然的讥讽和误解,这不能说与黛玉的性格无关。在爱情方面,她有自己的追求。她自己的话讲得明白,“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很显然,这“互为知己”正是黛玉心目中的原则,而黛玉这里的“知己”之叹,正是源自宝玉的“知己”之言。他们的爱情是以思想上的契合为基础的,这一点,贾宝玉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林妹妹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她也说这些混账话,我早和她生分了。”宝玉这段话是针对史湘云劝他“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仕途经济的学问”而讲的,从而我们又看到在黛玉的“互为知己”的原则中,不只包含着相互了解和信任,同时也包含着思想、观点和目标的一致。不过,就全部的爱情生活来看,这个基本原则,毕竟仅是一个基础,因为爱情还有一些独特的内容。在这方面,黛玉虽然没有用自己的语言完全讲出来,但第五十七回中对紫鹃劝说她的话表示默认,自然可算她的爱情观:其一是“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儿长大”及“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了”。这里的“从小儿一处儿长大”及“脾气情性”相投,不仅是一种理想的爱情,而是造成“知己”并结合成爱情的一个最根本的因素。其二是“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这里反映她要求爱情专一。她似乎是永无休止地拷问着宝玉的心,而当她把笃实的贾宝玉“逼得脸上紫涨”时,又暗自感到内疚,感到痛苦。其实,林黛玉又何尝看不到贾宝玉只对她才存在着真正的爱情,她在心里曾这样说过:“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同时,林黛玉又何尝不了解她和贾宝玉的命运原是连结在一起的,她曾经这样暗自埋怨过:“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把自己失了,殊不知你失我也失。”之所以这样,正是因为她极度看重爱情的忠贞,她是“情重再斟情”的。 如果说这些还只是给她的爱情带来一些甜蜜的痛苦,那么,她自身的封建传统观念却是导致她爱情悲剧的一个关键因素。黛玉虽是一个封建社会的叛逆者,“从不说那些混账话”,但她毕竟生活在封建传统观念像空气一样地包围着每一个人的时代里。爱情在那里,即使从黛玉的眼中看来,也是一件可怕的、不道德的行为。因此,她经常处于这样的心理矛盾中:一方面希望宝玉对她倾吐衷肠,但另一方面当宝玉赤裸裸地表白爱情时,她又忽然变得气愤和悲伤。有好多次,宝玉在她的面前这样表露真情:“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你死了,我做和尚……”,当她听到这些话时,总是气得说不出话来,或者“早把眼圈儿红了”,又认为那是“胡说”、“欺负”等。有一次,她听了贾宝玉的倾诉之后,感到“如雷轰电掣”,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谁知她“怔了半天之后,又是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封建礼教像一只无形的黑手紧紧扼住她心里升起的爱情,她既敏感地觉察到现实的阴冷,但又似乎对贾母等封建家长抱着幻想。她既不敢越雷池一步,又不肯在贾母、王夫人面前献殷勤、讨欢心,只能用渺茫的希望来填补空虚的等待。当傻大姐泄露机关,她如遭雷轰电掣的迷了本性,悲痛与愤怒都变成了“笑”。她从那冥冥幻想之中一下跌入现实。横在林黛玉面前的只有一条生路,就是那个社会给妇女们规定的铁律,不准有爱情,只能遵守封建礼教,服从命运的安排。然而,她的性格中的纯真与热烈使她不能这样做,所以她只能毫不犹豫地祈求死。 爱情的破灭,是导致黛玉死亡的直接原因。把爱情看成是生命之所系,非黛玉莫属,这种爱是卓绝的,但也只能走向毁灭。宝钗不爱宝玉吗?不是的。但宝钗并没有因宝玉的出家而出家或者死亡,她仍能安安静静地做她的“宝二奶奶”,这不是坚强与不坚强的问题,而是黛玉与宝钗的不同爱情观而带来的不同的命运。黛玉的爱情观,是其性格悲剧的关键一点。 性格抑郁是林黛玉死亡的因素之一。巴甫洛夫讲过:“抑郁质的气质显然是神经系统的抑制性的类型。”抑郁质者的各种心理活动和外部动作都是非常柔弱的。我们都知道,林黛玉的最大特点就是多愁善感、敏感、脆弱,对贾宝玉的爱情虽然坚贞不渝,但又不时哀叹无人为她作主,因而经常悲悲切切,愁肠百结。她的气质就是抑郁质。林黛玉的各种性格是在抑郁质的气质基础上形成的悲剧性格。抑郁质使她身心两方面都受到很大损害,这种气质是导致“泪尽而亡”悲剧的重要因素。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悲剧就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林黛玉这个诗化了的精灵的死亡无疑是一个悲剧。林黛玉的悲剧固然是因为她没了父母,没了家中的财产,因而没有一个相当社会权势的家庭做她的后盾而造成的,但也不能忽视她的叛逆思想和不甘趋炎附势的性格因素。 参考文献: [1]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 [2]孟瑶.中国小说史(第四册)[M].台北文星书店,1966. [3][清]佚名氏.读红楼梦随笔[M].成都:巴蜀书社,1984. [4]李辰冬.红楼梦研究[M].台北:正中书局,1983. [5]魏饴.小说鉴赏入门[M].台北:万卷楼图书,1999. [6]俞平伯.俞平伯论红楼梦(下)[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7]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 原载:《现代语文》2011年第12期 原载:《现代语文》2011年第1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