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妆》得了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大奖,我吓一跳。一年多前,朋友转我看过这小说,没觉得特别好。但它确实得奖了,且是全国首奖。于是怀疑是否自己当时感觉有错,赶紧上网找到这小说,再看。 这次是仔细地看。 仔细地看过后的结论是:作为得奖作品,这篇小说是不够格的。 一个作家的优劣,通过修辞往往可见一斑。细致的读者,从中可以把握作家的素养、层次、思维的严密度、表达的精确度。 修辞的追求没有止境。不错,小说作家在创作中所需完成的重要指标很多,对于修辞的要求可以因此适当放松。但是,不管怎么放松,有一点雷打不动,那就是,每个作家都必须过了起码的修辞关。所谓起码的修辞关,就是至少懂得基本准确地用字,基本准确地选择词组搭配,基本准确地运用文字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思。基本准确――这不是一个过分的要求。 得奖小说《化妆》,连这最基本的一点也没做到。 不妨一起来看看。 “她长得既不难看,也不十分漂亮……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美……” “不难看”的肯定是“不漂亮”的,而“不十分漂亮”的意思则是尽管不非常漂亮但却是漂亮的。这里,已是一个矛盾。“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美”。“有多美”,就是说,非常非常的美。又一个矛盾。短短一句话中,两个严重矛盾。 “他给嘉丽捎了个戒指,嘉丽抵死不要……她有一个姨妈买过戒指来着,个头比他的大,做工也精致,据说近千元,嘉丽估计这一只至少也有四五百元,这么一想,更加不要了。” 不知嘉丽为何不要这个戒指。 如果因戒指太贵,那就该说:“姨妈那个比这小很多,都要四五百,这个起码也一千”;如果嫌这戒指太便宜,那就该说:“姨妈那个比这大得多,也才一千,这个最多只值四五百。”用便宜来比较出贵,用贵来比较出便宜,这是常理,是基本的语言逻辑,或者说,是常识性的说话规律。 “她要化妆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她将重新灰头土脸、默默无闻。” 重新“灰头土脸”,言过其实。嘉丽过去穷,但不是灰头土脸,化妆后也不过是大街上寻常人中的一个。重新“默默无闻”,用词不当。文中意思不过是不引人注目,哪是什么默默无闻。何况,如果灰头土脸了,那就必定引人注目。 “科长老了。他打开门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的那一瞬间,嘉丽一阵灰心。她早该知道他老了……然而他绝无这样不堪……嘉丽不由得感叹时间不公……十年光阴就把一个男人弄成这样子……” “嘉丽一阵灰心。她早该知道他老了”这话的背后语言是:科长“老”得出乎嘉丽的意料。那么,接下去的话该是:“然而怎么也想不到已老到这个程度。”可文中意思竟反过来:“然而他绝无这样不堪”。这是一错。跟着,“十年光阴就把一个男人弄成这样子”,又回到了前面,意思是老得“这么不堪”(而不是“绝无这么不堪”)。一错加一错,两错。 这里只是稍微举几个例子。太多这样的例子,太多这样的低级错误。 写作过程中,大到结构内涵的设置安排,小至潜字造句,每个作家在都要碰到这样那样很多具体问题。克服解决了这些具体问题,就是通过了写作的基本功关。《化妆》的作者似乎根本不在意修辞手段、行文走字的内在规律,就像脚底踏了块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 严格意义上的语病,很多作品中都有,之所以没人计较,是因那些文字也许通不过语法检验,但还是能够让人准确无误地明白它们的意思。《化妆》的问题是,它所发出的信息已不能让人顺利确切地接受,尤其是对思维慎密的大脑来说。这是一部存在严重阅读障碍的小说,语言上、思维上逻辑混乱、条理不清,相互矛盾、主次不辨、前说后忘记,一次次把读者带入疑问与困惑中。 然而,这些还不是主要的,还不是这篇小说不够得奖的真正原因。 一部文学作品的成功往往在于看到了他人所没看到的、想到了他人所没想到的。