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现代社会的实用理性和科技发展共同终结了古典神话,将之送入精神文化的历史博物馆。然而,神话思维和神话意识则共时性地隐匿于人们的心理结构之中,对文明和文化依然施加了重要影响。在现代和后现代的历史文化语境中,神话以变形的方式潜藏于人类的精神文化活动里,演变为一种当代意义的神话形式,继续发挥着强大的心理功能并扮演着意识形态助产士的角色。当代神话的典型表现是科技神话、消费神话、英雄神话等样式。它承袭了传统神话的符号和结构形式而又有所发展和变异,尤其是借助于科技手段,获得了更广泛、更丰富的社会内容和迅捷密集的传播方式,对于社会的方方面面都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关 键 词】当代神话/审美意识/科技神话/消费神话/英雄神话 神话(myth)是人类文明之光和历史发展的原动力之一,也是精神存在得以诞生、发展、演化和不断完善的养分。现代社会的实用理性和科技发展共同终结了古典神话,将之送入了精神文化的历史博物馆。然而,神话思维和神话意识并没有因此丧失和终结,它共时性地潜藏于人们的日常生活和心理结构之中,直到今天仍在继续发挥着巨大作用。因此,我们将当代历史文化语境下的神话称为“当代神话”,将它视为一个符合历史和逻辑的精神事实和文化现象。 就目前情况而言,当代神话尚未引起人们的高度重视,也缺乏较为深入的学理性探讨,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有关当代神话的研究,国外比较少见,恩斯特·卡西尔在他最后一部著作《国家的神话》(1945)有所提及。遗憾的是,由于这位卓越思想家突然辞世,未能系统深入地探讨这一问题。美国神话学家戴维·利明和埃德温·贝尔德所著的《神话学》(1976),提出了“新神话”和“当代神话”的概念,涉及科学神话、国家神话等内容,但由于历史原因,他们的相关论述也没有获得进一步的思想延伸,也未切入现代生活。法国理论家罗兰·巴特的《神话:大众文化诠释》一书,主要从大众文化视角研究流行神话和当代神话的某些特征,但由于研究对象的制约,没能比较全面地探讨当代神话在其他社会领域的作用。除此之外,我们所见国外关于当代神话的论述甚少,比较零散,缺乏理论上的系统性。比较而言,国内有关当代神话的论述几近空白,只有极少数论文偶尔涉及这一话语,尽管如此,“当代神话”这一词语也只是作为一个宽泛意义的语言能指,不是作为一个美学概念或理论范畴被阐述的。因此,长期以来,国内学术界从学理或理论上深入讨论当代神话问题则付阙如。因为当代尤其是中国社会与文化具有多元、复杂甚至悖论的性质和特点,许多问题都处于千头万绪、矛盾纠结的状态,“神话”视角对于解释这些复杂现象,更好地建构我们的社会、文化、生活和审美,无疑具有相当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一、神话和当代神话的概念 从词源学角度考察,“神话”(myth)源自希腊语“mythos”,词根为“mu”,表达用嘴发出声音的意思,这隐含着神话和语言的原初和本质性的关联。海德格尔“语言是存在之家”的哲思,凸显语言的本体论意义。这也意味着,语言是神话之家。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里断言:“没有神话,一切文化都会丧失其健康的天然创造力。唯有一种用神话调整的视野,才把全部文化运动规束为统一体。”①强调神话在文化创造活动的先导性地位和统一性功能。卡西尔提出人是“符号的动物”(animal symbolicum)的命题,进而指出:“符号化的思维和符号化的行为是人类生活中最富于代表性的特征,并且人类文化的全部发展都依赖于这些条件,这一点是无可争辩的。”②罗兰·巴特认为:“神话是通过历史而选择的一种言谈。”③神话的确是人类最早的以语言为核心的符号化活动的结果,而语言和神话的内在逻辑联结,共同奠定了人类文化发展的精神基础。从这个意义上说,神话也是存在之家。在这样的逻辑前提下,我们可从更具体的哲学美学视角展开对于神话的阐释。 启蒙哲学家谢林赋予神话一种逻各斯(logos)中心的地位。在他看来,神话不仅是审美活动和艺术活动的起因,甚至也是哲学和伦理学的源头:“神话既然是初象世界本身、宇宙的始初普遍直观,也就是哲学的基础,而且不难说明:即使希腊哲学的整个方向,亦为希腊神话所确定。最古老的希腊自然哲学,便是最先从中产生者。……而神话又是哲学伦理部分的初源。”④卡西尔表达了和谢林不同的看法,不赞成将神话理解为理论真理的一种象征式描述。他认为:“神话的真正基质不是思维的基质而是情感的基质。神话和原始宗教决不是完全无理性的,它们并不是没有道理或没有原因的。但是它们的条理性更多地依赖于情感的统一性而不是依赖于逻辑的法则。这种情感的统一性是原始思维最强烈最深刻的推动力之一。”⑤新批评的代表人物韦勒克、沃伦以参照方式揭示了神话与哲学的差异性:“‘神话’这一术语在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中意味着‘情节’、‘叙述性结构’、‘寓言故事’。它的反义词是‘逻各斯’。‘神话’是一种叙述,是故事,与辩证的对话和揭示性文学相对照;它是非理性的、直觉的,与系统的、哲学的相对照:它是埃斯库罗斯的悲剧与苏格拉底的辩证法的相对照。”⑥美国当代神话学家理查德·蔡斯则认为:“神话是故事,神话是叙述性或诗性文学。它无需比任何其他文学类别更富于哲学意义。因此,神话就是艺术,并且应当作为艺术来加以研究。神话之所以是一种认识方式、一种思想体系、一种生活方式,仅仅因为艺术也是如此。它之所以跟科学相对立,仅仅因为艺术也是科学的对立面。神话与科学相辅相成,各自满足不同的需要。”⑦神话被阐释为和世界观、认识论、生存论、方法论等密切关联的精神方式,其内涵和功能一定程度上超越了艺术范畴,被寄寓一种形而上学的理性意义。尽管神话和哲学、科学之间存在本质性差异,然而它们都属于人类精神对自然、历史、社会、自我存在等现象界的直觉、体验、想象、认识和反思的心灵活动。在阐释和综合上述观点的基础上,我们认为应做出历时性的逻辑推论:神话是人类精神对于现实存在的虚假超越,是精神界对于现实性的审美否定,追求终极和循环构成了其基本特性。 