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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净土美学(下之一)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司马云杰 参加讨论

    五、净土王国的灵性儿女
    大观园再灵秀美好,也是作者为他的主人公及灵性儿女们所设计的乐园,是为展现他的审美理想作陪衬的。如果把大观园视为一幅美丽的画图,重要的是这幅画图中的人物是怎么样的;人物处此画图中为何种神情、品性,具何种心志、精神状态,才是画图审美所在。这是研究《红楼梦》净土美学不得不注意的。
    正如太虚幻境是“幽微灵秀地”一样,大观园也是一处极其幽微灵秀的地方;如果说太虚幻境是“女儿之心,女儿之境(”甲戌本第五回侧评)的话,那么,大观园更是居住着一群灵性的少男少女;而且住在这个净土世界的少男少女们,大都是个性独特的,特别是男女主人公贾宝玉、林黛玉,更是痴呆怪异。如何看待大观园中少男少女的独特怪异个性,如何理解贾宝玉、林黛玉两个人物形象在《红楼梦》中的审美地位,对于我们理解《红楼梦》的净土美学是至关重要的。脂砚斋在《红楼梦》第十九回有两段批示,是值得注意的。
    第一段批示起于茗烟与一个女孩子偷情,被宝玉遇见的一段问话:宝玉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竟囫囵地回答“大不过十六七岁了”,宝玉说:“连他的岁数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脂砚斋对此有一段批示,其中说:
    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独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不曾,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传奇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于颦儿处更为甚,其囫囤不解之中,实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之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余阅《石头》中至奇至妙之文,全在宝玉颦儿至痴至呆囫囵不解之语中。
    第二段批示起于宝玉从袭人家回来之后的一段对话:宝玉问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妹子。”宝玉听了,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红的。”宝玉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袭人明白宝玉的心思,因而笑道:“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他们进来就是了。”宝玉道:“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到生在这里。”至此,脂砚斋更有一大段批语:
    妙号!后文又曰“须眉浊物”之称。今古未有之一人,始有此今古未有之妙称妙号。这皆宝玉意中心中确实之念,非前勉强之词,所以谓今古未有之一人耳。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亦是未见之文字。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凡,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令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骨肉?余阅此书,亦爱其文字耳。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妙甚!
    这两段批语,皆是因宝玉的行为言语而引起的,又是将宝玉、黛玉一并加以评论的,由此可知宝玉、黛玉形象之塑造在《红楼梦》审美理想中的地位。这两段脂批的主旨,虽意在说宝玉、黛玉性格之独特怪异,不可以贤愚、不肖及善恶一类道德评论,亦不可以正大光明、混账恶赖、聪明才俊、庸俗平凡、好色好淫、情痴情种一类品格叙说。贾宝玉只有“一颦儿可对”,对其“徒加评论”是“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骨肉”的。脂批自己也承认:“余阅此书,亦爱其文字耳。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第十七、十八回妙玉出现时,据畸笏壬午季春批语,《红楼梦》末回是有“警幻情榜”的。脂砚斋所批“情榜”的“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两句话,亦承认“在评痴之上,属囫囵不解”之语。在脂批者看来,《红楼梦》“至奇至妙之文,全在宝玉颦儿至痴至呆囫囵不解之语中”。“囫囵不解之语”,即浑话,即外人不可理解的话。“囫囵不解”,实际上包含着一种不可分辨的哲理,一种人生智慧,一种知识论哲学不可理解的人生道理。这正是《红楼梦》所传达的人生哲学所在,亦是它的净土美学底蕴所在。脂砚斋之对宝玉、黛玉“囫囵之语”的不解,实则是对曹雪芹人生哲学的不完全理解,对《红楼梦》净土美学及其理想的不完全理解。正是因为这样,他才对贾宝玉以“浊物”自号,才赞美有加!