这也就是常说的“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 毫无疑问,可以使《化妆》这部小说“站”起来,并且站到一定高度上的,就是小说中“化妆”这一别出心裁的构想。这一构想的价值在于它的新意。如果新意成立,那么它本身便具非常光芒。这里动用的是一个生活中不常见的不普通不一般的手段。不普通不一般的手段,必定为不普通不一般的目的所设,揭示的既使不是振聋发聩的真理,起码也是一片异彩。 不幸的是:同一个人,通过角色变换来作出社会调查(诸如少女化妆成老太太等等)的先例,西方社会已有过多次,电影电视中零零碎碎出现过的类似例子就更多。到今天,再用这样的构想,已不出新,谈不上妙意,大有炒人冷饭之嫌。 一个短篇,光这一点“不慎”,就足以被请到领奖台外。 哥伦布敲破鸡蛋将之竖放在桌上,所以引得大家敬佩,是因他所做的是大家都没想到的事。他是第一个。因是第一个,大家认定他聪明,既使将他之举称为“狡辩”,这狡辩也机智出众。但哥伦布之后,任何一个模仿学习拷贝他、想用敲碎的鸡蛋竖放桌上来证明自己聪明机智的人,不管是第二百第二十还是第二个,都是愚蠢的、可怜的、无创意的、没有丝毫灵气才气可言。 这是一件人人都会做的事,是一件不能产生第二个智者的事。 韩少功的《马桥词典》之所以在小说形式存有争议的情况下,依然在中国文坛上占有一席重要之地,是因小说的内容,因作家的具体操作。就内容来说,《马桥词典》中任何一笔都是属于作者自己的,来自作者自己的头脑,体现的都是作者独到、出色的观察琢磨思考与玩味。具体写作上,《马桥词典》中的韩少功表现扎扎实实得既使最善挑剔的眼光也难找到瑕疵。他的功力、他的成熟老练程度值得人羡慕、妒嫉。 这样的内容与操作前面,形式可以不被认为重要。 这样的内容与操作前面,形式既使不加分甚至被扣分,仍不影响这部小说被视为优秀。 宽容理解地退一步,我们解释《化妆》作者不知已有多次变化角色的“化妆”报道,将小说中“化妆”这一构想之“独特”撇开一边,不作评价,光看小说的内容。那么,我们看出的又是什么? 《化妆》的语言看似节制、概括、有着散文诗般的浓缩凝练,实质则是罗嗦、繁复、无趣无味,多有陈词滥调、乏善可陈。最致命的是,小说的语言没有内涵,没有感情的渗透,没有思想的透发,既不带来思考,又不让人沉浸。这样的语言称之为美丽的话,那就是平庸的美丽,美丽得平庸。 平庸,永远是优秀的死敌。 什么都给不了人。整篇小说有的只是一个故事,一个以化妆为中心的故事。文中的所有叙说都围绕这个故事中心旋转,所有努力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推动故事发展,为不同寻常的化妆之举寻理由做交代作铺垫制造结果。 就像一个没有情趣的匆匆忙忙的赶路人。 优秀作品从来不把叙说当任务,而会在叙说中不断给人提供享受与收获,不管是文字组合、细节玩味、人物刻画,还是对事物的鉴赏、对一草一木流露的一丝一缕的情思,都让人不断耳目一新,不断停步,不断琢磨回味,不断一愣一惊一叹。 《化妆》从头读到尾,很难找出一个亮点,很难找出一句可以让人记住、值得记住的话,很难。 就连作者花了最大功夫最用心最努力地做的铺垫、伏笔,也是捉襟见肘、谬误百出。 “嘉丽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美……一个男生对她说,你的眼睛里有光。嘉丽说,谁的眼睛里没有光。那个男生看了她一眼,笑道,我是说……你的脑子里。你的脑子里有光。” 明明是在说漂亮,忽然就扯到了脑子。且怎么叫“脑子里有光”? 实际上,这里,作者是在为嘉丽日后的化妆异举做伏笔,想说明的是,嘉丽脑子里从来就有不同常人的奇思异想。 这伏笔安排得太差,出现在太不该出现的地方。 短篇小说对于写作的要求极高,再出色再必要的文字,都必须最自然地出现在最合适出现的时间和地点。 小说中,嘉丽化妆后的遭遇,也是作者花了功夫写的。作者写她在汽车上逃票,写她在宾馆里被拦,写她因平民的化妆而处处受到白眼。 实在地说,写得很一般,放到得奖小说的位置上看,那就更一般。其中任何一个细节,都超不出最一般的想象力所能达到的想象。更何况,这些想象是否应该出现都有问题。 要说嘉丽在旅馆里被阻多少还说明了社会目光的势利,那么她在汽车上逃票则毫无意义,对故事的旨意起不到丝毫作用,与她的化妆目的没有任何关系,最多只是做了一次不必要的违法心理体验。