在神话一般规定性的逻辑境域,我们将进一步界定“当代神话”的基本内涵,并描述其主要特性。显然,当代神话承袭古典神话的最一般基质,保持着神话这一符号形式最基本的文化特性和心理特性。然而,在现代与后现代的历史文化语境,当代神话在思维形态、符号形式、表现方式和审美意识等方面和古典神话之间存在一定的差异,尤其在传播方式和意义表达方面呈现巨大的时间性变革,这些都是需要诠释的问题。当代神话是一个时间性或历时性的概念,它指称神话这一符号形式在一定时间单位的差异性存在,也呈现一种历史语境的流动性表征。换言之,现代与后现代的历史规定性决定当代神话的话语表达、符号形式和象征意义的独特性。因此,当代神话的能指方式被打上鲜明的时间印记,它的所指对象也相应地有所转换和改变。 当代神话的思维特性表现在以下方面:第一,神话生产的主体在理性思维上已经成熟和完善,在理智思维的过程中能明确意识到生产和传播的这些神话,在内容与形式上具有某些虚幻性。一方面,因现实存在的利益诉求和日常审美态度的需要,而生产这种当代意义的神话形式;另一方面,根据社会需求去传播神话,以达到公共空间的实用目的。第二,当代神话的公共性意识决定了当代神话的思维方式。正如哈贝马斯所言:“随着电子传媒的兴起,广告获得了新的意义,娱乐和信息的不断交融,所有领域趋于集中化,以及自由主义协会和一目了然的地区公共领域的瓦解,公共领域的基本结构又一次发生了转型。”⑧公共领域的基本结构转型以及技术手段和信息传播的巨大进步,影响到当代神话的思维方式注重新型的公共领域的利益需求和主体交互性以及意义传达的有效性。因此,当代神话思维的公共空间的交往意识更加鲜明。第三,实用主义成为当代神话基本的思维原则。由于工具理性构成当代社会的基本价值取向,功利主义和享乐主义成为流行的公共意识形态。所以,当代神话比较重视利益、感官、本能等因素的欲望叙事,古典神话的超越性原则和诗意精神一定程度上有所缺席。当代神话和科学主义实行结盟,从而诞生了相辅相成的不同思维模式的心理共同体。诚如有人所言:“新出现的神话似乎是在使科学与宗教结合。这种结合的结果不是只信仰某个宗派或科学的观点,而是导致新一代神话创造者称为‘意识扩张’的东西。”⑨当代神话呈现出科学、宗教、神话三者混合的迹象。一方面,科学概念被神话借用,于是,神话有了诞生的逻辑基础和合理性证明;另一方面,神话依赖科学获得了更广泛的心理接受基础与可能。 当代神话的表现特性有如下方面:第一,当代神话的唯美主义和理想主义色彩逐渐减弱,古典神话有关终极和永恒的诗意许诺已逐渐被解构,神话的创造者和接受者的心理普遍认同审美活动的暂时性和当下性,拒绝相信美与爱的绝对和永恒。换言之,当代神话在去除审美信仰合法性的同时,打开了进入世俗生活和娱乐活动的大门。因此,当代神话中实用主义的理念随着现实世界的经济繁荣和消费享乐的扩大越来越得以凸显,古典神话的审美纯粹性被商品需求和生活欲望所抑制,商品和消费成为主流的神话内容,神话人物和故事也多围绕金钱这一轴心。因此,彼岸性意义被放逐和此岸性意义被强化,形成一种有对比意味的神话景观。第二,信息时代的高科技传媒工具极大地丰富和更新了当代神话的内容,平常人的日常生活内容借助于计算机和网络源源不断渗透到当代神话的故事载体中。当代神话凭借互联网获得了直接而快捷的传播,巨大的信息量给予社会大众的心理以不间断的情感冲击,导致了一种理性休克和思考终止,从而获得了影响社会意识的传播功能,而且虚拟的影像空间以优越于古典神话的视听效果,给予接受者一种惊异和奇幻的审美体验。第三,当代神话表现出社会大众和主流意识形态的联结。古典神话基本上是民间意识形态的果实,它的生产和传播主体是广大民众,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寄寓了民间意识。由于现代社会的主要传播工具由政府掌握和控制,当代神话的生产过程尽管主要由民间主导,然而当代神话的主要传播方式必须依赖主流传媒才能得以进行。所以,当代神话在传播过程中自觉不自觉地被赋予主流意识形态的内容。而且为政者在一定程度上为了国家的根本利益,为了维护国家的形象和政府的能力,以便能顺利地开展管理工作,也一定程度上参与当代神话的生产与传播,当然这种生产和传播还必须依赖于众多的知识分子才能得以实现。 二、逻辑分类及其阐释 从涉及的对象和功能考察,当代神话可划分为不同的逻辑类型,我们主要探讨科技神话、消费神话、英雄神话等样式,这三种主要神话类型分别派生了科技崇拜、商品崇拜、英雄崇拜这三种崇拜对象。 1.科技神话 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构成了现代社会一个显著的标志和欢乐的景象,尤其是实用技术呈几何级数增长,它给人类生活带来巨大的“神话式”的改变。当科技力量满足了人类部分欲望的同时,也刺激了潜在的更大和更多的欲望。于是在欲望递增逻辑的支配下,人的欲望对于科技工具无界的享乐追求就构成感性和理性的无限循环。因此,必然地催生出对科技的崇拜意识,导致科技神话的诞生。置身于后工业社会的历史文化语境,科技已成为类似宗教式的“图腾”。一方面,人们期许所有的自然、社会问题和人的生存困境都需要它来承担与解决,因之,它被寄予无限的厚望。另一方面,一部分从事科技活动的科学家也热衷于以预期和夸饰性的话语,对社会给予超越科技实际能力的许诺。所以,现当代心灵对于科技的膜拜就顺理成章成为新的宗教和神话。一般而言,科技神话的制造者通常是科技活动的承载者;然而,现代媒体的传播活动是一个对被传播对象的意义再加工和功能重塑的过程,置身于此,科技神话被进一步强化和涂抹了更绚丽诱人的色彩。罗素曾乐观地宣称:“毋容置疑,与神学世界观相对立的科学世界观的普及,迄今是有利于幸福的。”⑩然而,令他始料不及的是,超越理性和不适度的科技发展、传播所制造的神话,在给人类带来福音的同时,也带来了理性和感性的双重烦恼。 在现代和后现代社会中,我们的确看到了科技神话的身影:第一,人们对于科技作用产生了理性主义的“迷信”,信奉它能解救各种自然和社会问题,就像原始人相信面临危难时,必会出现神秘的“英雄”来解救自己一样。现代主体对于科技的过度信赖和依赖,必然导致科技神话的产生。第二,在商品与消费构成的现代社会的经济链条中,由科技手段制造的商品往往成为科技神话的直接象征。每个存在者又都作为“消费者”感受和参与科技神话的传播和再制造,人们由对科技的迷信转移到对商品的迷信,科技神话当然也就转换为商品神话。