    贾宝玉以“浊物”自号,实际上是一种自嘲。宝玉性格虽然独特怪异,而若就其本质而言,乃是一种自然灵性存在。其痴呆怪异之原因,就是《红楼梦》第二回曹雪芹借贾雨村之口所宣示的天地清明灵秀之气,遇残忍乖邪之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中”,正不容邪,两不相下,如风水雷电,地中相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赋之于人,“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为仁人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千万人之中,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105高人”的那一大套心性哲学议论。贾宝玉性格的独特怪异,实乃若“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者也。仔细审视此说,实乃出于晚明心学与禅宗哲学的独特发展。贾宝玉性格之独特怪异,就像李卓吾的性格独特怪异一样,实际上乃是这两种哲学独特发展的一种怪诞表现。贾宝玉心性实乃曹雪芹自我生命意识的表现。其《题自画石》诗“爱此一拳石,玲珑出自然。有志归完璞,无才去补天。不求邀众赏,潇洒做顽仙”,是一种自况、自嘲,也是贾宝玉心性之灵性、质朴、潇洒的写照。不管贾宝玉性格怎样痴呆怪异,皆不能改变其自然灵性的本质。因为它毕竟出于天地清明灵秀之气,痴呆怪异只是其灵秀之气被乖邪之气所污染所致。清明灵秀是本质,痴呆怪异是异化。因此,贾宝玉性格的痴呆怪异,不过是泰州学派自然心性论哲学与禅宗哲学在那个时代的特殊表现。
    从本体论上说,贾宝玉的自然灵性,是带有一点神秘主义的。贾宝玉并非翩翩贵公子,亦非风流公子也,其真面目,乃大荒山之一块石头。女娲补天之石,弃之青埂峰下,先天本质也;而“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则是先天本质得天地清明灵秀之气而为灵性存在者也。通灵宝玉,即宝玉之心。宝玉此心,赤条条,光裸裸,得天地灵秀之气,灵通浑融,空谷应声,极洁净而无沾滞。此心者,木石有灵之心也,净土之心也。心已通灵,冥想神游,而为情天幻境侍者,才能三生石畔,木石缠绵相感,而结情缘;才能视“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才能料定天地间灵秀之气,只钟于女子,因此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浊物(第二十回);才能“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第二回);才能入于十二金钗,携群芳于大观园中,妆台联句,绣户飞觞,餐樱桃之余香,易石榴裙之水渍,而心性只是纯纯;也才能于世俗污秽的人世间,“‘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条条无牵挂的”(第二十二回);才能“天不拘兮地不羁”,最后超越世俗烦恼,获得人生解脱与精神自由;而其“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第三回),不过是其心性的狂放与痴迷而已,就其本质而讲,乃是得天地灵秀之气而入于情缘者。惟此,清朝二知道人才说:“宝玉之待十二钗,必个个以香花供养之,方不亵渎老天灵秀之气。”(《红楼梦说梦》)宝玉独钟美于天地灵秀之气,生性灵性与纯情,亦可知也。惟此,宝玉才能于大观园中成为诸艳之“主”,成为《红楼梦》主人公,成为曹雪芹净土美学所追求的自然灵性存在。
    宝玉之心,即曹雪芹之心也。此心者,灵性虚幻、洁净美好之心也。补天之石,灵通之后,“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第一回),是此心也;“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是此心也;“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第五回),亦是此心也。曹雪芹具此灵性虚幻之心,方创造出《红楼梦》虚幻完美的太虚世界;具此洁净美好之心,才能创造出大观园的洁净世界。曹雪芹之心,亦即晚明泰州学派诸儒之心,佛教净土宗诸大师之心也。王龙溪所说“僧家自是无尘土,一枕溪云半客身(《王畿集》卷十八),是此心也;李卓吾所说“十卷《楞严》万古心,春风是处有知音”(《续焚书》卷五),是此心也;罗近溪所说“人心之灵,动于感应,是非得失,微渺纤悉,罔不自知”(《乐安县儒学记》《罗明德公文集》卷三)是此心也;云栖大师所说“心净而土净,在婆婆则莲花比德,生极乐则莲台托身”的心(重刊《净土善人咏》序《竹窗随笔·山房杂录》);紫柏大师所说“一朝县[悬]高台,万像等照临”的心[《紫柏集》诗(五言古绝)《同尘通观》);憨山大师所说“心心直入莲花藏,念念常明般若光”(《山居十首》《梦游诗集》]的心,亦皆是此心也。由此可知,雪芹之心,非一人之心,乃众人之心也;众人之心者,乃流行于天下的晚明心学和宗教哲学诸大师之心也。自然虚灵、洁净美好、充满着梦幻,可以说是当时整个心学家和宗教哲学家的共同心境与美好追求。曹雪芹《红楼梦》净土美学及其审美理想,不过是这种共同心境与美好追求的反映而已。
