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读了夏薇、刘世德二位前辈《关于〈红楼梦〉杨继振旧藏本的总目》①(以下简称夏文)一文,感到意外和惊喜。 夏文透露,杨继振旧藏《红楼梦》在入藏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图书馆时,它的总目只残存着84回至120回。入藏之后,由文学研究所当时的图书馆副主任汪蔚林先生安排图书馆临时工作人员那延龄先生补抄了第1回至第83回的总目。此后出版的杨本影印本,基本都把那氏补抄的部分做为一个整体出版,也未加说明。② 这个消息非常珍贵和重要。它让我们清楚地分清了杨本原文和现代人补抄的情况,避免了继续鱼目混珠。 夏文详细比勘了杨本回目与补抄总目,经过分析,得出了如下结论:“补抄的总目不是来源于杨本正文各回的回目”;“我们一时还无法确认,那氏补抄的依据是哪个版本的目录”;“这变成了一个谜”。甚至感叹,“恨不能起汪、那二位于地下,一问究竟”。③ 这个结论更让人有所期待:那氏是否依据了一个目前尚不为人所知的《红楼梦》版本,也许是个钞本,这个版本能否被重新发现? 在以上问题的驱动下,我对杨本补抄总目与回目进行了重新比勘,同时与现存其他钞本也进行了比勘。我认为,杨本补抄总目并非移录自一个尚不为人所知的《红楼梦》版本,主要依据的就是杨本回目。 二 《红楼梦》诸钞本的总目与回目,经过长时间的披阅增删、流传抄录、校雠妄改,形成了众多异文。夏文的着力点在于比较各回目与补抄总目之“异”,并未过多涉及回目与补抄总目没有异文的部分,因而得出了补文不源自杨本及现存各本的结论。我想,看一下杨本各回目与补抄总目之“同”,以及它们与其他钞本的关系,也许会得出不一样的结论。 第7回 回目空缺(杨回、杨总) 送宫花周瑞叹英莲谈肄业秦钟结宝玉(舒、戌)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庚、己、辰、程) 尤氏女独请王熙凤贾宝玉初会秦鲸卿(戚、蒙、卞) 第17回 会芳园试才题对额贾宝玉机敏动诸宾(杨回、杨总)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庚、己、辰、俄、程)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怡红院迷路探曲折(戚、蒙)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奉旨赐归宁(舒) 第18回 林黛玉悮剪香囊袋贾元春归省庆元宵(杨回、杨总) 庆元宵贾元春归省助情人林黛玉传诗(戚、蒙) 隔珠帘父女勉忠勤搦湘管姊弟裁题咏(舒)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伦乐宝玉呈才藻(辰、程) 回目空缺(庚、己、俄) 第29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多情女情重愈钟情(杨回、杨总)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多情女情重愈斟情(其余各本) 第31回 撕扇子公子追欢笑拾麒麟侍儿论阴阳(杨回、杨总)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其余各本) 第36回 绣鸳鸯惊梦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杨回、杨总)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其余各本) 第39回 村老妪谎谈承色笑痴情子寔意觅踪迹(杨回、杨总、卞) 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其余各本) 第50回 芦雪庭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杨回、杨总) 芦雪广(庐厂亭庵) 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其余各本) 第65回 膏粱子惧内偷娶妾淫奔女改行自择夫(戚、蒙) 贾二舍偷娶尤二姐尤三姐思嫁柳二郎(杨回、杨总) 贾二舍偷娶尤二姨尤三姐思嫁柳二郎(其余各本)(说明:杨回指杨本正文原抄回目,杨总指杨本补抄总目;戌指甲戌本,辰指甲辰本,程指程甲本;在版本归类中,同一类版本的文字在非比较部分有小的歧异,不再注明) 请注意,以上各回,杨本回目都特立独行。除第39回同于卞藏本外,其余几回在语甚至整个回目的措词上,都不同于任何版本。但是,这几回的补抄回目都亦步亦趋,紧紧跟随,照本实录。特别是第7回,杨本回目空缺,补抄也空缺,如果是依据他本,这回在总目中自当顺势抄上,不会空着。第17回,杨本独标“会芳园”,他本均作“大观园”;第17回“贾宝玉机敏动诸宾”、第18回“林黛玉悮剪香囊袋”是他本所有回目和总目中都没有提到过的情节;第29回,杨本是“钟情”,其余各本均为“斟情”;第31回各本高度一致,只有杨本独标“拾麒麟侍儿论阴阳”;第36回,只有杨本是“惊梦绛芸轩”,各本都是“梦兆绛芸轩”;第39回,只有杨本和卞本是“谎谈承色笑”、“寔意觅踪迹”,他本均为“信口开河”、“寻根究底”;第65回,只有杨本标“尤二姐”,区别于其余各本的“尤二姨”。