例如,许多附加高科技成果的商品被当代传媒以广告的形式扩散,而广告凭借语言、图像、音乐等符号化活动达到对商品的修辞夸张,进一步对其进行神话意识的包装,于是消费者就被科技神话直接或间接地征服了。第三,科技神话还表现在探索太空和军事领域等方面,人造卫星、宇宙飞船、空间站、航天飞机以及高科技的武器装备,一方面,成为一种科技发展和国家与民族意识的宣传广告;另一方面,也成为一种被普遍运用的国家安全与政治外交的方式,它们在一定程度上成为科技神话的象征和国家交往活动中的符号语码。 2.消费神话 消费社会的逻辑力量仿佛如能吞噬一切的宇宙黑洞,每个消费者和消费活动都难逃它巨大的吸引能量。每个存在者都是消费社会这个棋盘上的一粒棋子,他不得不顺从于消费社会的游戏规则。波德里亚指出,消费本身就是一种神话,消费社会唯一真实的存在,就是消费观念的存在和它的影响张力。它们构成社会公共常识的逻辑力量。“由各种符号所构成的系统演变成为各种‘当代神话’的可能性。如果说,原始的神话是原始人用最简单的语音符号表示他们的各种意义系统的话,那么现代神话就是有浓厚的控制意向的各阶层权力集团表达他们的欲望和控制社会的策略的符号系统。”(11)如果说,科技以当代神话的符号系统达到推动社会发展的目的;那么,消费社会中的商品则成为担当消费神话这一功能的符号系统,实现了符号消费的功能。换言之,商品在当代社会以符号运作的方式发挥自己的强大功能,对于任何一个消费主体都施加符号价值的影响。商品的符号价值超越自身价值时,就是商品崇拜的来临。与此同时,消费神话也客观地获得了自己的运作空间。 消费主体一方面服从于商品的物的使用价值,另一方面更服帖地顺从于商品的符号价值。消费者既容易被物的欲望左右,又容易被物的符号的象征意义所迷惑。人们与其说是在消费一种物的使用属性,毋宁说是在消费物的符号价值。商品在公共空间的展览、销售和消费,被赋予神话般的色彩和意义,它们已被高度符号化和象征化了,它们已同社会意识、人的本性、文化模式、心理原型、宗教信仰、生活习惯等因素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而无法剥离。一般消费主体很难超越这种商品的物的符号系统施加于心理的巨大影响,他们只能折服于当代社会商品神话的吊诡,沉迷于符号逻辑的强大魅力之中。本雅明以冷幽默的口吻说:“世界博览建立了商品的天下,格朗德维埃(12)的梦幻将商品的性格传播到宇宙,这些梦幻使宇宙现代化。”“时尚确定了被人爱恋的商品希望的崇拜的方式。格朗德维埃扩大了时尚对日用品的左右能力,就像他把时尚的统治延伸到宇宙一样。他以穷其本源的精神揭示了时尚的本质。时尚是与有生命力的东西相对立的。它将有生命的躯体出卖给无机世界。”(13)这些看法虽有些言过其实,但对于理解消费神话的运作逻辑和商品崇拜的美学秘密不无参考价值。 时尚和语言一样,一开始针对的就是社会性(从对立面看,处于挑衅性孤独的花花公子就是证据)。但时尚和语言不同,语言针对的是意义,而且屈从于意义,时尚针对的是戏剧社会性,而且对自身感到满意。因此,它对每一人而言都成为具有强烈意义的场所——自身形象的某种欲望之镜。时尚和追求交流的语言相反,它玩弄交流,把交流变成一种无信息的意指,一种无目的的赌注。由此产生了一种与美丑毫无关系的美学快乐。(14) 消费神话产生了商品崇拜,当代社会的这种“拜物教”形式已呈现出愈演愈烈的趋势。商品成为一种神话式的象征品,它被提升为一种吸引消费者注意力的神话符号。 3.英雄神话 英雄神话属于古典神话的母题之一。当代神话之中的英雄神话,属于传统神话在现代历史语境中的变形性延续。在当代的英雄神话图景中,理性主义和科学主义的色彩越来越浓郁,实用观念和工具功能已成为当代神话的重要特征之一。古典神话中的英雄奇幻故事,如非凡的降生和成长、隐修和巧遇、降妖伏魔式的探险和寻宝、死亡和复活等要素已被悬搁。当代文本形塑的神话英雄表现在:一方面,科学性的实证主义观念成为潮流,不采取古典英雄神话的非现实性的虚构叙事,适度地运用对于人物的能力夸张和情节修辞,广泛求助于现代科技手段实现神话英雄的目的。在好莱坞的影片《真实的谎言》中,那位当代神话英雄的叙事道具完全以现代高科技产品充当,给接受者以逼真惊险的视听效果,故事元素在结构上完全模仿古代英雄神话的叙事模式:英雄打败恶魔,拯救民众和国家的传奇。另一方面,当代英雄神话以完全虚构的灵异故事,在融入古典神话要素时,渗透着现代科学理念和运用先进技术工具,虚构了一些神话英雄,它们复活了一个个具有古典主义意味的神话英雄,却闪烁着当代神话的魔幻色彩,延续了英雄神话在当代文本中的历史轨迹。显然,恶魔和怪物都是现代科技的虚构产物,它们满足一部分人尤其是儿童欣赏心理的审美需要。电影《蜘蛛侠》、《超人》和《哈里·波特》就是较为典型的代表,它们虚构的英雄神话,无论是形式上的神话元素还是内容上的神话意识都体现了当代意义。 在当代社会的现实生活里,无论是主流意识还是民间的精神信仰,无论是新闻传媒还是大众流传的日常话语,都不乏当代神话的英雄崇拜情结。从一个方面讲,它确立一种有益于社会进步的道德准则,英雄应该也必须成为整个社会崇拜的伦理偶像,无论这种英雄属于现实性的还是由艺术文本借助神话思维虚构的,他们都值得赞美和模仿。尤其是当代的普通民众,他们希冀利用神话式的英雄,达到依靠自身力量不能完成的铲除非道德的恶势力的目标,这是一种对维护正义“英雄”需要的迫切呼唤。从另一方面说,英雄神话尽管被寄寓虚幻的乌托邦内容,但它毕竟为人们提供一种克服平淡生活的有限快乐和美感,具有审美的超越意向。在艺术欣赏活动中,对于当代神话英雄的赞美和褒扬,也一定程度上确立了一种有益于社会进步和人格完善的道德伦理价值。 三、审美意识特性 当代神话的审美意识显然和历史语境的变革密切相关,我们认为,当代神话的审美意识特性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工具理性和现实原则成为当代神话的审美意识特性。康德在《判断力批判》“美的分析”的第二个契机中,提出了著名的“美是不依赖概念而作为一个普遍愉快的对象被表现出来的”论断。(15)克罗齐在《美学纲要》中则表达了“艺术也不可能是功利的活动”的鲜明观点。(16)他们的美学观念一定程度地适宜于古典艺术和近现代的部分艺术。