    宝玉是自然灵性、洁净美好的,林黛玉亦然。清解庵居士认为,整个《红楼梦》人物的安排,皆是“为颦颦而作”(《石头臆说》),由此可知黛玉在大观园中之地位。实际上,大观园之为净土世界,乃是以黛玉为其象征的。清西园主人为说明林黛玉的洁净美好,曾与群芳比较说:
    林颦卿者,园居潇湘馆内,花处姊妹丛中,宝钗有其艳而不能得其娇,探春有其香而不能得其清,湘云有其俊而不能得其韵,宝琴有其美丽不能得其幽,可卿有其媚而不能得其秀,香菱有其逸而不能得其文,凤姐有其丽而不能得其雅,洵仙草为前身,群芳所低首者也。此身干净,抱璞自完,古今名媛所仅有,情史丽姝所罕见者也。(《红楼梦论辨》)
    黛玉之干净,《红楼梦》以“阆苑仙葩”、“水中月”、“镜中花”说之(第五回);而黛玉《葬花吟》则以“洁本洁来还洁去”,“一净土掩风流”自况(第二十七回)。吴梅村曾有一首写水仙的词,若用来形容黛玉之洁净美好,亦颇能道出其心性本质与气韵精神:
    有美人兮,宛在中央,仙乎水哉!似藐姑神女,凌波独步;潇湘极浦,洗尽尘埃。忽遇东邻,彼妹者子,红粉胭脂笑靥开,须知道,是两家妆束,一种人材。东君着意安排,早羯鼓催成巧样裁。岂陈王赋就,新添女伴;太真睡起,共倚妆台。玉骨冰肌,艳梳浓裹,妙手黄筌未见来。霜天晚,对胆瓶双绝,点染幽斋。(《吴梅村全集》卷二十二)
    大观园中,不仅宝黛是灵通、洁净、美好的,其他群芳少女,也都是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皆极为灵性的。清人诸联,曾以花喻群芳之美而论之说:
    园中诸女,皆有如花之貌。即以花论,黛玉如兰,宝钗如牡丹,李纨如古梅,熙凤如海棠,湘云如水仙,迎春如梨,探春如杏,惜春如菊,岫烟如荷,宝琴如芍药,李纹、李绮如素馨,可卿如含笑,平儿如桂,香菱如玉兰,紫鹃如蜡梅,莺儿如山茶,晴雯如英蓉,袭人如桃花,尤二姐如杨花,三姐如刺梅。而如蝴蝶之栩栩然,游于其中者,则怡红公子也。(《红楼评梦》)
    史湘云乃有豪气者也,诸联以水仙喻之,固然不确,然其以花论群芳之美,还是可以看出大观园中儿女之心性自然灵性、纯净美好的。惟其自然灵性,才个个鲜活,个个灵性生动;惟其内心纯净美好,才个个纯情,内心一片净土世界,而非利欲充塞。“夫即心即境,终无心外之境;即境即心,亦无境外之心”;“心现地狱者,堕实有之地狱;心现净土者,不生实有之净土乎?”(《净土不可言无》《竹窗随笔》三笔)人之生也,内心不干净的人,其精神世界能够美好吗?只有内心世界干净,为一片洁净美好存在,其精神世界才处处是净土。曹雪芹欲通过《红楼梦》建立自己的审美理想,能够让他的男女主人公与少男少女们生活在一个肮脏污秽的地方吗?他们本身能够是一群污秽龌龊的存在吗?于是赋予他们灵性,赋予他们洁净美好内心世界,赋予整个大观园天上人间绝无仅有的种种灵秀美好特征。因此可以说,整个《红楼梦》净土美学及其审美理想,都是建立在宗教净土宗哲学和晚明心学自然美好心性论基础上的,或者说都是以此哲学为基础发展起来的。
    我们讲《红楼梦》净土美学及其审美理想,并不只是立于哲学分析,更是从其生动的艺术形象表现来看待的;易言之,大观园之为净土世界,少男少女们灵性、纯情、美好,皆是寓于绘声绘色的艺术描写之中的。整个《红楼梦》的艺术描写,特别是围绕着大观园及群芳活动的艺术描写,皆是如诗如画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物与环境的描写,不仅自然美好,而且是富于诗情画意的。如第二十三回写贾宝玉看《会真记》之情景,看到“落红成阵”一段的描写:
    那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那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看。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树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花片。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儿,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儿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宝玉正踌躇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上挂着纱囊,手内拿着花帚。……
