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感不吐不快,写散文。散文指向心灵真实,散文源于个体精神的丰富性。没有敞 开的心扉,就没有散文;没有个体的精神,就没有散文。散文是心灵的告白,散文是灵 魂的漫舞。我们所要求的是这样一种散文:敞开心灵、凸现个体、文辞优美、篇幅较短 。它就是由刘锡庆先生提出的艺术散文。刘锡庆先生说:“艺术散文,姓‘散’名‘文 ’字‘自我’。它一般采用第一人称的手法,以真实、自由的笔墨,主要是用来坦示个 性、抒发感情、裸露心灵和表现生命体验的艺术性散体之作。”(注:刘锡庆:《散文 新思维》,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P76。)艺术散文的提法体现了一种自觉的文体意 识,它源于散文界对散文文体与美学特征的界定的分歧。因此,在我们探讨作为文体的 艺术散文前,首先有必要对其他有影响的散文观进行回顾并提出我们的质疑。 一 “大散文”观质疑 文学作品的“四分法”无疑是文体研究的重要贡献。但今天,当文学自身不断发展, 文学研究亦不断发展之时,“四分法”就不能再涵盖各种文体的特色,新成熟的文体就 要从“四分法”中再次分离、宣告独立。 散文,原是“四分法”中与诗歌、小说、戏剧相分别的一种文学样式,它包含了不是 诗歌、小说、戏剧的一切文章。诗歌、小说、戏剧都有自己明确的美学特征,或强调节 奏韵律、或关注人物与故事、或借助台词、动作表现冲突……只有散文没有自己的文体 特色,无奈接纳着那三种文体外剩余的一切文字,空洞宣告着“我”是“题材广泛、结 构灵活、注重写真实感受、境遇的文学体裁”(注: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高 等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P174。)。这里,除了对散文内容的要求“真实的感受、境遇 ”切中了散文的要害外,并没有赋予属于散文文体的美学特色。于是,在人们以往的观 念中,散文只是“文章”的别称,只是一种称谓,而不是一种文体。 即便“四分法”的散文范畴已宽泛至此,但还经常有些已有体可依的作品被误归入“ 散文”称谓下。最常见的,就是短篇小说。所以,在从“四分法”界定的“散文”范畴 下确认艺术散文范畴之前,还有必要先明确散文与小说的界限。有许多小说因使用第一 人称、篇幅短小而被误认为是散文。这使区分小说与散文的标准:“虚构”与“真实” 无从把握。除非读者对作家的经历完全了解。在这种情况下,分清小说与散文的界限是 故事。小说具有基本的叙事模式。尽管小说创作是作家创造性的劳动,但与散文比,透 过小说的叙事模式,小说的故事的元素是有限的,例如主人公爱情的波折无外乎误解、 第三者介入、志趣相异等,作家具体操作时,用自己的经验或想象按照故事中人物的逻 辑连接故事元素,故事如同可以机械复制的产品。而散文的创作却是不可摹仿的。因为 心灵与心灵不同,感情被逼到尽头的吐露是不会相同的。另外,小说的故事具有完整性 ,讲求因果联系。而散文包含的故事只是一个个的片断,它不钟情于故事的前因后果。 小说的故事可以改编成戏剧,散文则更适于做影视艺术中平行蒙太奇镜头的组接。 厘清“四分法”中小说、诗歌、戏剧与“散文”尚不艰难,但若想对“四分法”中被 称为“散文”的各类文章进行再度划分,确认艺术散文乃散文文体,难度却很大。这种 难度主要来自于贾平凹先生提倡的“大散文”观。 “大散文”观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含义:强调散文的大气,强调“清正之气”、“行 动着的散文”“语言的清洁”,“鼓呼散文的现实感,史诗感,真情感”(注:贾平凹 主编《散文研究》,河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P5、P5、P21、P12、P90。)。