当代文艺尤其是流行文艺的客观发展,很大范围和程度上消解了康德和克罗齐艺术哲学的思想内涵,概念性和功利主义的诉求已成为艺术文本的必然性逻辑构成。换言之,当代神话意义里的艺术文本已与功利主义和工具理性发生了密切的关联。 在商品与消费所构成的现代社会的经济链条中,附加高科技的消费品往往成为科技神话的直接象征。存在主体由对科技的崇拜转移到对商品的迷信,科技神话合乎逻辑地转换为商品神话。现代社会的每一个消费者都可能直接和间接、有意识和无意识地感受和参与科技神话的传播和再制造。现代市场经济使科技和商品亲密携手成为一个时尚和享乐的象征符号,它们成为芸芸众生理性与感性共同追逐的目标之一。在这种社会情境下派生的审美活动和艺术活动,显然具有明显的目的性和功利性。戴维·利明和埃德温·贝尔德在《神话学》中阐述了对当代神话的精湛见解: 但是当代神话并不只是在童年和上教堂做礼拜时才有,在成年人的世俗世界中也是不乏证据的。比较明显的例证之一是电视广告,因为广告家只有使用众所周知的神话语言,才能做好广告。当某一演员扮成友善的家庭医师出现在屏幕上时,他在人们面前就是一个当代的神话人物了。(17) 后现代历史语境中的神话现象密切联系着商品消费活动,而高科技的传播媒介尤其是计算机网络的出现与风行,加剧了社会意识形态的神话意识,虚拟的“赛博”空间拓宽了神话思维的天地和表现舞台。这样,审美活动的虚拟性和追逐商品消费的功利性达到历史性的和解,它们合乎逻辑地统一于感性享乐的自我世界之中。如果对现代广告略加理性的观察,则不难发现其几乎无一例外地成为当代神话的象征品,对于各种商品卓越性能和完美功能的夸张,一种美学修辞学意义上的虚假话语附庸以及美轮美奂的图像音响,都使消费者确信,他们将选择的商品无论是实用还是美感上都无先例,都达到了使用价值和审美价值的高度融合。商品消费在一定程度上成为符号消费,商品的内在使用价值服从于商品的外在符号象征,换言之,它成为消费一种“炫耀社会身份”的美感形式。 显然,作为社会意识的当代神话,已进入文艺生产、流通、消费的全过程。文艺作品在消费意义上都是商品和消费品,或者说它们在结构意义上客观地成为一种社会文化产业。当代神话意义下的文艺产品和文艺消费,典型的代表之一就是文艺晚会或者带有文艺色彩的庆典仪式,这种政府和民众共同娱乐的流行文化模式,无疑是主流意识和民间意识的不谋而合的精神结果。它们凭借电视、广播、网络等传媒手段,实现了既符合主流意志又合乎民众情感的双重目的。 第二,符号消费和欲望叙事成为当代神话的普遍情结。波德里亚指出,现代消费主体在一定程度上依赖于商品的符号价值。商品超越于使用价值的符号价值,构成了对于消费主体的第二性诱惑,而且这一次远大于第一次的诱惑力。消费者拥有的商品,包含使用价值和象征价值两种性质,后一种大于前一种的意义。消费者对于商品,除了拥有它的使用属性外,更重要的作用体现在对于商品符号的消费意义,因为商品的象征符号是自我社会身份的一种炫示性满足。当然,炫示性的符号消费必须拥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当代神话所极力崇尚的审美趣味之一就是符号化的消费。本雅明借用泰纳在1855年的话说:“世界博览是人们膜拜商品的圣地。”“商品登上了使人膜拜的宝座,它四周的超然之气熠熠闪光,这就是格朗德维埃艺术的神秘主题,与之相联系的是乌托邦和玩世不恭的矛盾心理。它表现死亡物的委婉词句相当于马克思所说的商品的‘神学外衣’。”(18)符号消费构成了对于商品符号崇拜的全部内涵。在商品经济中,主体沦为沉迷于商品符号的主体,与其说是对商品的崇拜,不如说是对商品所附加的符号和意义的崇拜。 与符号消费和商品崇拜相联系,当代神话的欲望叙事更关注身体的欲望。马尔库塞在《论新感性》中指出:“美作为一个可欲的对象,它与原初的本能相关,即同爱欲和死欲相关的领域。这两个对立的东西,在神话中,通过快慰与恐惧的表现而连接在一起。”(19)后现代社会的大众文化或流行文化,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身体主体的张扬和无节制的欲望肯定。波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指出:“在消费的全套装备中,有一种比其他一切都更美丽、更珍贵、更光彩夺目的物品——它比负载了全部内涵的汽车还要负载了更沉重的内涵。这便是身体。……它(特别是女性的身体,应该研究一下这是为什么)在广告、时尚、大众文化中的完全出场——人们给它套上的卫生保健学、营养学、医疗学的光环,时时萦绕心头的对青春、美貌、阳刚/阴柔之气的追求,以及附带的护理、饮食制度、健身实践和包裹着它的快感神话——今天的一切都证明身体变成了救赎物品。”(20)波德里亚敏锐地发现了这种身体美学或身体神话已成为消费社会的必然结构,成为当代神话中合乎逻辑的组成部分。当消费具有神话的意义时,身体作为消费对象也相应地产生神话的内涵。身体欲望在当代神话中以合理性和合法性的形式得以确立,并且在理论和实践的双重领域被肯定。 在当代神话中,身体与商品和经济活动密切相关,并成为资本和权力的附属物。或者说,是主体为了增值资本和获取权力的一种重要的物质工具。身体不仅是作为生命存在的象征形式,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关联着社会公共空间的地位、身份、权力、知识等方面,是上升为一种政治经济学意义的象征符号。在当代社会,身体与琳琅满目的商品密不可分,或者说,商品密切地围绕着身体这个轴心而被生产、流通、交换和消费。因此,在当代神话中,欲望和消费与身体这个焦点密切联系在一起。身体的欲望一方面关联着对商品的欲望,另一方面也关联着对身体本身的欲望,它们最终交汇于身体的消费欲望。与其说是在消费商品还不如说是在消费身体的欲望。所以,我们可以理解:众多的广告都以身体消费为中心,广播、电视、网络、晚会、庆典等传播活动始终以身体为轴心上演着消费神话。在当代神话场景,身体的地位被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它的象征性意味和表演色彩越来越浓厚,一方面作为消费主体参与消费活动,另一方面作为消费对象进入被消费的境域。当代的消费活动一定程度上成为神话性事件,参与消费的身体和被消费的身体则诞生了神话性的内容,它们蕴含着神话般的审美价值。