    桃花是很美的。《诗经》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句(《国风·桃夭》)。古代诗词写桃花者,写落红片片,著衣未著衣者,都是很美的。王建所写“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宫词一百首》);李贺所写“批竹初攒耳,桃花未上身”(《马诗二十三首》)都是这样的诗句,但均未如《红楼梦》写贾宝玉于“沁芳闸桥那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看《会真记》,正看到“落红成阵”时,“只见一阵风过,树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花片”,写得如此闲适,如此美好。写宝玉将“落得满身满书满地”花片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儿,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儿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虽非黛玉葬花,亦与黛玉葬花一样多情,一样纯正,把花看作美好生命存在了。宝玉正踌躇间,回头一看,“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上挂着纱囊,手内拿着花帚”,更是一幅黛玉葬花图了。
    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描写更为生动,它像一首有声有色的《红梅赞》,更如一幅高洁美好人性与雪里红梅情景交融的动人图画:
    [宝玉]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似装在玻璃盆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扑鼻,回头一看,却是妙玉那边栊翠庵中有十数枝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
    天地间,浑然一个大仁,无处不是生机。即使寒冬雪压大地,其沉然寂然,亦有新生处。那新生处,即生机,即物华,即诗的境界。雪里红梅,即是最美诗境;并且梅花之开,冰雪中著身,不同春之桃李,是独具精神的。但是,一般诗人咏梅,亦只是凌寒独开,暗香浮动,以示自我高洁而已,缺乏浑然纯正精神。即使南宋杨万里“最爱东山晴后雪,软红光里涌银山”(《雪后晚晴,四山皆青,惟东山全白,赋“最爱东山晴后雪”绝句》),写雪后晚晴,四山青青,东山全白,梅花盛开,红光涌动,也没有《红楼梦》所写“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情景交融动人。这个情景交融的红梅世界,是通过人展现出来的,是通过交替写宝玉美好视觉与灵性嗅觉展现出来的。它先是写宝玉的美好视觉:“出了院门,四顾一望,井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似装在玻璃盆内一般”,整个“琉璃世界”,全在这“一望”的美好视觉之中显现出来;然后写宝玉的灵性嗅觉:“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扑鼻”。梅花已不是暗香浮动,而是“寒香扑鼻”,嗅觉不灵性能嗅得此香吗?接着,再写宝玉的美好视觉:“回头一看,却是妙玉那边栊翠庵中有十数枝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它是写人,亦是写梅花,是写雪里红梅,亦是写人性的美好,写雪里红梅和妙玉的存在呈现宝玉心中的美好!没有人心的美好、人性的高洁,这一切都不会呈现的;反过来说,人与雪里红梅的情景交融,正映现出了人心的美好、人性的高洁!此大观园净土世界之人性存在也!雪里红梅,乃一种青春、洁净、美好之象征也。
