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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蓼生(1)序： 吾闻绛树(2)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3)二牍（4），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也，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夫(5)敷华掞(6)藻、立意遣词无一落前人窠臼（7），此固（8）有目共赏，姑（9）不具论；第(10)观其蕴于心而抒于手也，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11)，似谲(12)而正，似则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词（13）、史家之多曲笔（14）。试一一读而绎之：写闺房则极其雍肃也，而艳冶已满纸矣；状阀阅（15）则极其丰整（16）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写宝玉之淫而痴也，而多情善悟，不减历下琅琊（17）；写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笃爱深怜，不啻（18）桑娥石女（19）。他如摹绘玉钗金屋，刻画芗泽罗襦（20），靡靡焉几令读者心荡神怡矣，而欲求其一字一句之粗鄙猥亵，不可得也。盖（21）声止一声，手只一手，而淫佚（22）贞静，悲戚欢愉，不啻双管之齐下（23）也。噫！异矣。其殆（24）稗官野史（25）中之盲左、腐迁（26）乎？然吾谓作者有两意，读者当具一心。譬之绘事，石有三面，佳处不过一峰；路看两蹊，幽处不逾一树（27）。必得是意，以读是书，乃能得作者微旨（28）。如捉水月，只挹（29）清辉；如雨（30）天花（31），但闻香气，庶(32)得此书弦外音乎？乃（33）或者（34）以未窥全豹为恨，不知盛衰本是回环，万缘无非幻泡，作者慧眼（35）婆心（36），正不必再作转语（37），而千万领悟，便具无数慈航（38）矣。彼沾沾焉（39）刻楮叶（40）以求之者，其与(41)开卷而寤者几希（42）。 译： 我听说绛树能同时唱两支歌，一支歌声发自喉咙，一支歌声发自鼻子；黄华能同时写两副字，左手能写楷书，右手能写草书，其技艺神乎其神，我没有见过。现在则能同时唱两支歌而歌声不是分别从喉咙和鼻子发出，同时写两副字而不是分别用左右手，一个声音同时唱两支歌，一只手同时写两副字，这是万万不能有的事情，是不可能见到的奇迹，竟然从《石头记》一书中发现了。哎呀，真是神奇啊！铺陈华丽文藻、立意用词无一落入前人的俗套，这当然人人都会欣赏，暂且不详细地论述；再看他蕴藏于心而抒发于手，笔注彼处却写此处，意在言外，看似诡谲实则正大，看似正规实则邪淫，如《春秋》有隐晦褒贬之笔法、史家多用曲笔。我试着一一理出端绪：描写闺中人物则极其雍容庄重，而艳丽妖冶已经满纸；描写功勋世家则极其富丽堂皇，而式微之态已经满眼；描写宝玉淫邪痴癫，但多情善悟，不下于历下李攀龙、琅琊王世贞；描写黛玉妒忌尖酸，但笃爱深怜，不异于我家乡的曹娥、《幽明录》中的石氏女。其它如摹拟描绘玉钗金屋，刻画香泽罗襦，靡靡之情状几乎令读者心荡神摇，但想找出一字一句的粗鄙猥亵，也办不到。声音只有一个，手只有一只，但淫荡贤淑，悲哀欢乐，无异于双管齐下。哎呀，真是神奇啊！作者大概就是稗官野史中的左丘明、司马迁吧？但是我认为虽然作者有两意，但读者应当只用一心。譬如绘画，石有三面，美妙之处却在山峰；路看两头，幽静之处却在路边之树。必须用这样的理解来读这本书，才能抓住作者精深微妙的意旨。有如水中捞月，只舀取清辉，就像天降仙花，只闻香气，或许就能听出这本书的弦外之音吧？然而有人以没有看到全本为恨，不知道盛衰本是循环往复，万缘无非虚幻泡影，作者慧眼婆心，正好不用再做点拨，但千万要领悟，就可以登上通往彼岸之舟了。他们之所以自以为是地模仿原著续书以求得全本，是因为他们从《石头记》中悟到的太少太少。 注： （1）戚蓼生：字晓堂，浙江德清人，乾隆三十四年(1769)进士。 （2）绛树(3)黄华：绛树，古代歌女名，姓氏时代不可考，有唐代、汉代、魏朝之说。据说绛树可同时演唱两支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两声不乱。黄华为两手能同时写字的书法家。绛树、黄华用以形容神乎其技，引申为才华出众。 （4）牍：dú 古代写字用的木片，也称木简。 （5）夫：fú 用于句首，有提示作用。 （6）掞：shàn 舒展；铺张。 （7）窠臼：kē jiù 现成格式；老套子。 （8）固：当然。 （9）姑：姑且，暂且。 （10）第：次第，次序。 （11）目送而手挥: 手挥：挥动手指弹琴；目送：眼睛追视归鸿。手眼并用，怎么想就怎么做。也比喻语言文字的意义双关，意在言外。出自三国魏·稽康《赠兄秀才公穆入军》诗：“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12）谲：jué 欺诈，玩弄手段。 （13）微词：即微辞。委婉而隐含讽谕的言辞；隐晦的批评。 （14）曲笔：史官由于某种原因，不据事直书，有意掩盖事情真相，谓之曲笔。 （15）阀阅：指袓先有功业的世家、巨室。《史记·功臣表》：“明其等曰阀，积功曰阅。” （16）丰整：高大宽敞，井然有序。 （17）历下琅琊：指明代文学“后七子”（ 又称“嘉靖七子”）首领李攀龙和王世贞。李攀龙（１５１４-１５７０），明代诗人，字于鳞，号沧溟，历城（今山东济南）人。王世贞（1526～1590），明代文学家、史学家，字元美，号凤洲，江苏太仓人，祖籍山东琅琊（今山东临沂一带）。“历下琅琊”借以喻“多情善悟”。 （18）不啻（chì）：不异于。 （19）桑娥石女： “娥”指曹娥，浙江上虞皂湖乡曹家堡人，东汉汉安二年，其父驾船于舜江，“为水所淹，不得其尸。娥年十四，投瓜于江，存其父尸。曰：父在此，瓜当沉。沿江号哭，昼夜不绝声，旬有七日。遂自投于江而死，三日后抱父尸出。”“桑”，古代常在家屋旁栽种桑树和梓树，又说家乡的桑树和梓树是父母种的，要对它表示敬意，后人用“桑梓”比喻故乡。“桑娥”，曹娥是浙江上虞人，戚蓼生是浙江德清人，所以戚蓼生称家乡的曹娥为“桑娥”。 “石女”即石氏女，典出《幽明录》：“钜鹿有庞阿者，美容仪。同郡石氏有女，曾内睹阿，心悦之。未几，阿见此女来诣。阿妻妾极妒，闻之，使婢缚之送还石家，中路遂化为烟气而灭。婢乃直诣石家，说此事。石氏之父大惊曰：‘我女都不出门，岂可毁谤如此？’阿妇自是常加意伺察之。居一夜，方值女在斋中，乃自拘执以诣石氏。石氏父见之愕然曰：‘我适从内来，见女与母共作，何得在此？’即令婢仆于内唤女出，而所缚者奄然灭焉。父疑有异，遣其母诘之。女曰：‘昔年庞阿来厅中，曾窃视之。自尔仿佛即梦诣阿，及入户，即为妻所缚。’石曰：‘天下遂有如此奇事！’夫精情所感，灵神为之。冥然灭者，盖其魂神也。既而女誓心不嫁。经年，阿妻忽得邪病，医药无征。阿乃授币石氏女为妻。” “桑娥石女”借以喻“笃爱深怜”。 （20）芗泽罗襦：芗（xiāng）泽，同“香泽”，指发油一类的化妆品；泛指香气。襦（rú）， 短衣，短袄。 （21）盖：发语词。 （22）佚：yì 放荡。 （23）双管齐下：管，指笔。原指手握双笔同时作画，后比喻做一件事两个方面同时进行或两种方法同时使用。 （24）殆：dài 大概，几乎。 （25）稗官野史：指旧时的小说和私人编撰的史书。稗官，古代的一种小官，专给帝王搜集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以供省览，后称小说或小说家为稗官。野史，指私人编撰的史书。 （26）盲左、腐迁：作《左传》之左丘明，作《史记》之司马迁。 （27）石有三面；路看两蹊：山水画技法。国画大师黄宾虹：“石有阴阳向背，乃分三面。”意在表现山石的立体感和阴阳向背、凹凸起伏的变化。荆浩《画山水赋》：“石分三面，路有两蹊。树观顶（宁页），水看岸基。此其法也。”王维《山水诀》：“石看三面，路看两头，树看顶头，水看风脚。” （28）微旨：亦作“微恉”、“微指”，精深微妙的意旨；隐而未露的意愿。 （29）挹：yì 舀，把液体盛出来。 （30）雨：yù 天上降下。 （31）天花：亦作“天华”，佛教语，天界仙花。 （32）庶：shù 也许；或许，差不多（表可能或期望）。 （33）乃：可是，然而。 （34）或者：有人，有些人，某人。 （35）慧眼：佛教用语。为五眼之一。指上乘的智慧之眼。亦泛指能照见实相的智慧。 （36）婆心：慈悲善良的心地。 （37）转语：佛教语，禅宗谓拨转心机、使之恍然大悟的机锋话语。 （38）慈航：佛、菩萨以慈悲之心度人，如航船之济众，使脱离生死苦海。又作“慈舟”。 （39）沾沾焉：自矜、自得的样子。 （40）刻楮（chǔ）叶：语出《韩非子·喻老》:“宋人有为其君以象为楮叶者，三年而成。丰杀茎柯，毫芒繁泽，乱之楮叶之中而不可别也。”“象”指象牙。后人用“莫辨楮叶”比喻模仿逼真或以假乱真。这里指刻意模仿原著续书。 （41）其与：文言助词，表示疑问、感叹、反诘等语气。 （42）几希：不多，一丁点儿，无几，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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