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批评家在作家面前的姿态,让人很觉得有些诧异。譬如对贾平凹《秦腔》曾经的误读,批评家作了集体的深刻 “检讨”,云“责任不在作家,而在批评家自己”,并且顿足发誓地保证——“这部作品需要认真地读上几遍,才会品出其中所含的意味”。作家的研讨会变成了批评家的“检讨”会。贾平凹和《秦腔》如何,不是本文关注的范围,自有实践和时间去检验,批评家在作家面前这种“原罪”意识,倒是应该说道说道。 批评家和作家一样,都从事着各自的劳动,是生而平等的,那么,批评家在作家面前这种低人一等的罪感从何而来呢? 罪感之一,批评家把自己的职能降低为仅仅是阐释作品。这里无形中形成了一个前提,就是默认作品的最终阐释权是作家。对作品的一切,都是作家说得算,他要不认可,批评家的批评就是错误的,批评家要是承认读不懂作家的作品,就是自己犯了错,要为这个错作“检讨”,而这个错是先天和作家没有一点相干的。 关于阐释权要从两个方面说。首先,作品从作家那里生产出来后,就不再属于作家,已成为独立的客体。任何人的评说都是在平等意义上的评说,作家本人的评说,只是一个参考的依据,他的解释并不是最后的权威结论,而很可能正相反,作家本人的再度发言,是不是对作品的一种修饰,把批评家的视线引向旁处和异端呢?其次,批评家的职能并不局限在对作家作品的阐释之内,还担当着更大的抱负、更高的使命,“因为批评是判断,是现象与其理想典范之间的比较”(别林斯基语),批评家要从作品的现象生发开去,指出作家作品与理想范本之间的差距,并从中提炼出更本质或更普遍的审美结论。 罪感之二,批评家把独立身份消融到作家的标准当中,批评家只是作家的附庸,至多是一个写作的旁证。批评家的意义,需要到能否为作家创作带来实际的帮助中去寻找,不能给作家创作带来实际帮助的批评是可以取消的批评。这种想法在作家那里很普遍,正像作家莫言针对批评家李建军而说的——“不知道他写出一部小说是什么样”?关于作家对批评家前一点要求很好理解,因为作家往往从自身、从写作的功利立场出发,取舍对自己有益的言论,但后一点要求就显示出作家在批评家面前的优越感。如果批评家过于说三道四,使作家失去了耐心,作家就会对批评家说了——别老挑我们作家这个不足,那个不足,不行的话,你也拿出一部小说来,叫咱也见识一下。作家要求批评家和自己同化的这个态度,实际上就是取消批评家的独立身份。批评家不是不可以直接操作小说,但这即意味着批评家不是在批评的意义上证明自身的存在。批评家之所以是批评家就在于,他不需要向谁去证明自己在创作领域的才华和成就,就像一个建筑师不需要证明自己同时还是一个出色的泥瓦匠。作家和批评家是在文学立场上独立于两端的存在物,他们既是相生的、又是相克的一对矛盾统一体。用别林斯基的话讲,作家从“直感的认识”、批评家从“哲学的认识”角度,“二者都发自同一个普遍的时代精神”。 当下文学的商业时代属性,导致了批评家身份的萎缩,使批评家酝酿不出真诚的批评话语。一是在商业功利面前,作家和批评家都是分赃者。作家的“成名”,即意味着批评家“入股”的开始,好话就是批评家注入其中的一笔笔“股金”,作家的“盘子”积累得越大,批评家获得的“股金”越丰厚。批评家在“成名”作家那里持有“股份”,他只能说好,不能说差。换句话说,最乖巧的批评家是充当作家的高级票友。二是批评家自身缺乏强有力的精神价值和审美价值的支撑,没有底气和信心说出明显比作家技高一筹的、独立的真知灼见。我们经常看见的批评家,操持最熟练的是后现代主义的语汇。后现代的积极意义体现在,通过颠覆使我们收获了另外一个视角,但它无止境的颠覆,把基本和最高的精神价值和审美框架也一并裹挟了进去,就失去了概念和形式的底线,一切存在都合理,崇高和琐碎并列在同一个平面之上。韩少功的《暗示》叫散文不算新奇,如果叫作小说,就是一种创新;莫言《生死疲劳》回到古典小说的章回里,就“民族化”了;诗歌把所有地名原封不动排列在一起,就“原生态”了——概念上一调换,创新就算完成了。目前,文学界在形式上的“换防”游戏,一时还看不出止境,批评家对此颇为振作。 批评家已经向作家发出了“检讨”的“原罪”声音,下一步即意味着批评家背负着这个“原罪”,从作家面前忐忑地走过,悄悄从批评的位置上“退场”。 原载:《文艺报》2006年7月12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