    第六十二回写“憨湘云醉眠芍药”,更是一幅娇媚百态的美人图: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走来,说:“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石板磴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别吵嚷。”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磴子上,业经香梦沈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的围着。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搀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命,嘟嘟嚷嚷说:“泉香酒冽,……醉扶归,——宜会亲友。”众人笑推他说道:“快醒醒儿,吃饭去。这潮磴上还睡出病来呢。”
    秦观有诗说:“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春日》)。芍药本来就娇美、艳丽、多姿,因此,历代诗人写芍药者,多赋予它婀娜娇媚的美人性格。元稹的“受露色低迷,向人娇婀娜”(《红芍药》)就是这样的诗句;而且这美人醉了,才更妩媚,更多姿,更好看。劭康节的诗“含露仙姿近玉堂,翻美态醉红妆(”《芍药》四首之二),写尽了芍药含露仙姿的醉态美。《红楼梦》写“憨湘云醉眠芍药”,就具有这种美。你看她“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磴子上,香梦沈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的围着”,是芍药之美,还是湘云之美?这醉卧“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足见湘云具有宝玉、黛玉一样追求自然美好的纯洁心性本质。中国古代诗人就有醉卧芍药的美好追求。故白居易有“醉对数丛红芍药”(《春尽日》)之句,王禹有“牡丹落尽正凄凉,红药开时醉一场”(《芍药》)之诗。但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醉卧芍药的:不仅资质不美,品性不娇者,醉卧芍药之中会糟蹋芍药之美,即使其貌美好,品性与芍药娇美之性不合者,醉卧其中,也不会与之和谐美好。宝钗绝不会醉卧的,因为那不符合她的身份与心性。如果凤姐、黛玉醉卧芍药之中,将会如何?凤姐醉了太泼,黛玉醉了太溺,恐怕皆不足有“浓露有情融睡脸,暄风无力困丰肌”(张《芍药》)之审美效果。惟有史湘云醉了,娇媚仙姿,睡态可人,体尽风流,才是一幅醉卧芍药的美人图。写史湘云人性之美,如此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亏得曹雪芹有此笔墨也。
    由上不难看出,曹雪芹为了建立《红楼梦》净土美学及其理想世界,不仅以净土哲学和晚明心学为自己的人物存在奠定心性论基础,更是从中国几千年的诗歌、绘画、建筑等文化中吸取营养,为大观园之净土世界,为这个世界灵性儿女美好存在,提供审美素材,丰富审美内涵,提升审美境界;特别是曹雪芹的诗学修养,更为《红楼梦》净土美学与审美理想增添了一种纯美境界。大观园那群灵性儿女于海棠诗社所追求的净土境界,就是这样一种纯美存在。
    六海棠诗社的净土追求
    海棠诗社,即《红楼梦》第三十七回探春以白海棠为宗所发起成立的诗社。我这里所说海棠诗社的净土追求,是指海棠诗社的诗歌创作活动(包括诗评)所表现的审美理想说的。海棠诗社之后,还有第七十回林黛玉重起的桃花诗社。桃花诗社,春以续秋,还是海棠诗社的延续。为什么不研究桃花诗社的净土追求,而单独研究海棠诗社呢?这是因为桃花诗社除了林黛玉所赋《桃花行》诗外,并没有以桃花为题材展开创作、评审活动。它只有一次以柳絮为题的填词,所赋内容多在写人生的漂泊命运,与《红楼梦》的净土追求无关。因此,它不在本文的研究之内。真正能够以诗表现《红楼梦》净土追求之审美理想的,主要是海棠诗社的诗作、诗评活动。因此,本文主要围绕海棠诗社的诗歌创作活动,看其是如何表现其净土追求之审美理想的。
    海棠诗社的净土追求,即大观园那群灵性儿女的诗性追求。他们生活在大观园中,不只是过着嬉笑燕乐的纯情生活,更是绣户飞觞,妆台联句,以诗写心,以诗抒情,以诗的形式追求一种纯净美好的世界。诗心即人心;诗情即人情也。海棠诗社,包括桃花诗社及诗社成员所有诗作与诗评,所显现的审美心情,皆曹雪芹之心情也;其为诗之学,亦皆曹雪芹之诗学也。我们甚至从薛宝钗作菊花诗的议论(第三十七回),黛玉对《咏菊》诗的自我评价(第三十八回),也或多或少地可以看出曹雪芹的诗学见解。曹雪芹善诗,但至今并没有发现他留下任何诗集,可以说曹雪芹的整个诗作及诗学见解,皆存于《红楼梦》中;而海棠诗社、桃花诗社的诗作及其间的有关吟对,则集中反映了他的诗学审美理想及净土追求。这是我们研究《红楼梦》净土美学不可忽视的。