一些高科技商品被赋予奇妙神秘的神话功能,与此相关,身体对于这些商品的消费也相应地产生神话般的功效。广告和传媒在利益杠杆的驱使下,积极地参与了这种当代神话的制造和传播,于是商品神话和身体神话成为当代神话中两个密切关联的逻辑结构,而这一切都以身体的欲望为逻辑的前提。 第三,现实性的偶像崇拜成为当代神话英雄崇拜的焦点。崇拜心理的理性主义和科学主义内容日渐增多,实用观念的特性随着商品社会的系统化进程日益鲜明。当代神话一个显明的审美特性表现在:首先,英雄崇拜的对象发生历史性的流变。一方面,现代市场经济促使知识在商业资本的作用下投入其中;另一方面,政治管理系统非常重视和大量吸收知识,从而使知识也成为一种权力(power);还有,知识和科学权威的合盟,使得知识全方位地成为社会的一种结构。因此,知识构筑了当代社会的盛筵,也构成了一种当代意义上的知识神话。于是,知识和知识分子就具有了崇拜对象和英雄化偶像的身份。其次,资本和权力在当代语境下相互作用,一方面,权力对货币和社会资源有较大的支配权,对于知识也有某种决定性作用;另一方面,资本也在知识和权力之间寻找平衡点,寻求自己利益和利润的最大化。事实上,当代社会主要是由政治权力、资本权力和知识权力三种力量作用的结果,由此决定了当代神话的英雄崇拜对象的方向和性质。因此,当代神话的英雄崇拜有时是政治英雄,有时是经济英雄,还有时是知识分子英雄,他们在社会活动的公共空间成为人们崇拜的神话意义上的英雄。最后,在现代传媒的巨大影响下,娱乐产业的日益兴盛,带动文艺和体育等方面的明星加盟,不同社会阶层多方位的利益互动形成了不同的结构交织,它们规定着公共社会空间英雄崇拜的对象性转移。 四、当代神话的功能和公共空间的传播 神话的功能性分析是一项细致而复杂的工作,在此我们只能进行简要分析。与此相关,以当代神话的功能分析为中心,揭示当代神话的结构、意义、话语等逻辑的相关性值得重视。这可以主要从三个方面来理解。 第一,当代神话在选取题材和表现内容方面的显著特性,是乡村神话和自然神话越来越稀薄和淡化。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都市神话、科技神话、市场神话和消费神话越来越兴盛。因此,从题材意义上分析,当代神话的呈现明显具有城市化和理性化的功能。在这一功能的规定下,城市化的叙事结构和空间结构成为当代神话的基本结构模式,增大的时间密度和快速度的叙事节奏成为当代神话流行的时间结构方式。当代神话的意义群落由城市、技术、商品、消费、时尚、娱乐等世俗化内容构成,而最核心的意义就是感性享乐。当代神话的话语一方面是媒体、教育机构等公共空间的流行话语,也是以城市为中心的制造与传播的话语。它们是民间集体话语和主流话语的复制与重复,包含着社会意识的宰制性势能。另一方面,话语的个人性被降低,理想主义和唯美主义的诗意色彩被削弱,话语呈现集体性与功利性、世俗化与日常化等工具理性的特征。 第二,古典神话中虚拟的神话人物被置换为当代神话的现实性偶像。在当代神话中,古典神话的虚拟化功能被现实性功能替代,因此,当代神话的结构模式就是现实主义和实证主义的结构模式。当代神话的故事元素主要是和城市、商品、科技、消费等密切联结的现实场景,神话意义比较单一和明晰,能指和所指的对应性明确,这就容易丧失传统神话的丰富、复杂的隐喻和象征意义。当代神话的话语方式呈现了社会的通约性和流通性,给予大众心理一种连续和强化性质的情感教育。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代神话的理性认识功能既具有道德教育功能,又对此有所超越,审美功能已受到某种抑制。 第三,当代神话放弃了对于时间和情感的永恒性守望,古典神话的时间循环性和无限性法则已经缺席。当代神话的理性结构模式和世俗化的感性追求必然决定了其精神向度:不确立一种哲学化的超越历史的绝对理念,不追求一种诗化的能克服瞬间性的唯美主义的想象与虚构,不寻觅一种宗教意义的共时性的纯粹信仰,也不关切在任何历史时间都普遍适用的根本性伦理原则。换言之,当代神话在精神和心理的意义上,不许诺时间永恒的爱与美、真与善的共时性意义。所以,当代神话淡化了彼岸的形而上意义,它理性主义的目光更多地投射于此岸的现实世界。 下面我们将着力探讨当代神话的传播问题,它的传播媒介、方式、功效、公共空间的影响力等都与古典神话有了历史性的巨大差异。具体而言有以下方面: 首先,当代神话的传播载体产生了变化。如果说古典神话主要依赖于口头或纸质媒介,当代神话则主要运用科技手段的电影、电视、计算机网络,加上传统的报纸、杂志、广播等传播工具,确切地说是运用现代传媒进行传播。传媒在当代神话的传播过程中,不断地输入、增加和修改神话的内容与意义,进行神话素的重新编码和再造活动。媒体的意识形态导向构成了当代神话传播过程中隐藏的巨大势能。诚如西方学者所论: 媒体轻而易举地创造一个意义的网络,它们有其自己的叙述结构,有关音像,有关专家、证人、牺牲品,有时甚至还有自己的议会发言人。媒体讨论和关心这些问题互相作用,还常常和新出现的社会问题交织在一起。这个体系非常复杂和有效,它应用最新的电脑技术和音像制造手段,在构建和维持国家生活和政治文化方面是一个中心参照点,如果从它的外面看,连社会学家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被这样的成功的一个工业搞得目眩神迷。(21) 与其说是当代神话被媒体传播,还不如说被媒体所制造更合适和准确。 其次,由于传播工具的先进性,从而带来了当代神话传播方式的加速度和无边界。当代神话被迅捷而高效地传播,成为公共性甚至国际性的热点话题。每年一度的美国电影奥斯卡颁奖仪式,华丽宏大的庆典仪式包含着被极端放大的荣耀和梦想,技术进步和金钱递增的力量角逐、身体美学和政治权力的有意联盟、商业资本和文化产业的相互联手,搅拌着喧哗与骚动的获奖悬念,这一切被编织成当代神话的生动图景。这种以电视直播方式精心营造的图景既是好莱坞神话和美国神话,也是现代的庆典神话和影像神话。它既是一种当代神话的宏大叙事和华丽乐章,更是一种以高科技手段吸引世界眼球的传播策略。 再次,当代神话成为社会性集体表演,仪式化和庆典活动成为它流行的传播程式。当代神话的集体参与性和表演性特征日趋鲜明,神话的传播活动就是参与活动,也是集体表演活动。电视台众多的互动节目、娱乐板块强调观众的参与,从一个侧面显明了当代神话的感召力与传播特性。