在这一点 上,除了“史诗感”外,“大散文”与艺术散文没有太大的分歧。我们认为,史诗感是 小说、戏剧类文学所追求的,因为小说与戏剧的容量大,背景恢宏,能容纳更多的社会 历史内容。它们更多关注的是客观存在,即便塑造人物,也是注重人物是“社会中的人 ”。散文却不同。散文篇幅短小,注重主观表现。它关注的是人本身。所以它不追求、 也不适于表现“史诗感”。“大散文”观的第二层含义:散文就是一切文章。这是艺术 散文与“大散文”分歧的焦点。平凹先生在其主编的《美文》发刊辞中提出:“散文是 大而化之的,散文是大可随便的,散文就是一切的文章。”(注:贾平凹主编《散文研 究》,河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P5、P5、P21、P12、P90。)并说:“这如同对月亮的 形容,有银盘的,有玉灯的,有桔的一瓣,有夜之眼,有冷的美人,有朦胧的一团,最 后形容到谁也不知道月亮为何物了。我们现在是什么形容也不是,月亮就是月亮。”( 注:贾平凹主编《散文研究》,河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P5、P5、P21、P12、P90。) 没错,月亮就是月亮,文章就是文章。平凹先生的失误在于没有认识到散文是经过了人 们审美观照的月亮,是除去诗歌、小说和戏剧之外的“一切的文章”中需要去“形容” 和界定的特殊文章。换句话说,未经审美观照的月亮就是那一切文章,散文就是被赋予 了审美情趣的月亮。散文就是一切文章中排除了实用价值,融入了审美情趣的、个人情 感的,具有鲜明的“自我”的那一种。所以,散文是文章中具有文学性、艺术性、能唤 起人美感享受的文章,而非一切文章。 关于“大散文”,平凹先生又说:“我们还有一个主张,把文学还原到生活中去,使 实用的东西变为美文,比如政治家的批文,科学家的论文,商业的广告,病院的医案, 诉状,答辩,启事,家信甚至便条。”(注:贾平凹主编《散文研究》,河北大学出版 社2001年版,P5、P5、P21、P12、P90。)这里存在一个明显的矛盾。就算实用的东西能 “变为美文”,我们无法想象平凹先生如何把诸如上诉的东西赋予大的气象、清正之气 以及所谓的“史诗感”。文学来源于生活,这是不争的事实。文学并不等同于生活,不 是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成为文学,这一点也不该有歧义。所以,文学是无法被“还原到 生活中去”的,就如同盐加水并不能制造出大海一样。 如果需要进一步追问用什么标准来判断“大散文”,平凹先生回答:“‘大散文’是 不易于操作的,你不能说具体的一篇散文是大散文或小散文,起初我们提出它有题材、 体裁扩展的一面可操作外,在内容上只是一种感觉。”(注:贾平凹主编《散文研究》 ,河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P5、P5、P21、P12、P90。)我们承认,艺术创作的确需要 感觉,平凹先生的也的确富有艺术感觉,这很可贵。但,作为一种文体的界定标准,仅 仅靠感觉是不够的,它需要感性思维上升到理性思维,它需要的是一种科学的精神、研 究的态度,需要有理有据。所以,我们要以研究的态度给散文以尽量科学的界定。而平 凹先生缺乏的正是研究的态度。他对散文的认识仅凭借“感觉”,有时更像是在参禅悟 道。在谈到自己对散文的认识之时,平凹先生喜用“问僧”“僧答”的模式、“谁在问 僧?你在问僧。僧是何人?僧就是你”的偈语表达一种禅意,将散文当作“只可意会,不 可言传”之物,似乎他的“感觉”就可点拨你羽化成仙。这使平凹先生的“大散文”观 念缺乏理性的依据,缺乏自成一家和自圆其说的佐证。显然,平凹先生只是从便于创作 的角度提出了最为宽泛的散文概念,只是在“感觉散文”或“漫谈散文”,而不是在研 究散文。其实,平凹先生主编的《散文研究》叫做《散文漫谈》或《感觉散文》更为合 适。否则,难免树靶子。 