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认定以司马迁为师,有追根溯源的文化明智,却少魂魄相随的生命感应。学生余秋雨,在对《史记》的理论评价上,只言不提“实录”精神,不提其胆识过人之处。也就是说他重视了《史记》的表层而忽视了其内质。因而,余秋雨的散文作品,也多俊思巧言而少质直刚毅,对历史与现实的暗处不能放胆批判,少有“实录”精神。 ●学问的大厦,必须有坚实的基石,一个人可以有失误,但不能无视这种失误,更不能嘲弄对失误的匡正。那种忽视基本功夫而任意驰马,虽然有天马行空般的快意与敏捷,但却使文化失去了坐标,失去了严肃与庄重。一个文化名家的失误其影响犹大,谬误流传,以讹传讹,易使民族文化漫漶而失去凝聚力。 一 余秋雨,当代文化名士,足迹遍及海内外,身影频显于电视荧屏,常有作品登载于名报大刊,其知名度在文化界难有出其右者。 何以如此获得大名?窃以为,他走的是一条学者作家化的道路。他以开阔的视野,灵秀的巧思,灵动的文笔,以锦绣江南的秀色作为背景,天马行空般游弋在中国文化的云天之上。他将学理融化于世俗,将审美活力注入僵冷的历史,使学术通俗化,使散文知识化。如果说,过去的中国现当代散文,大多是作者抒发自我的感性散文的话,则余秋雨以连篇累牍的创作实践,拓宽了以述写历史和文化的知性散文的创作道路。因而《文化苦旅》、《山居笔记》等书,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它们很大地满足了人们对历史与文化通俗的审美解读,起到了雅俗共赏的功效,顺应了时代与群众的需求。所以,他的书一时畅销海内,致使盗版蜂起。 余秋雨的知性散文,看似新创,其实源远流长。上世纪中期,脍炙人口的同类散文,便有史学家翦伯赞的名篇《内蒙访古》。上溯古代,更有文学家、史学家司马迁的《史记》。这并非我的随意比附,而是余秋雨本人铿然有声的回答。他在《寻觅中华》一书中清楚地表白:“多年来我一直被问写作散文受谁的影响最深,我曾经如实地回答是司马迁……年岁越长,披阅越多,如果自问最倾心哪位散文家,我的回答依然没变。” 余秋雨果然学来了司马迁的一些笔法,文章有人物,有性格,有收纵,有因果,“有边走边叹,夹叙夹议的自由空间”,还有“不必刻意串络却总在四处闪烁的明亮碎片”。(余秋雨语)聪明的余秋雨,在人们大多对中国历史的茫然中,捡拾了一些明亮的碎片。因而,遂有《苏东坡突围》、《笔墨祭》、《千年庭院》、《风雨天一阁》、《一个王朝的背影》、《抱愧山西》等佳作陆续问世,成为人们案头的清供。在这里,文史融为一体,既有历史之人物情节,亦有文辞之优美高雅,更有灵巧的文化思辨,使中国历史写作本已蔓荒的旧径,重新清扫而展布鲜花缤纷的文路。于文学界而言,因余秋雨的系列散文,而领略了知性散文的魅力。 余秋雨拓荒有功,成了知名的学者和散文家,从而占据了国内相当的人文空间,也因此而导致人们对他的严格审视与关切。对于文史融为一家的知性散文,古人已深有研究,并以胆、识、才、学作为衡量作品价值高下的标准。余秋雨认定以司马迁为师,有追根溯源的文化明智,却少魂魄相随的生命感应。司马迁之历史散文贵在说真话的“实录”精神,“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这种高于生命的追真求实态度,体现了文化无上的尊严,是文化修养的深厚积淀,是人格修炼闪光的结晶,从而在中国文化史上,发出了奇崛响亮的声音。司马迁是无性的血性男儿,是屈曲的刚直丈夫,秉笔直书,不违天地良知,较之于才学,司马迁的胆识尤为突出,这是他《史记》成功的首要因素。学生余秋雨,在对《史记》的理论评价上,只言不提“实录”精神,不提其胆识过人之处。也就是说他重视了《史记》的表层而忽视了其内质。因而,余秋雨的散文作品,也多俊思巧言而少质直刚毅,对历史与现实的暗处不能放胆批判,少有“实录”精神。作为知性散文的《史记》,被鲁迅称作“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要知道,《离骚》中有哀怨与悲愤,决非只是美丽的思索与充满诗意的颂歌。 二 作为胆识、才、学之中的一个要素学问而言。在我们“老五届”(即“文革”期间在校的五届大学生)这一代人,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先天不足在于国学根基差,后天失调在于外国语言与知识薄弱,这是时代使然。虽然余秋雨是我们这一代人中勤奋而聪明的佼佼者,也同样不可避免地存在这种缺陷。在他的文章和讲话中,不时发现一些知识“硬伤”,便是这种反映。有人曾经指出了他的一些错误,他缺乏应有的“社会性诚恳”(余秋雨语),缺乏学人必需的谦逊,反而将之视为嫉妒者的吹毛求疵,视为只能咬文嚼字的孔乙己。 在此,我想借用一下北京大学教授、中日文化交流史专家严绍璗在《我的老师》一文的注解中,对中央电视台第十二届青年歌手大赛的“知识评委”的批评。他说,一个青年歌手说了一个故事,他曾将“漷(huo)先寨”错读成“郭先寨”,由此闹出了个笑话。