    《红楼梦》的诗学理想及净土追求,是离不开晚明以来宗教、哲学及文学发展的:泰州学派的自然心性论、佛教净土宗的发展,为其提供了哲学基础;而文学方面公安派、竟陵派的出现,则造成了一种追求灵性洁净的风气。整个哲学、宗教、艺术界,追求灵性,追求洁净,追求一尘不染的虚灵境界,几乎成了当时诗作的共同审美理想追求,成了他们诗学的最高美好境界。王龙溪的“山花迎客舞,松影带溪流”(《登五祖道场》):“水深澄客性,山古隔尘喧(”《题王凤洲小园》):“一帘草色同幽意,满座莺声送好春”(《用韵留别岘山学博》,以上见《王畿集》卷十八);袁宏道的“秋色透罗帏,寒芳片片飞”(《秋闺》);“红桥过雨润,黄叶会霜稀(”《过古寺》);“竹里逢开士,花间觅著书。”(《鹤林寺和衡》,以上见《袁宏道集笺注》卷三),就属这一类诗歌。云栖大师的“莲池非是爱栽莲,莲是花中忍辱仙”(《拟首尾吟》四首);“定水净除心地垢,慧灯高烁性天昏”(《山阴兴浦庵次韵酬张阳和太史》,以上均见《山房杂录·诗歌》),更视心性纯净为诗学之根本;憨山大师的“身若浮云,心如水月(”《水月观音赞》《梦游诗集》);“空里浮图水月身,太虚中点一微尘”(《姑山塔》,以上见《梦游诗集》),则通过成佛者的形象,诉说了自己的审美理想与艺术追求。人的道德本性是不会改变的:社会愈黑暗,就愈是追求光明的东西;愈污浊,就愈是追求干净的存在。所以明清之际诗作出现追求灵性、洁净,追求虚灵境界的风气,原是可以理解的,它既有人性论的根源,也有社会存在的基础。《红楼梦》的诗学理想与净土追求,正是出于这种文化和文学的氛围。
    艺术创作能不能获得成功,在于作者有没有思想:有思想,即使旧题材,也能出新作、力作,使之获得新的生命力;没有思想,即便最好的题材,也只能产生平庸之作。诗的创作更是如此。中国古代诗作,写海棠、咏菊,本来是诗人们常用的题目,无非吟诵其品行高洁,以自喻而已。如果没有新思想,开出新境界,赋予它新的哲理,写好实在不是太容易的事。但曹雪芹的诗学及其净土追求,不仅在哲学上吸取晚明心学和宗教净土宗的思想,以此奠定自己独特诗学的理论基础,而且于文学创作方面,更受公安派、竟陵派影响。最明显的例子,是诗要自然,不要受诗韵限制问题。在公安派的袁宏道看来,“山有色,岚是也;水有文,波是也;学道有致,韵是也。山无岚则枯,水无波则腐,学道无韵则老学究而已。”但他认为,韵之出必自然,不可“一一绳之以理”,“理者是非之窟宅,韵者大解脱之场也”(《寿存斋张公七十序》《袁宏道集笺注》卷五十四),是不可太受其束缚的。而这在《红楼梦》中,薛宝钗所讲诗题“不要过于新巧,韵过于险”;讲做诗“头一件,立意清新、自然”(第三十七回);而宝玉以不限韵“是正理”,声明“最不喜欢限韵”(第三十八回)等,实即袁宏道之说。此说亦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所表现出的诗学思想。而海棠诗社的审美理想与净土追求,则集中表现了这种诗学思想。因此,不论是海棠社之写海棠、咏菊,还是桃花社之咏桃花,已不是一般旧题材,而是赋予了它新思想,开出了新境界,凝结了新的精神与灵魂。
    海棠诗社的审美理想,主要是追求自然、灵性、洁净、美好的净土境界。这种净土境界,主要是通过海棠诗社的集体诗思与诗作表现出来的,但又是极富个性,极富不同人物特定思想、情感和品格的。黛玉之咏海棠“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其洁净,其雅韵,若非逸才,若非出自潇湘妃子之口,谁能道得?其诗自然是极妙的。史湘云的“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虽含着幽怨,然其写海棠历风霜而不失其洁净,亦纯情所在。其精神与品格,可为“富贵又何为?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的传神与写照。其它像探春的“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虽是直接为海棠立传,但其“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也流露出对世事的伤感,可为五十六回“兴利除弊”的心声。身份地位不同,思想、情感、品格不同,其诗思与诗作,自然显出各自不同的才情。同样是咏海棠,薛宝钗一句“珍重芳姿昼掩门”,写尽了自家身分地位及大家闺秀的自尊自重,它与黛玉“半卷湘帘半掩门”,写贵族少女的矜持与柔美,是绝不相同的。同样是写菊花,潇湘妃子《咏菊》“口齿噙香对月吟”之句的清香溢人,与蘅芜君《忆菊》“空篱旧圃秋无迹”之句的纯净虚灵,史湘云《对菊》“清冷香中抱膝吟”之句的清高闲适,也是各异的。