另外,平凹先生反对散文的“清理门户”,他说:“我们没办法也没兴趣去说散文是 什么,小品文又是什么,随笔是什么,杂文是什么,再分出哲理散文,旅游散文,抒情 散文,知识散文的各自区别又在哪里?创作要从实际出发,还没有哪个作家在写一篇文 章时脑子里得把这些区别想得清清楚楚。”(注:贾平凹主编《散文研究》,河北大学 出版社2001年版,P5、P5、P21、P12、P90。)作家创作时不会先去区分文体,这个观点 大体可以接受。说“大体”接受是因为我们相信大多数作家的确如此,但也有例外,譬 如“经营派”季羡林先生就有明确的文体意识,尔后才开始苦心经营(注:参见季羡林 《千禧文存》,新世界出版社2001年版,P146。)。但是,即便作家创作不受文体意识 的限制,并不等于说研究者的文体研究工作就失去了价值。文学研究是在总结人类创作 的成果,并引导未来的创作的。研究者的研究是“探求事物的真相、性质、规律等”( 注:《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P1147。),文体研究者探求文 体的真相、性质、规律时并不以作家创作的心理作为标准,作家的创作心理仅仅是文体 研究的参考。研究总要在创作之后,研究成果的被接受又要在研究之后。所以,平凹先 生尽可以从作家创作的无意识性摆出高蹈的姿态去“没办法也没兴趣”,但不应就此而 否定散文文体研究中“清理门户”、“弃类成体”的意义。 二 艺术散文的范畴 陈规的存在总是阻挠新规范的确立。然而,文学自身的发展却不断对陈规提出挑战。 终于,报告文学强大了,60年代的第一次勃兴就让它有足够的能力宣告自立。而杂文, 是从30年代以来就极强大的,目前从散文中分离出去也获得了普遍的认可。现在,还有 几种文体需要从人们一贯以为的散文中分离出去。 随笔不在艺术散文的范畴之内。事实上,90年代以来,随笔异常繁荣。人们误将随笔 的繁荣当作了散文的繁荣。随笔的特点是重思想性,散文主情,随笔主理。余秋雨的作 品就是优秀的随笔。尽管随笔中也蕴含作家的感情,但这种感情不是指向自我的,而是 指向社会、文化的,有哲思的意味。另外,随笔讲情趣、讲人生况味,散文讲灵魂深度 。杂文也是主理的,它与随笔的区别在于它的锋利性。随笔娓娓而谈,以柔克刚,杂文 则一针见血,不留情面。我们的时代在经历了道德、理想、价值观念、精神家园的失落 与寻求后,现在更为关注人自身及文化的发展。随笔无须像小说那样寓理于故事,它的 哲理直接言明,因此它对社会、文化的关注来得更直接,被接受的也会更快。 传记文学与纪实文学也不在艺术散文的范畴之内。传记文学不大容易区分于怀人之作 。界限在于:传记文学的主体不是作者的感情,它总是隐藏了作者对作品的主人公的态 度。例如杨绛的《我的三姑母》。而怀人散文则不同,文章是以作者所怀念的故人的怀 念之情作为作品的主体的,作者的情感的流露、态度的表现都非常鲜明。例如巴金的《 怀念萧珊》。纪实文学注重生活实录,注重事件的完整性。例如三毛的《哭泣的骆驼》 。散文则更重跳跃性的情感、思绪的表现,即便叙事,也是在若干“实”生活片断的基 础上向“虚”的超拔,是从此岸向彼岸的游走。例如史铁生的《我与地坛》。 目前,随笔的发展如雨后春笋,蓬蓬勃勃。借用舒婷《致橡树》的表达,随笔完全可 以“以树的形象”和散文“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与散 文在同一片天空下共享阳光、雾霭、虹霓。传记文学与纪实文学与其说是散文,不如说 更接近于报告文学。他们都注重人与事的实录,除了具有文学价值外,还具有社会学价 值。但报告文学的社会性更强,侧重于对社会产生过或能产生重大影响的人与事的关注 。传记文学与纪实文学却未必如此,它们的焦点有时放在小人物或个人性事件上。所以 ,传记文学与纪实文学也应该拥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虽然目前二者的发展不甚繁荣。 但依然可以作为“树的形象”挺拔起来。不要让散文的荫蔽遮掩了它们的光辉。 只有各类文体都有了自己的文体意识,才能各自强大起来,文学的生态才能共同繁荣 。 