这个“知识评委”非但没有肯定其歌手认真求实的态度,反而对此进行了类似上述态度的一番调侃。这个“知识评委”不是别人,正是余秋雨。严绍璗与余秋雨对此事存在截然不同的态度。他在北大求学任教五十余年,深深赞叹北大具有世界眼光与严谨认真的学风,并以老师的教诲为例,说明了知识上一丝不苟的重要性。严绍璗亦出身于上海,中学毕业于复兴中学,为何与余秋雨的治学态度如此南其辕而北其辙?是北京大学与上海戏剧学院的学风差异呢,还是所谓的“京派”与“海派”风格不同? 学问的大厦,必须有坚实的基石,一个人可以有失误,但不能无视这种失误,更不能嘲弄对失误的匡正。那种忽视基本功夫而任意驰马,虽然有天马行空般的快意与敏捷,但却使文化失去了坐标,失去了严肃与庄重。一个文化名家的失误其影响犹大,谬误流传,以讹传讹,易使民族文化漫漶而失去凝聚力。 相比于知性散文而言,余秋雨的感性散文则较为逊色。知性散文记叙的是他人,而感性散文抒发的往往是自我,个中尤其需要自己的真性情。余秋雨的感性文章,情感指数不是很高,一些怀人篇什是其指数较高者。其中虽然也有个人真情的流露,但言辞中有时有意无意间炫示个人的学识,从而减弱了情感穿透的力度。也可能由于人生的顺达,他对人生的曲折悲欢,尤其是底层民众生活的酸甜苦辣,缺少强烈的生命感受,虽有家庭中“文革”一时的冲击,但很快则肥马轻裘,风光无限,使得他的感情历程,变得华美无痕,对他人的苦难,也便无动于衷了。在《吴航船》一文中,他回顾了“文革”中青年知识分子接受劳动改造的一段经历。一个“漂亮热情、善于交际的女学生”在清查运动中被打成了小集团的“外交部长”,被逼无奈,投水而亡。面对这样令人扼腕的事件,余秋雨居然以颇富诗意的语言,描述了这位美丽女性的悲惨结局:“她的衣衫被撕开了,赤裸裸地仰卧在岸草之间,月光把她照得浑身银白,她真正成了太湖的女儿。”于此,不得不让人惊讶,余秋雨的情感为何如此漠然?他无视人间苦难,藐藐然高踞在九天云端之上。 他的最真切的感性散文,莫过于他的博客文章。他自谓不看报纸不上网,却屡屡写博文给人们看。他最有影响的博文,恐怕是“含泪劝告”汶川地震中因豆腐渣校舍而夭亡的孩子们的家长,停止问责追查,激起了网友们一片批评之声。此事,当然难以一言蔽之,但是,作为一个社会闻人,一个以情性为风标的文人,首先应该心怀悲天悯人的人道精神,推己及人,为失去孩子们的家长悲痛,为他们愤怒,然后才是讲求法律程序与方式方法。余秋雨颠倒了这种程序,从而使自己站在弱势群体的对立面,含混不清地成了可能浮现的某些贪官污吏的挡风的墙。难怪人们将之与山东作协某副主席“纵做鬼,也幸福”的一段妙词奇句联系在一起,认为是汶川地震之后的异声。 三 余秋雨曾以蔡京、秦桧、周作人等人为例证,认同“文化人格与政治人格”的多元性。而我则以为,文化人格与政治人格大体是一致的,具有一元属性。一元属性是人性的自然。只有在专制政体的桎梏下,才使有些人人性扭曲,出现双重人格,这是有悖于人性自然的畸形发展,不应肯定,更不值得弘扬。相反,颜真卿、文天祥、闻一多、朱自清等一元人格的人值得大书特书。世界走向未来,人格更趋一元,人性会更为自然健康。散文是一种抒发性灵的文体,要求人性的真实与舒展;而且,它也很难作伪,很难掩饰自己真实的胸怀和情性,尤其对于感性散文而言更是如此。政治是非可能产生动态变化,有其变异性,但人民群众永远是政治变异的是非基石,那种体现人道、人性的文化人格总不会与人民性的政治人格相悖谬。一个散文作家,只有具备人道精神和人性正义良善的基本品质,才能书写真善美的文章。作为一个中国当代的文化人,除了应具备人道人性的人类的普世价值观外,也应具备积淀了数千年的中国传统道德观,需要蓄养自身的浩然正气。浩然正气,千年流布于华夏士林,正如孟子曰:“居天下之广居,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为大丈夫。”愿我们的文章,有现实担当,有人格风骨,有真歌哭,敢于歌颂伟大,赞美善良,批判历史,针砭现实,不为金钱所左右,不为权力所异化。这样的文章,具有现实生命,也将传之久远。愿共勉之。 余秋雨与我,是同龄人。光阴倏忽,我们都已进入耳顺之年。回首六十余年纷繁年华,深感时代之须臾,人世之匆匆。我们都是历史匆匆的过客。作为文化过客,总要将自己所见所闻所思真实地告诉当代人和未来者,从而也将获得自身的历史文化定位。因此,我们要考虑今天,也要考虑身后的认同。历史总要凝滤世间浮华,积淀人性,积淀风骨,给你一个公正的评价。生前身后名,孰轻孰重,各人自有选择,也应有清醒的选择。 文章至此可以作结。眼前悠然浮现我与余秋雨的一面之交。那年,我在广州筹办《东方文化》杂志,组稿至沪上叶永烈家,念与中学同学的情分,余秋雨打着雨伞,步行二里前来与我晤面,相谈甚欢。至今,此情此景犹历历在目。因有一面之缘,也就格外关注他的文章和行止,为其喜,亦为其忧。今天直言相谏,逆耳违听,不知可否平和相待,听取其一二,倘如此,则幸甚,幸甚! 原载:《文学报》2007-08-20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