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8年10月19日易卜生写下了他构思《玩偶之家》的一些片断设想。后来他将其冠之以“关于现代悲剧的笔记”的标题。在这个笔记里,他写下了这样一些话:“有两种道德原则,一种是男人的;另一种全然不同的, 是女人的。二者其实无法理解对方,但是,在实际生活中,女人却受制于男人的原则,仿佛她不是女人,而是男人。 “女人在现代社会难以确立自己的身份。因为这是一个完全男权的社会,法律原则由男人制定,执法者完全是从男性的立场出发评判女人的行为。” 《玩偶之家》(1879)是易卜生剧作中最让人耳熟能详的一部戏,中西皆然。而且尤其在中国,易卜生因为这出戏而被视为妇女解放的先驱甚至社会改革的先行者;鲁迅还为该剧写过一篇杂文《娜拉出走以后怎样》。可见这部戏在中国的影响力;因而易卜生在中国一直享有“社会问题剧作家”的美誉。 然而,易卜生在该剧发表之后20年的1898年,应邀在一个妇女协会专为他的70岁生日举办的酒会上竟坦率地说出了这样的话:“谢谢诸位为我的健康举杯,但是我的确不敢担当为妇女运动自觉工作的美名。我甚至不懂什么叫妇女运动。我只关心人类本身的事情……我更多的是一个诗人,而不是像人们通常以为的社会思想家……像许多别的问题一样,妇女问题应该加以解决,但是那不是我的初衷。我的工作是描写人类……妇女会解决人类的问题,但她们只能以母亲的身份介入。这才是妇女的职责所在……”言下之意,人们一直低估了他作品的意义。他不仅仅是为妇女写作,更不会为某一政治运动而创作。他的着眼点是全人类。这自然让仅仅是关注妇女问题的人们有些不以为然。让我们暂且还是尊重易卜生本人的说法,来看一看娜拉何以要离家出走,或者说她决意要离开的那个家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戏一开场,我们看到:这是一个充满温情,其乐融融的小康之家。从戏一开场到最后难以避免的面对面的冲突,娜拉的全部行为都表明她是一个幸福的、甚至被宠得相当任性的娇妻:孩子有奶妈照看,家务有女佣打点;她不用为金钱奔波,她的日常事务就是购物;而她总能从丈夫那儿弄到钱。虽然海尔茂也指责她花钱没有计划,但他几乎从没有拒绝过给她钱。海尔茂不要她吃杏仁甜饼,而她总是偷偷地吃,并一再撒谎,乐此不疲;当她与来访的林丹太太聊天时,她急切地要告诉对方,自己是多么的幸福:“这八年的功夫多快活。”活着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可见,娜拉其实是相当满意自己的婚姻生活的!然而在这个直觉很敏锐的女人的内心又隐隐地感到:她的丈夫海尔茂是一个表面温柔体贴、精明能干的男人,而内里却是一个怯懦而无能的人。她知道他爱自己,她也知道他的那种爱是风和日丽时刻的爱,经不住风雨的侵袭。所以当海尔茂表示希望有危难的时刻到来,他可以挺身而出来保护她,以显示他的爱时,她根本就懒得听,转身离去!她觉得这只能是个“奇迹”:她何尝不盼望有这样的奇迹,可她又真怕这“奇迹”的时刻到来!因为她担心,时间一到,会出现她隐约害怕出现的结果!事件的发展果然证明了她的担心! 其实,在先前与林丹太太的闲聊中,以及后来与海尔茂的“正而八经”的交流中,娜拉表露了她既盼望奇迹又害怕奇迹的矛盾心态。她甚至说道,为了不让奇迹出现,她宁可去自杀!很多批评家们其实并未理解娜拉这些话的意思,原因就在于他们未能真正明白易卜生所寓于娜拉这个人物灵魂深处的精神纬度:海尔茂这种男人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些男权社会的所谓原则,在娜拉看来都是蠢笨而无能的。她就是要挑战和打破这些原则,显出它们的愚昧和对人性的压制。她上场的第一句台词就是“把那个东西(指圣诞树)藏起来!”,这不但表现她从一开始就在给她的丈夫之流玩迷藏,也表明她准备在关键的时刻再向他们出狠招!他的丈夫不让她吃杏仁甜饼,她不仅不断地背着他吃,而且在他的老情人阮克大夫发现并询问时,她随口就撒了个谎,说是林丹太太给她的,弄得后者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她知道海尔茂对她的要求肯定是有求必应,所以她才敢很轻松地允诺林丹太太,可以给后者在银行谋一份差事。