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生活的永恒矛盾之一,是生活于此而向往彼岸。“彼岸”因而不断被未竞的梦想修改,由名词而变为形容词。西藏、藏族人的生活,对于从未在此生活过的人而言就是“彼岸”,而对于阿来,西藏是“此在”。因而阿来书写藏地故事,与读者阅读阿来的小说,构成了一个彼此向往和彼此修正的双向互动。阿来写作的价值也由此确立。 曾经,我们从阿来那里看到的西藏,是尘埃骤然泛起与宛然落定,那里有土司的院子、安静的雪、清脆的画眉、幽灵般的行刑人,还有直白的情欲、喧嚣的部落征伐;如今,它变成了一个小村的故事,变成了像风一样随风飘散的忧郁少年格拉,像英雄一样在烈火中死去的巫师多吉,像哲学家一样皱眉思考的树居怪人达瑟,像猎人追逐猎物一样追逐爱情的达戈,像难逃宿命一样被土地魅惑的红军驼子…… 阿来写到的每一个机村人,都生活在像什么与不像什么之间,都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因为,机村的传统根基、炊烟袅袅的生活被新中国成立后的一系列运动打破了,往日不可追,未来走向不明晰。困惑与求解成了阿来笔下机村的画像。人心变得浑浊,难以判断利弊得失。如果说,《尘埃落定》是阿来对于土司时代的一曲挽歌,那么《空山》的思考对象则是农耕文明的消逝,这个早已开始而远未结束的过程改变了什么,为这改变人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人的代价,是让阿来萦怀不已的问题,所以,他不惜用片断化的写法,来增加被纳入镜头的人的数量,由数量来拓宽机村映照历史和现实的限度。 《空山(2)》的第一个故事《达瑟与达戈》,主角是读书人达瑟和达戈。两个人物一个走出机村,一个走进机村,一文一武、一静一动,与金嗓子美女色嫫一起,构建了机村一角的生机勃勃。诗意的爱情,血腥的捕猎,机村内部的疑难和来自外部世界的诱惑,都是故事的题中之意。第二个故事《荒芜》以红军驼子一生对土地的追逐和向往为线索,讲述机村寻找传统根基和生存空间的努力。诗意的探险、浪漫的怀想、残酷的政治斗争,都是小说的外在形态,而机村生活的物质根基——土地与粮食,在这样的故事中不断凸显。这是机村与任何中国小村了无差别的地方:绿色家园永久丧失,荒芜瞬间来临,猝不及防的改变,对于老百姓而言,事关生存,与此无关的任何东西都变得轻飘,变成了被华丽谎言遮掩的血色浪漫。 阿来说自己一直在路上,在藏汉两种语言和文化间流浪,如今,他流浪的脚步也开始慢慢跨越国界了。此时的阿来反而不断地反观来路,思考本源。因为他越来越意识到,一种强大的力量在弥合着所有的差别,如同福柯发现的真理一样,连毛细血管都不被放过。在由来已久又显而易见的差别面前,反而是历史和文化的同构,变成了崭新发现。关于藏地生活,人们想当然的文化想象全部落空,阿来提出了一个更有价值的话题:所有人,所有传统文化常识的总和都无力构建的西藏,被什么力量缔造和实现?人,无论是置身西藏的人,还是想象西藏的人,在这蛮勇的力量面前都变成了羔羊。这才是更大的落空,阿来就是要用牧歌的方式揭穿一个坚硬的现实:在意识形态的力量面前,没有幸存者。西藏的底里与我们生活的地方毫无二致,而所有的想象只是它的表象,它的空壳。“空山”由此变得意蕴丰富,虚实难辨。 阿来在尝试一种新的小说结构。表面上看,《空山》系列要用若干个中篇作为花瓣,成就机村的现代变迁这个花蕊。实际上,如果抛开小说的外在格局,可以看到阿来在尝试一种“道路小说”的模式——情节彼此不甚关联,而时间段和主题却又一致。这种模式有些类似于米兰·昆德拉在《笑忘录》中提到的“变奏形式”的小说。小说的叙事从来不是延伸到结局的直线公路,而只是交叉的山间小径,没有可以让人一眼看穿的目的,小说的想象在布满灌木和草丛的森林中自由流浪,从而获得更为广阔的时间和空间,组成一种更为广阔的视野,这视野是中国传统哲学中的“道生万物”:因其空而万物尽纳其中。 “空山”由此沾染了哲学意蕴的开阔和现实判断的无力——阿来追问意识形态下的藏地小村和米兰·昆德拉追问意识形态下的自我一样,穷根究底之后获得的只能是一堆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的问题。但是,提出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从来都不是小说家的无能,而是小说的精神、小说的道德。 只是,阿来面临着比昆德拉更多的困难,除了“历史变迁”比“自我变迁”更欠缺冥想意味以外,还因为阿来更多地受制于特定历史阶段、特定表达限度、适当的情感距离和思考距离相抵牾等问题。对于阿来而言,抵达圆融的境界,还需要摒弃所有超出小说本身的主观概念,真正进入到“沉思性追问”的情境之中。这也是值得在写作中继续流浪的阿来思考的问题。 《空山(2)》简介 该书延续了《空山(1)》的风格,依旧由两个故事组成,依旧讲述“一个村庄的秘史”。《达瑟与达戈》讲的是机村的读书人达瑟和达戈的故事;《荒芜》讲的是机村在3年自然灾害期间的困难生活。在新作中,阿来延续了《空山(1)》的创作立场,继续完成花瓣式的文本结构,思考人与自然、宗教与社会、历史与意识形态等宏大主题。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7年1月 (责任编辑:admin) |