而既使旅馆受阻这幕,也是一段严格意义上的多余,因为嘉丽通过化妆想验证的是她前男友的态度而不是社会的态度。如果社会的态度也是作者的目标的话,那也应该通过前男友的态度来反映。以小见大,以点见面,以个别性见普遍性。这是有难度的,确实。但短篇小说本身就是讲技巧讲难度的。对一篇得奖小说作出这样的要求并不过份。 同样是全国短篇小说首奖,我们不妨来看看陈忠实的《日子》。 一片无人无声的空旷天地中,一对农民夫妇,无怨无悔地重复着他们沉闷的筛沙劳动。通过偶然的对话,作者星星点点零零碎碎写了他们的不厌之厌、不喜之喜,以及枯燥生活中一二点生动而可怜的亮色。写得都不错、都给人回味与思考,但光这些,是不能成全这篇小说为优秀的。 漂亮的是结尾。当那个憨厚、勤劳、有着用不完的干劲日复一日毫无怨言的劳动者,有一天突然倒了,崩溃了,不来筛沙了,这时,凝聚点出现了;当知道这崩溃的人之所以崩溃,就因女儿的考试失败,即刻,读者感到了女儿考试失败对这男人的重大意义,感到了这男人在女儿身上的所有寄托,感受到了一个小小的希望于这个男人之大,和一个大大的绝望于这个男人之小,感到了这个男人的心酸与悲痛和这对夫妇辛苦忍耐坚持的份量;而当这个经受了重大打击的男人,不得不再返沙滩回到他别无选择的生活中,并且沮丧无望地说道:“大不了给女子在这沙滩上再撑一架罗网”,顿时,前面写到过的所有星星点点零零碎碎像被一张撒出去的网收了回来,集中了起来,小说的用心一下跳出来,深痛和深意一并出现:希望破灭了,精神崩溃了,可到头来还得认命,还得没希望没精神地过下去。这就是生活,就是日子。这日子是这个农民家庭的,也是千千万万农民家庭的,这日子甚至可以推而广之,是所有相对大富大贵的官僚特权阶级来说微不足道的生命所共有的。 在没发现任何闪光点,却一退再退地放宽衡量尺度的情况下,能对《化妆》得奖理由所做的最后一个等待,就是希望出现一个《日子》一样的结尾,出现画龙点睛的一笔,出现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奇峰突起般的高潮,从而逆转乾坤,对整篇小说起到一个化腐朽为神奇的作用。 只剩这点希望了。最后的希望。 要说意外,小说中确实有了,那就是化妆后的嘉丽被他的前男友当作了妓女,而嘉丽也顺势承认并且扮演了妓女的角色。 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意外。这个“意外”确实在意料之外,但可惜,这个意外不在情理之中。 嘉丽的化妆目的是什么?无非是测试前男友对她这个人、对旧日那个嘉丽的态度,而不是对如今有着高尚地位的嘉丽的态度,她想证明想寻找得到的,无非是一份可以让她满足的来自前男友对过去那个失败的她的真情。 必须严重指出的是:没人会把自己放到妓女的位子上进行这样的测试的。过去的嘉丽是学生是纯情的朴素的,扮演成妓女的嘉丽是低贱的无耻的,完完全全不是一回事、不是一个人。这样的测试本身提供的就是失败的因素,不能指望得到真情,也绝不是一个诚心指望得到真情的人会做的。 这样的测试不可能出现,出现了也不说明任何问题,既使这位前男友讨厌鄙视妓女嘉丽,也是正常的有足够理由的。 小说的最后一个落点在钱上。前男友与“当了妓女”的前外遇嘉丽睡了一觉,临走没付钱。睡了觉没付钱,就这么多,这么简单。 这能说明什么?想说明什么? 如果想说明科长小气、无情,那么,科长的小气、无情小说中早已说过,读者早已知道。如果想说明科长比以前更小气,比以前对她更无情,那么,这说明多此一举,不过是在一吨的小气无情上加了一斤的小气无情,发生不了质的变化,揭不出更深的涵义,更不说纲举目张、前后贯通之效用、幡然醒悟之感受。而且,就是这起码的说明也是说明不了的,有了妓女这个前提后,情况要复杂得多,可能含有的心理因素多得多。如果仅仅是想揭示人心的势利,那么,且不说这不新鲜,别人已说过,说得比这好,作者就连重复别人的能力都是欠缺的,不是不知自己想说的是什么,就是说不清自己想说的什么。 小说《化妆》从头到尾,不管是语言还是立意,都存在一个同样的问题:说不清楚。 这样一篇小说。 这样一篇真正需要编辑帮助的小说,竟然得了全国头奖。 原载:作者惠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