置身于当代神话的宏大场景,每个人都承担着既是观众又是参与者的双重角色。歌星演唱会的热烈气氛和近于疯狂的场面,形成一个“神话场域”,几乎场内的每个人都是表演者和参与者,挥舞的荧光棒应和着歌星的音乐和身体的节奏,观众和歌星万众同声的演唱以及现场直播的写真氛围,都使当代神话激活出一种心理迷狂和情绪感染的巨大力量。 现在,我们再就当代神话的传播元素展开进一步的分析。显然,当代神话传播元素的选择意图是理智化和精心设计的,而“消费、娱乐、身体”三个关键词构成了当代神话的传播基础。选择是创造的开端,当代神话对于传播元素的选择,从一个侧面显露了当代神话的创造动机。当代神话的传播元素从宏观上说,主要由消费、娱乐、身体这三个方面构成。由于现代和后现代社会的“休闲、娱乐与文化已交织在一起,文化活动与娱乐活动已不再被完全分离开,同时,商品消费与文化消费也融合在一起。业余时间被视为文化、消费与娱乐合而为一的时间”。(22)当代神话和这种现实境域密切关联,把消费和娱乐作为相互联结的两个最重要的传播元素,在市场经济的推动作用下,进行夸饰性的广告宣传。有的甚至还以虚假意识为中枢,开始从物质到精神进行全方位的审美伪装活动,诱导芸芸众生沉醉于消费和娱乐的感性享受之中。当代神话热衷的许多娱乐活动,一个重要的元素是“光”,它构成了重要的神话道具之一。众所周知,“光”是古典神话中最基本和最普遍的崇拜对象,“赫拉克利特所说的:‘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表达了真正的神话精神。我们在这里似乎找到了神话思维的最初的独特发端;光明与黑暗、昼与夜的矛盾,经过其进一步的发展,终于证明是一种有活力的和持久的主题。”(23)乌纳斯在《神名论》中说,对光的崇拜编织成整个人类的存在。当代神话延续了古典神话光之崇拜传统,但是,它却由自然光向人造光转移,尤其是向科技光源转移。在博览会、庆典仪式、开幕式、文艺晚会等经济、政治、文化、体育等重大场合,不可缺少的是“光”的出场。这些“光”是以先进科技手段和计算机程序控制,绚丽奇幻的视觉效果给欣赏者以超越现实的神话般的美感,它们成为当代神话传播活动中运用最广泛、最有效的道具。电视和电影是当代神话典型的光之崇拜的展览橱窗,它们以超越客观世界的视觉图像,创造出吸引观众的光之崇拜和光之神话。加拿大美学家威廉·维斯对著名电影导演昂格尔的文本分析,揭示了当代神话光之崇拜在电影领域呈现的一个侧影: 在《我的魔鬼兄弟的召唤》中,超自然光只显现了两次。一个身穿红色长袍的女人领着一列人走下楼梯,手持一把饰有宝石的短杖。也许她就是克劳利仪式中的“猩红女郎”。当她转身退出屏幕时,宝石发射出灿烂的蓝白色光芒……为了召唤光之神,必须变得像光之神。而一旦像光之神,就有可能与他合为一体。这似乎是这部电影所要传达的新柏拉图信息,正如本章篇头引用普洛丁的话,“眼睛若不变得像太阳,就永远看不见太阳”。这同一信息也是《兔月》中那只太阳眼所象征的。是这只太阳眼,而不是更为人们所熟悉的火神之眼(出现在《我的魔鬼兄弟的召唤》和《快乐圣殿》中),更确切地表达了昂格尔的视觉知觉的终极可能性。(24) 当代神话光之崇拜渗透在消费和娱乐的统一性结构中,它实现了神话制造者的一个根本性意图和动机,那就是市场经济作用下的功利主义原则,任何活动方式最终必须以经济为杠杆。因此,古典神话的超越性和纯粹的审美功能在当代神话中处于缺席和遗忘状态。 当代神话最关注的传播元素是身体,它把“身体美学”(somaesthetics)的理念运用到淋漓尽致的程度。在波德里亚看来,在消费社会中唯一成为最美、最珍贵和最光辉的物品,唯一具有最深不可测意涵的物品就是人的身体。与这种身体紧密相关的就是服装、化妆、美容、瘦身、表演等一系列符号化的活动。时装及其表演成为消费社会的一道风景,一种富有吸引力的神话方式。时装和时尚携手开始当代神话的制造,而电视和网络强大的传播功能更使其魅力倍增。流行不衰的牛仔裤成为当代神话中的服装时尚,在这个时尚背后隐藏着的是美国神话: 正如西部边疆的开拓乃是美国历史上一个独特而明确的阶段一样,牛仔裤也被视为一种独特而明确的美国服装,这也许是美国对国际时装行业唯一的贡献。尽管西部神话很容易出口到美利坚之外,并易于被吸收到其他民族国家的大众文化中去,但它仍不失其美国精神,因此,它容许美国的价值观念与其他民族的大众意识融聚一处。类似的,牛仔裤实际上已被带入世界各国的大众文化当中,无论其地方性意义如何,它们总是会留下美国精神的痕迹。(25) 牛仔裤不仅仅作为时尚的服装符号,而在现代的传播活动中,更成为一种消费神话的符号,成为当代神话中的美国神话的象征品,它的符号后藏匿着“美国精神”甚至是美国的意识形态。服装之后就是“化妆”。化妆成为备受人们关注的话题,它不仅仅关涉于女性还关系到专门行业。“脸”,在当代社会已成为一种变化不定的神话面具,它构成身体的菲勒斯中心和焦点,也成为神话传播的中心和焦点。对于脸的化妆可以划分为两类,一是物质形态的,一是表情形态的。两种不同方式却都服从同一性动机,就是以夸张甚至欺骗的方式获得美的表现和人们的垂青。当代神话有时容易变成一种化妆术,不仅是脸还有声音和肢体以及身体的其他部分。德里达指出,西方文化史上的“逻各斯中心主义”(logocentrisme),是一种以语音或言语为中心的精神形态。(26)有趣的是,在后现代历史语境的当代神话中,身体主体成为神话的“逻各斯中心”,而公共空间的身体获得了彻底的“化妆”。以电视节目主持人为例,他们的脸、表情、肢体、姿态、语音、话语,所有一切都是精心化妆的结果。它们共同组成一个符号系统,一个包含丰富信息的音像载体。主持人以语音为逻各斯中心,凭借一种乔装和化妆的语音在说话,辅佐以精心“化妆”后的表情、身姿、动作等元素,成为当代神话中被崇拜的最虚假的偶像群体。 最后,当代神话在传播过程中,身体和性的美学修辞术值得研究。身体和性的符号重叠成为当代神话中最富诱惑力的景致,媒体对于它们的传播可谓不遗余力和费尽心机。无论是电影、电视、网络、书刊等传播载体,还是广告、庆典仪式、演唱会、运动会、开幕式等传播类型,还是政治、经济、文化、体育、文艺等传播场域,当代神话中身体和性的符号成为最有魅力和经久不衰的主题。身体和性的重叠符号在经历彻底和全面的“化妆”之后,开始了它们集体性表演的视听盛宴。