    虽然各自的思想、情感和品格不同,诗作与诗思各异,但追求洁净、高雅、美好的存在,则是共同的。咏海棠之诗,探春的“斜阳寒草带重门”;黛玉的“半卷湘帘半掩门”;宝钗的“珍重芳姿昼掩门”;宝玉的“秋容浅淡映重门”;史湘云的“神仙昨日降都门”,都是写海棠降临之境。此降临之境,亦是净土之门也。咏者心境虽然不同,海棠降临之境各异,然通向海棠净土世界,其心扉之门则是共同的。咏菊之诗,也是这样。黛玉之“毫端运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咏菊》),以“临霜写”、“对月吟”、“题素怨”、“诉秋心”,而咏菊,何其清高而又幽怨!宝钗之“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忆菊》),以“秋无迹”、“梦有知”、“心随归雁远”、“坐听晚砧痴”,写对菊的追忆,不能说不高远痴迷!同样,史湘云之“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供菊》),写供菊之香,“抛书”不读,面对“一枝秋”,也是很入神的,但这都没有离开菊的高洁,及咏菊之心的清白。正因为菊有此高洁,咏菊之心有此清白,“一从陶令平章后”,才能“千古高风说到今”(潇湘妃子《咏菊》);“傲世也因同气味”,才能“春风桃李未淹留”(史湘云《供菊》)。即使“高情不入时人眼”,也“拍手凭他笑路傍”(探春《簪菊》)!此等洁净、高雅、美好之追求,是《红楼梦》大观园灵性儿女的,亦是当时士子的,是晚明净土宗及泰州学派以来所有士人的。此等追求,是洁净、高雅、美好的,也是以其气味相同而傲世的。此亦可见曹雪芹《题自画石》诗所说“不求邀众赏,潇洒做顽仙”的志趣所在。
    当然这并不是说曹雪芹的诗学及审美追求只是傲世,而乏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也不是。李纨评黛玉、宝钗所作咏海棠诗,认为“若论风流别致”,自是黛玉的那首;“若论含蓄浑厚”,则终让薛宝钗的诗稿(第三十七回)。薛宝钗论诗虽主“立意清新、自然”,但也是反对“过于新巧”的,认为“若题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有好诗,终是小家子气”(第三十八回)。这些实际上即对儒家温柔敦厚诗教合理性的肯定。因此,追求自然洁净,追求一尘不染的虚灵境界,虽然是海棠诗社那群灵性儿女的审美理想,也是《红楼梦》净土美学的主要思想,但这种追求并非完全是小家子气的玩弄风景,而是于自然、灵性、洁净之中,保持着厚重纯正。读薛宝钗咏海棠的诗,“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则是厚重而又含蓄的,仔细推敲,究竟是透露了内心淡淡的哀愁,还是包含着对黛玉的几分规劝?多少费人猜解,然其诗之为人,温雅沉着,并不不失贞正。因此“脂批”才说,宝钗“诗全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纤巧流荡之词,绮靡浓艳之语,一洗皆尽。非不能也,屑而不为也。最恨近日小说中,一百美人诗词语气,只得一个艳稿。看他清洁白厉,终不肯作一轻浮语。‘淡极始知花更艳’,好极!高情巨眼能凡人哉?正一鸟不鸣山更幽也”(第三十七回)。
    “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马致远套曲《秋思》之一《离亭宴煞》)。秋日,咏菊赋诗,饮酒食蟹,自是妙极!此时,宝玉忽提出“持螯赏桂,不可无诗”,以咏蟹为诗,这虽然与秋日咏菊赋诗活动旨趣并不完全相背,但它在第三十八回,似乎离开了“咏菊”主题,也与净土追求无关。然而宝钗一首咏食蟹诗之绝唱,讲“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不仅以此为净土理想追求做了另外一种烘托与陪衬,也把这种理想追求推向了污秽的现实世界。诗是讽世的,也是清醒的,故才有“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之句。它不仅是讲饮酒食蟹“用菊”、“须姜”的解腥祛寒之道,更让人提防自己干净的心性,莫被那肮脏的现实生活污染。薛宝钗之清醒,即曹雪芹之清醒也。自然、灵性、洁净的世界,虽是美好的,值得追求的,因为它符合人性需要。然它能不能追求到,是真切的现实存在,还是虚妄的梦幻之想?人在它面前能保持心性洁净,还是被它污染?曹雪芹及其诗学理想,是非常清醒的。“欲洁何曾洁”,就是他所做出的清醒回到。
    作者简介:司马云杰,中国社科院社会学所研究员
    原载:《美与时代(下)》2011年01期
    
    原载:《美与时代(下)》2011年01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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