而她向柯借贷其实也是她掌控其夫的一贯举动之一例:一切都是按她的安排在进行,个中究竟他丈夫全然不知,她也不需要他知道!所以当林丹太太说海尔茂应该知道真相时,她全然不以为然。因为她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结局。为了不看到这样的“奇迹”发生,她甚至想到了死———不是害怕他的丈夫,而是不愿看到她一直不想看到的那尴尬的场面!(这种心态与后来海达·高布勒决然赴死的心态是完全一样的!)由于自以为是的林丹太太的着意坚持,事件开始朝着娜拉掌控以外的局面发展。这样一来,娜拉就只好去面对不得不到来的一切。可是她面对事件的沉着与勇气却不是海尔茂之流所能与之同日而语的!海尔茂面对着突发的事件,首先想到的是保护自己;当事件有了转机之后,他喊出来的竟然是:“我没事了!”所以娜拉很冷静地问了他一句:“那我哪?”此时,海尔茂在她的心目中一定是分文都不值了!所以她才坚定地说:“托伐,你不配教育我怎样做老婆。”“你没资格帮我的忙。我一定得自己干。所以现在我要离开你。” 娜拉所决意离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那是一个充斥着“衰人”的所谓男人世界:海尔茂懦弱无能、心胸狭窄;阮克大夫早已病入膏肓;而柯洛克斯泰更是个宵小之人!难怪娜拉会感叹说:“我几乎觉得自己像一个男人。”阮克大夫在楼道里会说出这样的话:“咱们别站在风口里说话”;而海尔茂接下来说的话就堪称厚颜无耻:“走吧,林丹太太。这股冷风只有做妈妈的受得了。”最让娜拉难以接受的是,海尔茂对自己的失控会做出这样的解释:“刚才我觉得好像天要塌下来,就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所以娜拉才会大声地对他说,他不是她理想中的那种男人,她不再爱他了!在易卜生看来,当下的这个文明社会已经疾病缠身,因为构成这一文明的个体已呈衰落趋势;唯一的希望是在妇女身上,他在演讲时说“女人可以帮助解决社会的问题,但她们只能以母亲的身份介入”,指的就是这一层意思:“新的女性”将为我们诞生新的人类;目前的这帮男人已经没有指望!易卜生在多种场合表达了这一激进的思想:西方世界就像一艘行将沉没的船,唯一的办法就是自救!而娜拉就正是一个自救的榜样。她所抛下的是一个已经死亡的世界,而她迎来的应该是一片新天地。《玩偶之家》寄期望于女性的出走与解放,本身就是对现存男性世界的一种否定。 这才是易卜生构思该剧的寓意所在!不但人类的婚姻和家庭是建立在不公正的基础上,而且整个西方文明的道德基础就令人堪忧:在两千年基督教道德原则下成长起来的男人们,已经无法为我们承担每日出现的危机,更谈何开拓什么新的未来!海尔茂就是这种中产阶级男人的典型代表:事业有成,温文而雅,然而他们的内心却是腐朽而脆弱的:自私、贪婪而又谨小慎微。那么,我们怎么办呢!我们只能寄期望于“新女性”!这种新女性就该是娜拉:她们是率性敢为的真人,无所畏惧,无拘无束!一旦看清事情的真相,就决不可能再苟且相容。所以娜拉才会发出这样的感叹:“托伐,就在那当口,我好像忽然从梦里醒过来,我简直跟一个陌生人同居了八年,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喔,想起来真难受!我恨透了自己没出息。”她开始看清自己的真实地位,看清这个社会的虚伪和非正义性;然而她并不悲观绝望,倒是欣喜于自己的觉悟和解放。所以她才能毫不迟疑地摔门而去!真正悲哀的倒是海尔茂:他所代表的父权和夫权社会遭受了娜拉沉重的一击!这正是易卜生所喜悦的。这大概也是易卜生称该剧为“现代悲剧”的真实含义所在。 易卜生将19世纪已建立起来的道德体系视为一个巨大的阴谋,这个阴谋的最大受害者就是女性。娜拉的出走意味着对这个阴谋的直接而根本的颠覆。海尔茂在与女性的交战中竟沦为丑角!这也是这出戏的喜剧意义所在。如果哈姆莱特是批评家们所谓的“第一个现代人(男性)”(the first modern man),那么,娜拉就算得上是“第一个现代女性”(the first modern woman)。 原载:《中华读书报》2007-12-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