这些,补抄的总目都与杨本原抄一样。杨本回目中的这么多独特异文,在补抄中都得到了体现,难道是偶然的吗?如果补抄另有所本,那个本子怎能在这么多独特异文方面与杨本高度的一致?结论看来只能是,杨本补抄总目所依据的就是现在这个杨本的回目。 三 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们再审视一下杨本各回目与补抄总目之“异”。这些异文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1、 有意纠正原抄回目中的错别字、俗体字(括号中为补抄总目的改字)。 第2回贾夫人仙(杨州城(逝、扬) 第11回见熙风贾瑞起淫心(凤) 第12回王熙凤毒设想思局(相) 第14回林如海捐馆杨州城(扬) 第20回王熙风正言弹妬意(凤) 第20回林黛玉俏语谑姣音(娇) 第36回绣夗央驚梦绛芸轩(鸳鸯) 第40回史太君两晏大观园(宴) 第40回金夗央三宣牙牌令(鸳鸯) 第44回变生不测风姐泼醋(凤) 第54回王熙风效戏彩班衣(凤、斑) 第58回杏子阴假风泣虚凰(凤) 第59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逰) 第68回酸风姐大闹宁国府(凤) 第70回林代玉重建桃花社(黛) 第71回夗央女无意遇夗央(鸳鸯) 第72回王熙风恃强羞说病(凤) 第73回懦小姐不问壘金风(累、凤) 第75回赏中秋新词得佳識(讖)以上诸例,我认为是抄手那氏主动的改笔。尽管有些地方改得不一定正确,但大多数是改对了(这里仅指字改得对不对,有没有必要改,又另当别论)。 改得不一定正确的如第2回和第14回中的“杨”改“扬”,如果小说中命名一个地方叫杨州,不一定是现实中的扬州;第59回原抄的“嗔莺咤燕”的“咤”极有可能是在传抄中的误字,改成“嗔莺)燕”就更不通,我想辰、蒙、程甲诸本是对的,应该是“嗔莺叱燕”。因为“叱”意为大声责骂,与小说情节统一,而“咤(zhà)”、“)(tā)”与该回情节不相符。 大多数改得是正确的。杨本有的抄手(包括杨继振和另外至少一名抄手)有一个习惯,就是把“鳳”简写成“风”,而“風”不简写或把中间部分写成上下相连的两个点。我查了几部比较大的书法字典,“鳳”字无论草书、行书,都没有这种写法,这个字在原抄手来说,可能是一个俗体,但我们却只能把它看成一个错字,那氏在抄写时一律把它写成了正字,无疑是对的。再如第12回的“想思”改为“相思”,第54回的“戏彩班衣”改为“戏彩斑衣”,第75回的“佳识”改为“佳讖”都是改得正确的。此类抄录者认为原抄使用了错字、俗字的情况,在加以改正的过程中,有可能参考其他印本或钞本。 2、 无意的笔误。 第15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熙凤) 第16回秦鲸卿夭逝黄泉路(逰) 第23回牡丹亭艳曲警芳心(驚) 第39回村老妪谎谈承色笑(说) 第58回茜纱窗真情揆痴理(撥) 以上诸例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即原抄字与补抄字大多形体相近,很可能是抄手看错,或是想着此字笔下却写成了彼字,这种情况在我们平常抄写材料时是常有的情况。第39回“村老妪谎谈承色笑”的“谎”,由于原抄字体不太工整,乍看确像一个“说”字,那氏未遑细辨,就抄成了“说”。这也是补抄源自杨本的一个有力证据。 3、 既非纠错亦非笔误的其他异文。 第24回痴女儿遗帕染相思(惹) 第30回椿灵划蔷痴及局外(春龄) 第33回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乘) 第38回薛蘅芜讽和螃蟹詠(吟) 第42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语) 第42回潇湘子雅谑补余音(香) 第46回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侣) 第74回惑奸谗抄揀大观园(检) 第74回矢孤介杜绝宁国府(人) 这类异文,用纠错或笔误是很难解释通的。最大的可能,是在抄补的时候参考了现有的某个钞本或印本。也不排除个别地方根据自己印象加以臆改的可能。 四 补抄回目的抄录者那先生参考了哪个本子的可能性最大呢?可以看一看下表。 从表中可以看出,出现异文的共28回,其中第30回的“春龄”、第39回的“说”、第58回的“拨”、第59回的“)”不同于任何版本,属于杨本补抄总目的独特异文,其余24回的异文都与某些版本的回目或总目相同。在这些有相同异文的版本中,程甲本和戚本出现频率最高,其中程甲本有15回与杨本抄补总目出现相同的异文,戚本竟有23回,仅有一回即74回的“(抄)检”、“(矢孤)人”不同,属于例外。特别引人注目的是,第33回的“乘(笞挞)”、第38回的杨本“(螃蟹)吟”,相同的异文只出现在戚本的总目中,且在杨本补抄总目和戚本总目中,“乘”的写法相同,都写作“乗”。