它们携手成为当代神话中最艳丽珍贵的符号,与商业广告、资本运作、知识垄断、话语霸权甚至权力游戏等一系列社会活动密切关联,同台共舞。这些被精心化妆后尽兴表演的身体和性的符号,一方面成为现代和后现代观众的乌托邦象征,另一方面又调动了欣赏者的参与心理,在短时间后,他们便成为模仿者和表演者。因此,现代和后现代的传播活动,始终把握着身体和性这两个本能的也是最宝贵的神话元素,从而展览着当代神话最有魅力的审美影像。 五、当代神话的二重性 与古典神话一样,当代神话在意义和价值上同样禀赋着二重性,存在着积极和消极两重意义、正面和负面两重价值,这是我们必须认识、分析和给予适当引导、调控的问题。 一方面,当代神话存在着诱导心理的虚幻性和蒙蔽认识的功能,容易混淆现实存在和可能存在的界限,从而导致盲目崇拜和极端主义,也可能引发社会公众强烈与过激的情感冲动,导致一定的社会冲突和政治动荡。在本体论和认识论意义上说,当代神话显然是一种虚假的意识,它的意义是虚构和想象出来的,呈现了强大的思想诱导、情感绑架和心理麻痹等精神机能。显然,这些都客观地构成它的消极作用和负面价值,对此我们必须有清醒的认识。在一定的条件下,必须给予适当的干预和调控,积极引导社会公众认识其存在的局限性和可能诱发的社会危险。以清醒的理性和社会责任感消解它可能引发的社会矛盾和冲突。另一方面,当代神话寄寓着一定的工具理性和实用原则,尽管它的存在形式和表现方式呈感性化、符号性和想象性的特征,但与古典神话相比,当代神话在思维形态上属于主体世界理性活动的果实,也是一种世界观和方法论的感性显现。因此,在本质上,当代神话属于一种社会意识形态,是体现“当代性”各种特征的一种精神文化产品,是现实存在的必然产物。当代神话的正面价值显而易见:有助于强化民族精神和国家意识,坚定主体的意志与信仰,延续地域文化和保持文化的多样性活力,扩张主体的想像力和直觉体验的能力,更大程度地发挥艺术和审美的心理活动。另外,当代神话的积极意义还在于,它对于维护国家的政权稳定、刺激经济发展、促进商品消费和繁荣大众文化都有着一定的功用。事实上,当代神话客观地影响着我们生活世界的每个方面。显然,我们依然生活在一个充满神话的时代,每个存在主体都可能是神话思维的主体和被神话意识悄然影响的主体,保持对当代神话的理性警惕和辩证反思应成为理论的应有使命。现在,我们在具体形态上分析当代神话的二重性结构。 第一,民族神话构成对现代社会意识形态的强大力量,它们也许会成为一种危险的社会意识形态,这是我们必须充分认识、加以控制和引导的,尤其对于一些当代神话非理性的表现形式。传统的神话观念无疑蕴含着浓厚的民族意识,民族情感为任何一种神话传说的内容之一。在现当代社会中,尽管民族神话的外观似乎不再呈现十分明显的非理性色彩,然而其深处仍隐藏着强烈的非理性情结。“雅利安神话”和“纳粹神话”可以看作现代历史上最不幸的民族神话的典型象征,我们对之必须进行严厉的批判和否定。有人表示: 对土地的崇拜导致对充满活力的民族国家的浪漫主义理想进行可怕的模仿。对于纳粹来说,祖国当然不是民族自豪的变体,而是雅利安伊甸园的未来的墓地。……又如大多数的现代民族主义,它包含了弥赛亚观点和历史观点,而这两种观点乃是犹太—基督教传统中最基本的东西。这种传统的基础在于期待未来的观念,即期待历史上终将到来的某一时刻,到那时,被上帝选中的并由弥赛亚引导的民族将被迎入天国乐园。(27) 这个看法包含了对民族神话尖锐的批判和深刻的嘲笑,它客观地揭示了民族神话带有的欺骗性和反人类的思想实质。迄今为止,这种民族神话顽固地停留在历史进程之中。在众多虚假的意识形态中,民族神话占据着重要地位,它常常演变为暴力冲突和恐怖活动的实践行为,给这个本来就动荡不安的世界增添麻烦的因素。从更宏大的历史背景来讲,民族神话可能导致东西方世界的多民族的意识形态的对立危险,甚至带来暴力形式的对抗。因此,民族神话比国家神话也许更具潜在的危害性,它不仅可能构成对历史与现实的灾难,也可能构成对人类普遍的审美精神的损伤。 第二,现实生活人物成为当代神话中新型的崇拜对象,崇拜活动的偶像化和利益倾向越来越明显。现实性的人物被赋予了神话色彩,成为社会公众的膜拜对象。政治领袖、知识权威、节目主持人、娱乐明星、体育名人等,他们不同程度地被大众当作当代神话中的英雄人物崇拜。尽管他们客观上是现实性人物,但是,他们的生活经历被涂抹上了浓厚的传奇色彩,他们在现代传媒的精心包装和策划下,通过不同版本的传说和故事,演绎成为神话式的传奇人物,被提升为具有审美价值的象征符号,一度成为教科书、影视、网络媒体中的大众偶像。现实生活人物上升为当代神话的偶像,这消解了神话的理想主义的完美性,而代之以现实的功利主义诉求,在一定程度上确立了现实性的基础和向度,但也导致了社会大众对于神话的彼岸性遗忘,导致了人们集体无意识地对于审美信仰和审美理想的放逐,使功利主义成为潮流,从而造成价值取向的世俗化和道德理想的走低。当代神话的偶像崇拜,在青少年群体中的负面影响表现得尤其显著。青少年追星族显然是以自我丧失为代价,借助于崇拜明星而获得一个虚假的自我幻影,这个虚假幻影就是神话式的自我,他们借明星获得虚构的自我快乐和自我实现的满足。明星是神话性的自我,而自我只能依附于明星才能寻到存在的意义和生命的幸福感。更为悲哀的是,不少青少年偶像化的神话崇拜,关切的焦点之一,竟是被崇拜对象的商业利润,明星的高收入数字对他们而言是个非常具有吸引力的话语,甚至金钱也成为一种神话意义的象征品,对青少年构成了一个富有图腾意义的符号。另外,对于被崇拜对象的外在符号的关切和迷恋,成为当代神话中青少年追星族的又一值得分析的焦点。明星的服饰、发型、相貌、饮食等外在形式成为他们瞩目的对象,这些平常的对象被青少年追星者赋予神话般的意义和审美价值,明星的普通物体被灵异化的过程,类似于宗教中教徒对于教主的崇拜现象,教徒由对教主的崇拜而演化到对教主有关物体的崇拜。显然,当代神话中的偶像崇拜散发着宗教崇拜的气味。这表明当代神话的一个有趣的事实:神话一方面是媒体制造的,同时也是大众在传播中自我增殖和自己强化的。总之,青少年这种偶像化的崇拜活动,构成了当代神话的常见景观,呈现出愈演愈烈的趋势,这不能不说是当代神话中一个快乐而又悲哀的境遇。 第三,还值得关注的是,当代神话的娱乐性一面具有宣泄和快乐之功,另一面又逐渐抵消理想主义的诗性功能,娱乐成为神话的主题词和关键词。神话的道德功能和审美价值被单纯的游戏功能逐渐抵消,审美超越性让位于享乐内容,而理想主义和诗性精神等传统理念成为一声无奈的叹息,许多人包括一些知识分子都沉沦在感官享受的欲望叙事中。