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以降,批评不再向大众敞开,变得越来越技术化、格式化、量化。个性是学术的灵魂,因强调学理而删除个性,摧折锋芒,剿灭思想,此种杀鸡取卵式的举止,无异于倒洗澡水时连同婴儿一并泼出。遥思今人乐道的盛唐气象,该是怎样地畅放无碍一任天纵,丰茂盛大开阔恢张。何谓盛唐气象?一言以蔽之,曰百花齐放,曰气象发皇,曰灵魂粗壮。回首以质取文的八十年代,正是一个感应盛唐精神的文化时代。班声动,北风鸣,剑气冲,南斗平;八十年代的批评文字多是拿掷飞腾的,热风撩人的,血性昂扬的,就事论事的,读来何等痛快淋漓!那样龙腾虎骧的时代,我们往往称之为大时代,如八十年代,如“五四”;向上追溯则是唐、汉、先秦,其间还可以包含魏晋。俱往矣,当习成软熟取代了发唱惊挺,陈陈相因遮蔽了戛戛独造,剩下的惟有以“学理”为恃,蚂蚁装大象,侏儒充巨人。只是,有了“学理”这匹怪兽的横加羁勒,批评之马如何还能所向空阔、驱驰万里? 所谓学理、规范,原本只是形式层面的要求,在浅表的逻辑论证和格式规范之下,更应有着丰富的内心,深邃的精神。优秀的批评文字永远是空诸依傍而直指灵魂的。一篇批评文章,即便从技术的角度观照,也应援引有度,布局合理,倘一味沉溺于掉书袋,做文抄公,在“学理”的堂皇面纱下,彰显的乃是令人齿寒的跪拜之姿。 批评必须有感于心,方可笔下生风。批评融铸着主体的人格、气魄和性情,精神、信仰和胸襟。批评文字应该是大气磅礴的,运斤成风的,自由自在的,特立独行的。开阔的思路,缜密的逻辑,优美的学理,锐利的锋芒,都应成为批评必备的元素。探囊取物,心有灵犀,一针见血,直击腠理;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样的批评真是令人拍手叫绝。 批评的要旨在于护守文学本体,捍卫普世价值,切实把握所评对象的丰富与复杂,与流动不居的文学星河齐头并进。立场彰显尊严。一个批评者,哪怕他立场有误,倘能如尾生抱柱,坚执如一,亦不失其可敬可佩。时见某类批评俊彦,才思不凡而立场飘忽,一夕三变,因其过于聪明的行止令人嗟叹。 批评者不是上帝、判官,被评者亦非贱民、罪人。反之亦然。批评的过程不是在审判在施舍,而是在交流在对话。可怕的是一些批评者,高擎客观公允的大纛,却将个人恩怨置于批评的公信力之上,或投桃报李,或睚眦相向,遂使批评沦为纯然的报恩工具和泄愤载体。如此“掺沙子”式的举动,诚为对批评的轻慢亵渎。舌灿莲花的表扬也好,意态亢奋的谩骂也罢,二者同为价值失范时代的劣行恶举。一个合格的批评者,在其文章中所展示的应是澄澈的内心,而非浑浊的内分泌物。当然,在我看来,哪怕是酷评,只要不是出于哗众取宠耸人视听的病态心理,也总比那些生死人而肉白骨的关系批评、人情批评、哥们姐们批评好出许多。 评论大可随意,但绝不能随意到穿着内衣见客、光着膀子上街的地步,如此傲慢和托大,便是把庄严的文场当成了自家卧室。评论应该是神采奕奕的,犹如天鸡唱晓;是枝叶纷披的,犹如高树婆挲。今天,我们很难再读到李健吾、宗白华、钟惦棐、胡河清式的活色生香、沁人心脾的批评文字了——那样地随物赋形,风骨卓荦,灵动丰沛,如同云层激发出闪电一般令人感奋。近年在内地文坛闪亮登场的美籍华人学者王德威,其批评理念大可商榷,其批评姿态颇值嘉许:文体如璎珞敲冰,惊彩绝艳,笔调如鸣溪出涧,满眼生鲜。“五四”以降白话汉语的纯美风情,或许正可从中见出端倪。 对于文学,对于文学批评,全力投入的姿态是需要的,闲云野鹤的心态同样需要。一脚在门内,一脚在门外,用业余的眼光看问题,用专业的态度写文章,也许正是我属意的。 批评是精进不息的文学远征。时流所致,批评的堕落在所难免,不必大惊小怪,更不必谴责连连。与其讨伐别人,不如清理自我。建构比批判重要。行动比言语重要。批评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事情。我只希望自己播下龙种,不至于收获跳蚤。 原载:《南方文坛》2007/06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