除此之外,包括戚本回目,没有任何版本有相同的异文;第15回的“(王)熙凤”,相同的异文只出现在戚本和舒本的总目中,第23回的“惊(芳心)”,相同的异文只出现在戚本和蒙本的总目中,除此之外,包括相关钞本的回目,没有任何版本有相同的异文。 这么多相同的异文直指戚本“总目”,我们就有理由相信,那氏在补抄杨本的总目时,参考了戚本的总目,也可能参考了程甲本。 五 应该怎样评价杨本的补抄总目呢? 现代人给一本古籍补上缺损的文字,实际上是没有必要的。补上了,就成了狗尾续貂,费力不讨好,有时还会起反作用。杨本的补抄总目就是如此。 去掉这个前提,如果要补,应该怎样补? 我认为应该按照现在修缮古迹的办法:第一,用一支专业的施工队伍,第二,贯彻“修旧如旧”的原则。 而杨本的修补并非如此。首先,补葺人那延龄先生是“图书馆临时工作人员”,专业素质存疑;其次,那先生显然也没有得到“修旧如旧”的指示:严格照录回目原文,将错就错。既然如此,那先生把总目补成现在的样子也就不使人感到意外了。 可以推测,那先生是读过《红楼梦》的,甚至对这部小说的情节以及回目的措词比较熟悉。在补葺总目时,他先要把每一个回目摘录下来,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有些字原抄明显是错的,也就直接改了过来,对于原目中有修改的地方,他根据自己的理解择善而从。当然,在这一步中,也有可能出现一些误认、误写。然后,他再正式誊录到准备补钉入杨本的纸上。在这个过程中,除了会出现一些新的笔误外,对于一些他吃不准,或与他印象中的回目措词不一致的地方,就会找一本《红楼梦》(在图书馆工作,这很方便。当然最容易到手的应该是戚本或程本这一类印本)对照一下,选择他认为比较好的加以选用。可见,完成这项领导交给的任务,那先生还是很尽心的。岂知,越是尽心,距离原抄越远。还好,那先生改的都是一些词语,对于像第17回、第18回、第39回那样与他本有巨大差别的回目和第7回那样原来空缺的回目,那先生还是比较尊重的,没有照别本进行誊录。 这样看来,杨本补抄总目是对杨本这个“古迹”进行的一次既没必要,也不得法的“修缮”。我们不能因为有臆改或掺进了别本的成份而否定它主要依据的是杨本,也不能因为认定它主要依据的是杨本而忽视它与原抄的差异。 我认为,以后再出版影印本时,这部分补抄总目尽可以拿掉,不要再让它扰乱我们的视线了。 六 关于杨本原有总目(第84回至120回)部分,夏文也发现了总目与回目的6条异文,因而得出结论曰:“第一,杨本总目可能不是根据自身的正文回目移录的;第二,杨本总目也可能不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蒙本、程甲本、程乙本移录的,而是另有来源。”④ 关于夏文结论的第一点,我非常同意。根据的并非存在6条异文,而是过录的一般规律。 《红楼梦》这样的一部七、八十万字的大书,绝少有由一个抄手独立完成的,一般都由多人合作过录。过录过程中,总目与正文(包括回目)是分离的。总目由一个人过录,正文分开过录。明显的例子是,第七十回,己、庚、杨三本的回目都是“林代玉重建桃花社”,而这三本的总目都是“林黛玉重建桃花社”。这种情况除说明己、庚、杨三本这一回的文字关系比较近密外,还说明了这三本过录时,总目与正文分离的情况。 根据林冠夫先生考证,杨本是由甲乙丙丁四名抄手在一个时期内合作过录完成的。后四十回中,抄手甲过录了二十六回,抄手丁过录了十四回。⑤可见,无论哪个抄手抄录了总目,后四十回都不是他一人过录的。 如此,现在我们看到杨本的6条异文,既有可能是在它的底本中就存在的,也有另一种可能,即某抄手在抄录总目时出现笔误或臆改,由于他不负责抄录相关的正文(包括回目),这就出现了异文;而另外的抄手在抄录正文中的一些回目时也可能出现笔误或臆改,他不负责总目的抄录,这也出现了异文。这6条异文是底本中的异文,还是过录中出现的异文,我们实在不好遽下判断。这样,杨本总目根据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蒙本、程甲本、程乙本移录的可能性就不能排除。我认为,杨本原有总目最大的可能是根据杨本这部分文字底本总目移录的,仅凭现在发现的6条异文,我们无法判断杨本后四十回底本的情况。 钞本过录,出现一些异文是正常的,或者说是不可避免的。即如印本,由于异文的原因,程丙本是不是存在,它与程甲、程乙本是什么关系,到现在还是打不清的官司,何况钞本。如果我们不是过死地看待个别异文与版本之间的关系,有些问题的答案可能不那么复杂。 以上是我对杨本总目的一些看法,在这里提出来,就教于夏薇、刘世德二位前辈及其他专家。 注释 ①《关于<红楼梦>杨继振旧藏本的总目》,《红楼梦学刊》2010年第五辑,167页。 ②《关于〈红楼梦〉杨继振旧藏本的总目》,168页。 ③《关于〈红楼梦〉杨继振旧藏本的总目》,172页。 ④《关于〈红楼梦〉杨继振旧藏本的总目》,173页。 ⑤林冠夫著《红楼梦版本论》,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123、149页。 原载:《红楼梦学刊》二〇一二年第一辑 原载:《红楼梦学刊》二〇一二年第一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