这就是当代神话的另一个消极景观。与此相关,当代神话中的情感世界呈现明显的二重性:一方面是矫情和虚假的“纯情叙事”,另一面对于情感的恒定性和专注性采取反讽的态度,唯有感性欲望才成为它的恒定主题,唯美和诗意在不断流动的时间过程中被放逐。因此,当代神话的话语方式主要是日常生活话语和公共性流行话语,它只热衷于制造大众化无个性的话语,在缺乏创造性个性化和诗意话语热情的同时,更丧失了这种创造能力。还有,集体无意识的情感平庸成为当代神话的本质特性之一。如果说古典神话呈现为一种集体无意识的诗意结构状态,而当代神话则是集体无意识的非诗意结构状态,这是逻各斯运作的结果,是一种高度技术化的精心编码。因此,当代神话的结构是逻各斯结构和严密的技术性结构,在精致的结构中,隐藏着经济学功能和欲望心理学逻辑。它的意义是被确定和被规范的,作为人的个体性和集体无意识的崇高感不容易得到彰显。由于话语的约定俗成具有普遍的适应性,因此在意义的理解上人们一般不存在误读和曲解的可能性。 注释: ①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北京:三联书店,1986年,第100页。 ②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35页。 ③罗兰·巴特:《神话:大众文化诠释》,许蔷蔷、许绮玲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69页。 ④谢林:《艺术哲学》上册,魏庆征译,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1996年,第76页。 ⑤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第104页。 ⑥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16页。 ⑦约翰·维克雷编:《神话与文学》,潘国庆等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13-14页。 ⑧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曹卫东等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年,第15页。 ⑨戴维·利明、埃德温·贝尔德:《神话学》,李培茱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52页。 ⑩罗素:《宗教与科学》,徐奕春、林国夫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31页。 (11)冯俊等:《后现代主义哲学讲演录》,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573页。 (12)格朗德维埃(Grandville,1803-1847),法国漫画家,以政治漫画和文学作品插图闻名。 (13)瓦尔特·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第185-186页。 (14)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年,第137页。 (15)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册,宗白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年,第48页。 (16)克罗齐:《美学原理·美学纲要》,朱光潜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211页。 (17)戴维·利明、埃德温·贝尔德:《神话学》,第146页。 (18)瓦尔特·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第185页。 (19)赫伯特·马尔库塞:《审美之维》,李小兵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第109页。 (20)让·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20页。 (21)安吉拉·默克罗比:《后现代主义与大众文化》,田晓菲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269页。 (22)彼得·科斯洛夫斯基:《后现代文化》,毛怡红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110页。 (23)恩斯特·卡西尔:《神话思维》,黄龙保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110页。 (24)威廉·维斯:《光和时间的神话——先锋电影视觉美学》,胡继华等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74页。 (25)约翰·费克斯:《理解大众文化》,王晓珏、宋伟杰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4页。 (26)雅克·德里达:《论文字学》,汪家堂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第3页。 (27)戴维·利明、埃德温·贝尔德:《神话学》,第150页。 英文标题:Contemporary Myth and Its Aesthetic Consciousness 作者简介:颜翔林,文学博士,湖州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湖州 313000)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