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学衰落或正在消失的论调越来越响亮,以至于文学以从未有过的盛大的狂欢节的规模走向市场,也没有因此博得人们的乐观掌声。确实,有更多的迹象表明文学已经败落:1,影响力:再也没有一部作品会给人的精神和灵魂造成巨大的震动;2,艺术品质:文学创作不再专注于艺术创新,没有真实的艺术难关需要攻克,也没有真实攻克的愿望;3,美学共识:现在要对一部作品进行审美评价显得相当困难,更不用说达成共识,这导致经典作品的出现几乎不可能;4,文学正在变成一种娱乐形式或一种商品;它的意义和价值不再以传统的文学观念为尺度…… 实际上,关于文学衰落这种说法一直不绝于耳。早在60年代,美国的一批实验小说家和先锋派批评家就聚在一起,对文学的未来充满了悲观失望。他们的说法是“小说的死亡”。也就是说,传统的虚构文学已经难以为计,没有任何花样翻新的故事和手法可以让文学获得生命力,重新焕发先锋性的功能。文学再也没有自己的内在性,没有灵魂,没有生长的根基和动力。70年代以后,美国文学已经不再奢谈什么“纯文学”这种命题。文学成了一些第三世界的文化产品——自70年代以后,拉美等第三世界国家的作家就频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种“虚构的文学”让位于发展中国家,那里还存在力比多与民族—国家分裂的想象,存在着个人与社会,与历史的奇怪的相互缠绕。 所有这些,都表明“文学”作为一个艺术门类,或是作为一门强大学科的存在成为疑问。 但文学却在其他的文化类型中显灵。现在,人们只看到电视、电影、报纸和各种娱乐形式蓬勃生长,文学从数量和质量方面都在节节败退,然而,人们没有注意到,文学依然是这些文化类型的根基。在这里,我要强调指出的,这种根基,不只是作为原材料的资源,而是文学的思维和表现手法,一直就渗透进这些文化类型中去。所有的其他文化类型都不过是文学的图像志的翻版。要理解这一点,当然不困难,谁都知道电影电视需要文学脚本,好莱坞和中国的那些稍微像点样的导演,哪个不是靠了文学作品的素材,或是过硬点的文学脚本才有所作为,否则他们一事无成。确实,这个道理太小儿科了,不足以说明容易被忽略的更深层的问题。 我要说的“文学的幽灵化”,是指文学对社会生活进行多方面的渗透,起到潜在的隐蔽的支配作用。所有以符号化形式表现出来的事物,都在某种程度上,以某种方式被文学幽灵附身。也许我们要从这里开始思考“大文学”和“泛文学”的概念。 实际上,媒体一直在模仿文学。媒体具有的纪实性和现场感的优势,并不是把一个客观真实的历史/现实呈现出来,而是力图使之传奇化。电视新闻的拍摄制作过程就是按照特定的叙事法则进行的,主题、题材、角度、镜头的运用等等,这一切都没有超出文学叙述方法。那些突发性的新闻事件,如海湾战争、美国9.11现场报道,就电视画面来看,却像是文学虚构一样离奇,并且也显示出文学叙事的那种视点、角度,结构的转换,人物以及情感反应等等。至于中国的电视新闻,则不过是传奇色彩更平淡些的文学叙事,其人为的痕迹更加明显,它不过是按照标准的文学叙事文本加以图像化的阐释而已。不用说那些拙劣的电视剧,专题片,娱乐节目,都严重依赖文学性的叙述技巧。随着这些节目越来越精致,它们离文学不是越来越远,而是越来越近。 当然,现实本身的符号化就使它的文学含量变得异常丰富。消费社会使当代日常生活具有无限想象的超越性特征,广告当然在这里起到煽风点火的作用。广告只是连环画的变种,一些图画,加上文字说明。在这里,说明文字具有决定性意义,它是图像对文学语言和叙事的图解。没有文学性思维和语言,广告则不知其云。重要的在于,广告图像随着电子媒介在特定的时空里转瞬即逝,而留在人们记忆中的,能够被人们重复的,只能是文学性语言。大量的广告用语成为指导当代日常生活的圣经,它不断被人们日常行为所重复生产,它构成了日常性的一个最有活力部分。 在消费时代,诗退隐了,退到了生活的边界,退到了一小撮语词亡灵的内心中去了。但消费社会却在滥用诗情,在对诗进行伪善而巧妙的模仿时,也做了大量力所能及的普及化工作。那些广告用语把精炼的汉语句子搞得神情暧昧却也魅力四射。巧妙的广告用语都在修辞上下功夫,无形中使汉语的表现得到最大可能的发挥,它们使诗性语言在消费社会全面复活。 广告与其说表明了一个图像志时代的到来,不如说是图像与文学合谋的杰作,而在这里,文学则是其魂灵。通常的说法,文字要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而实际的情形则是,构思就已经被文学俘获了。图像自以为遮蔽了文学,但文学的统治是牢不可破的,这不是说文学多么高明,而是说这是我们的文化病入膏肓的症结所在,图像崇拜始终存在,但文学却向着纵深处发展,人们明明知道,语言是对不可表现之物的表现,但人们始终不渝地坚持这样做了。这就是文学不死的理由。 当然,如果我们把眼界再放开一点,看看宏大的国际政治、巨大的经济生产活动,以及奇迹般的现代高科技探索和生产——它们经过媒体的再叙述之后,国际政治无时不散发着史诗的效果。而与新经济紧密相关的科学技术,例如,IT产业,网络经济,魔幻般的手机等等,它们无一不具有先锋派实验文本的特征。这些故事每天都在倾诉,我们都在倾听,这一切都以图像和语言的形式呈现于我们的面前,它们共同建构着这个时代超级文本。除了令我们惊奇、快乐和感动外,它们到底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事实上,就其使用价值和实际利益而言,我们作为个人所能获取的东西极其有限,但我们却乐此不疲地被这些事件吸引、诱惑、感动,除了阅读的快感,还是快感,这就是文学的魅力和记忆在作祟。 也许我们应该更为乐观地看到,传统的人文学科虽然笈笈可危,但文学学科却依旧傲然挺立。大学中文系的招生质量有所下降,但数量并没有递减。中文系不断地被传播学院、媒体系之类的新学科瓜分,但傻子都看得出,后者不过是中文系换汤不换药的别名而已。那些课程依然是中文系的课程,充其量加了点新的作料而已。至少在最近20年,文学学科的主要课程依然是这些新学科的基础课程。而那些在平面媒体或视觉媒体大展鸿图的新一代文化精英,逃不脱被中文系训练的命运。文学系没有被视觉图像的扩张所挤垮,相反,文学系正在给它们布阵和调兵遣将。这决定了IT时代的数字化生存并没有逃出文学的魔掌,而文学系的精灵们正在视觉媒体的各个岗位上整装待发,它们是文学幽灵的永久守护神。 也许我们不是一群语词的亡灵,不是文学的末路人或守灵者,我们应该欢呼一个“大文学”时代的来临。 原载:《学习时报》第36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