三 艺术散文的特征与鉴赏 我们对散文的要求:敞开心灵、凸现个体、文辞优美、篇幅短小,就是艺术散文的特 征以及我们鉴赏的标准。 散文是倾吐,是感情到了不得不爆发时的爆发。所以,我们认为散文的第一要义是敞 开心灵。这一点无法做精确的测量,因此我们提倡的是“真诚”而非“真实”。真诚是 人内心的标尺,它需要作家高尚人格中的自觉意识。巴老的《随想录》就是典范。 个体的精神是使这一作品是你的而不是别人的标志。与其它文体相比,散文中的“自 我”是最鲜明的。敞开了自己的心灵,表现的自然是自己而非他人。抨击时弊、治病救 人的,是杂文;谈天说地、畅想人生的,是随笔;记述他人,客观呈现的是传记;实录 生活、关注问题的是纪实文学。只有凸现个体、裸现自我的是散文。读它或者令人激动 、或者使人平静。是因为,个体的精神在感染你。 散文的语言决定散文的可读性。一篇散文,感情再充沛,个性再突出,如果文字干瘪 ,读来也是索然。散文的语言首先应该发扬我们古代汉语言的简、洁、雅的特色。不要 因为宣泄感情而做语言的狂欢。这一点,孙犁、汪曾祺、季羡林、贾平凹等的散文作品 可以作为语言美的参照。其次,散文语言也应讲点涩味,即西方的“陌生化”。这并不 是说散文语言应艰涩、古怪,而是说不要太明白晓畅。因为散文毕竟是书面文学,不是 口头文学。并且,同样作为书面文学,小说中人物语言要从人物的经历、身份、教养等 角度出发,接近于生活、符合人物性格。即便小说中的人物是学者、思想家,也不会时 刻说着书面语言。戏剧更是这样,戏剧依靠台词表达思想,台词要有生活化的成分在, 即便是先锋戏剧。在语言的涩味上,散文与诗更为接近(新生代诗的“反文化”系列除 外)。散文面向心灵,它可以是倾诉,也可以是独语,它应该承担起语言的审美功能。 再次,散文不妨有点幽默味儿。庄严的宣告太过沉重。幽默是作家气韵、气度的外化, 何不来点举重若轻? 此外,散文要讲文气。文气来源于作家的才华、修养。它通过散文的个体精神、遣词 造句体现出来。有许多作家,他的作品是一眼便可认出的,譬如鲁迅,譬如沈从文。其 实,如果能做到前面的几点,文气就自然存在了。 散文不宜过长。人的某种感情的倾吐是有限的,它不同于一个故事的进展。散文太长 ,必定是滥情。其中有多少重复的呓语恐怕是作者未意识到的。祥林嫂般可怜。没有节 制的无止无休的宣泄任佛也会听厌的。散文是巾短情长、字字珠玑。 不成规矩,无以方圆。有了这些标准,才有好散文。 四 艺术散文展望 艺术散文对一个散文作家不可多得。因为一个人的某种感情的倾吐需要一个郁积的过 程,人不可能总处于感情的倾吐状态。而一个人的独特的生命体验也是有限的,所以不 可能时时获得。这就是为什么我国古代那些著名的文学家传世的散文极其有限,而翻开 他们的文集大量的作品是杂文、随笔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没有人专门从事散文创作, 而总是兼及杂文、随笔、传记文学等等的原因。散文从来不以量取胜,而以质夺人。 从散文文体的发展来看,艺术散文是散文发展的要求与必然。我国古代的散文观念是 宽泛的,“大散文”的倡导者表示他们是要恢复传统,殊不知随着文学研究的发展,“ 大散文”的观念在“五·四”之后就已经为纯散文观念所取代。建国后至“文革”,文 学的发展走过弯路,由于政治对文学的需要,“五·四”的纯散文未能得以发展。如今 早该是恢复与发展“五·四”散文观念的时候了。从人类社会的未来发展看,关注人自 身、关注内宇宙的艺术散文必定会进一步发展;从文学自身的发展看,泛化一向是消灭 各文体优长的死敌。 文学史的发展进程会热烈地呼唤艺术散文。因为艺术散文是使散文区别于其他文体的 尺度。当“敞开心灵、凸现个体、文辞优美、篇幅较短”这样一种对散文的界定获得了 普遍的认同后,“艺术散文”的提法将失去意义,因为,今天的“艺术散文”就是那时 公认的“散文”了。 原载:《当代文坛》2003年06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